第4章 往事(4)
窗外的日光一截一截慢慢的亮了起來。
蔣文睡得渾身發/熱,扯了扯被子,歪過頭去想要摟住身邊的人,手一伸,卻摟了個空。
天色還早,見月香卻不知去了哪裏,堂屋外邊靜悄悄的,蔣文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推門出去見劉芳一個人坐在桌邊。
廚房裏黑燈瞎火,連灶膛都是冷的,蔣文連著半月有餘出門尋工作找事做卻處處碰壁,心裏本就憋著氣窩著火,這一大早的起來連口熱飯也吃不上,心裏的火騰地冒了出來,張口就嚷:“怎麽飯還沒做,媽,你在這兒幹坐著搞什麽呢?”
“我倒想問問你!”劉芳這才轉過頭來,拉長著臉,嘴角向下撇著,“你娶了個能幹的好媳婦,指望著她餓不死你也渴死你!”
見月香天不亮就起了床,劉芳還沒醒時,她就已經拿起扁擔和水桶出門打水去了。
直到昨天,聽劉芳說起後,見月香才知道,他們一家人用的水是需要每天一早提桶去挑的。
她一路問著走,到了水井處前頭還隻圍著兩三個人。
說是水井,其實不過是一麵山壁,豁口底下被人挖了個半圓不深的池子,有水從豁口處絲絲的往下浸,一晚上的功夫將將浸滿池子。
這一池水養著前後三條巷子裏老老少少的人,要是來得晚一點池子裏的水被人打走了,就隻能擺著桶等著慢慢滴。
前邊的三個人打完水,池子裏還剩一半,水桶攪動水麵把池底的泥垢全都晃了起來,池水昏昏沉沉的,見月香看著皺了皺眉,她連洗手都沒用過這麽髒的水。
硬著頭皮走上前去,拎著桶剛要伸手去打,旁邊一個喘著粗氣的婦人闖了過來,一下擠開了見月香,那婦人長得壯碩,一手拿著一隻桶,左右開弓,三兩下打滿了水。
臨走時,衝旁邊被擠到邊上去的見月香道:“你這柔柔弱弱的身子骨,慢慢吞吞可永遠打不上水。”
話音還沒落,又兩三個婦人一齊往裏擠,見月香抱著水桶徹底擠出了水池邊兒。
“排上隊,一個一個來。”見月香不知道該怎麽往人縫兒裏鑽,隻好細聲細氣的在後邊抗/議,“總該有先來後到吧。”
自然沒一個人聽她的話,從前邊人的腿縫間看進去,池水又少了不少。
見月香著急,回頭看還有人絡繹不絕的往水池趕,再這樣等下去輪到她隻能等水慢慢滴,那可得滴到晚上去。
見月香放下桶,把袖口挽了上去,深吸口氣,然後猛地拿起桶閉著氣,看準一個手掌寬的間隙就往裏擠。
“哎喲,做什麽擠,沒見前頭有人嗎,差點給人擠水裏去。”有人叫了起來,“你想吃人洗/腳水?”
見月香沒理那人的叫喊,剛擠到池邊,就蹲下去伸手舀了滿滿一桶的水,雙手死死抱著水桶出了人堆,才鬆了氣,猛吸兩口,衝剛剛那人道:“你不也是擠進去的嗎,你擠得我就擠不得了?”
直直的與人頂上話,見月香麵紅耳赤,心跳得快從嗓子裏蹦出來,把水桶放在旁邊扁擔旁,又拿起第二個桶,剛要憋起氣往裏進,前邊的婦人見她那架勢生怕自己真給撞水裏去,忙往一旁讓了讓:“怕了你了,看著斯斯文文的小姑娘,比胖嬸還能闖。”
見月香低著頭,順著讓開來的一小塊口子進到池邊,又打好了滿滿一桶水。
把扁擔係在兩隻桶上,見月香學著來往婦人的模樣,肩膀伸/進去,一抬,水桶晃晃悠悠,卻沒能抬得起來。
剛剛那讓見月香打水的婦人此刻也打完了水,一邊肩膀挑著一桶水,輕輕鬆鬆往外走,看到見月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還以為多大的本事,第一回擔水?”
見月香臉更紅了,燙得像小時候發高燒,她點點頭,看也不敢看那人。
“頭一回就想擔兩挑水,你也真有勇氣。”那婦人把擔子放下,走到見月香旁邊,一手抓著一個水桶往旁邊等著打水的人桶裏一倒。
一個桶裏隻剩了小半桶水。
“試試吧。”那婦人說著話,上下打量著見月香,“嫁過來的?”
見月香點頭,重新係好水桶,肩往擔子上一挑,起是一下就起來了,水桶卻七上八下,不停的晃悠。
那婦人趕緊又過來替她掌了掌擔子:“前邊多一點,手扶住了。”
見月香好不容易穩住扁擔,一步一步小心的走,那婦人也不緊不慢的跟在旁邊。
見月香又垂了頭,盯著自己腳尖,輕輕開口:“謝謝你。”
“嗨,謝什麽謝。”那婦人爽朗一笑,“我叫王大花,是譚豬肉譚容滸的媳婦,你叫什麽?”
“我叫見月香。”見月香抬起臉來,衝她笑了笑,好半天才猶豫著補充了一句,“是,是蔣文的妻子。”
“蔣文?怪不得呢!”王大花也笑了,心想什麽妻子,文縐縐的,“你姓見?哪個見?”
“見麵的見。”見月香解釋,“月是月亮的月,香是味道那個香。”
“還有這個姓兒?見麵的見,月亮的月,香噴噴的香……”王大花睜大了眼睛一個勁的看著見月香,隻覺得她看著細皮嫩/肉的,眼眸閃著亮光,那身姿即便挑著水,也能一眼看出和她們這些婦女不一樣,湊得近點還真有絲絲的香味從她身上飄來,“見月香,好好聽的名字,你肯定也是個文化人,怎麽蔣家那老太婆不來挑水,換你這麽個小胳膊小腿的來?”
“這本來就是媳婦該做的事。”見月香慢慢到。
王大花點點頭,誇道:“你可真能幹!”
話音還沒落,身邊見月香已經走不動了,擱下了水桶,歇著氣兒。
“我家就在前頭不遠,我先把水送回去再回頭來幫你!”王大花看見月香實在累得夠嗆。
再說見月香即便是很小心,可那走一步晃三晃的,等她到家隻怕桶裏已沒剩幾滴水了。
“不用不用。”見月香忙擺手,“我自己行的。”
“行什麽行!等你回去可得大中午了,你家一上午都不用水了?”王大花大著嗓門,“就在這兒等著,我馬上就來!”
說完挑起自己的桶抬腳就走。
此刻天已經微微亮了,家裏還等著水回去做早飯。
見月香猶豫片刻,決定領了王大花的情。
等到王大花幫見月香把水抬到屋門口時,蔣文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見月香一進家門,隔得老遠,就聽蔣文喊起來:“你總算回來了!媽,快做飯去!”
劉芳前來接過水桶,瞄了一眼裏邊小半桶水,鼻子一哼:“哼,真有用。”
見月香知道自己做的不好,也不惱,跟著劉芳往灶房裏去,被蔣文一邊拉住了手腕:“月香,你別跟著摻和去了,這不是你能做的事,全都交給媽多好!你要是閑的沒事,就畫畫去,我給你買的紙你用完了嗎?”
“沒人生來就會做,都是慢慢學的。”見月香衝他笑,“我既然嫁給了你,那就要一樣一樣學著做,不學永遠也不會,畫畫……之後再說,多的是時間。”
劉芳本窩了一肚子挖苦的話,在灶房門口聽見見月香真誠的回答一下沒了脾氣,見月香進來乖乖坐在灶膛前生火,劉芳雖然仍舊拉著臉,倒也沒再多說什麽。
見月香人聰明,也不怕髒不怕累,這火已經生得很好了,也叫劉芳挑不出錯來。
等一家人吃完飯,蔣文出門後,見月香將屋子裏裏外外都打掃了個幹淨,又扯了塊花布來蓋在堂屋中央的桌麵上,不知從哪裏尋來一個長頸的玻璃瓶子,兩朵梔子花,屋裏窗明幾淨,花香縷縷,劉芳坐在其中也覺得舒服多了。
見月香自早上天不亮就起來,一直到吃完午飯後才有機會歇息一會兒,肩膀疼得快受不住,回到裏屋,脫/下衣服來,才看到右邊肩頭被扁擔磨得破了皮,又紅又腫。
剛從櫃子裏翻出藥膏來,還沒來得及擦,就聽劉芳在屋外邊喊人。
見月香忙擱下藥膏,穿好衣服就往外去,劉芳見人出來,掃了她一眼:“你很多錢是不是?灶房破了好幾塊瓦,你去買些新瓦來換了,看天,今晚就要下雨。”
見月香哪裏有錢,那料子換的錢本也不多,這幾天家裏的開支全是她來出的,早已經所剩無幾。
可劉芳這樣說了,見月香也不好開口解釋,再說灶房如果真的漏雨,也要想法子管。
“好,媽,我這就去。”見月香回屋拿出最後剩下的一點錢,趕緊出了門。
賣瓦的可不好找,見月香背著瓦回來的時候太陽都快下山了。她的錢隻夠買瓦,請不起磚瓦匠,見月香找鄰居借了把梯子,自己爬房頂上去,挨著撿瓦。
見月香沒上過房頂,更沒撿過瓦,不過她會依樣學樣,房頂上的瓦是怎麽在瓦槽上放著的,她把破了的瓦撿起來,再換新買的瓦照著原樣放回去。
隻是這一撿她才發現,瓦碎得很多,根本不止好幾塊,她買回來十幾塊才換了一半,還有一半破著的隻有等下次再換。
蔣文興衝衝推門進來的時候,屋頂上一塊新瓦啪嗒一下,從屋簷上滑了下來。
劉芳舉著鍋鏟罵罵咧咧叫了起來:“哎喲,你有錢真是了不得呀,瓦摔得起,人砸了怎麽辦?兒啊,可砸到你了?”
蔣文本來心情很好,一進家門又聽見罵罵嚷嚷的,煩得他腦門發疼,一抬頭,竟見見月香穿著身灰撲撲的衣服,灰頭土臉的趴在灶房上頭的屋頂上,太陽穴的青筋跳了跳,蔣文立馬喊道:“月香!快下來!你這像什麽樣子了?”
見月香蓋上最後一塊新瓦,順著梯子溜了下來。
一見蔣文,眉開眼笑的道:“我現在可是什麽都會呢,你是不是對我刮目相看了?”
見月香滿滿的成就感,沒有什麽能難得倒她,她會的別人可不一定能學會,別人會的,她一學就會!
蔣文先皺了皺眉,隨即也笑了起來,伸手刮了刮見月香黑乎乎的小鼻子:“快,換身衣服去。”
“做什麽?”見月香拍了拍身上的灰,這衣服是她下午回來才剛換上的。
“你看,這是什麽?”蔣文洋洋得意的將手裏的東西舉了起來,在見月香麵前一晃。
見月香眼睛尖,一下就看清楚了,驚呼出聲:“電影票?”
“沒錯!”蔣文喜滋滋,“青川報社用了我的詩,今天發了錢,剛好夠買兩張電影票的,《彩鳳雙/飛》,聽說很不錯!”
見月香歎了一口氣:“就這樣全部買了電影票?一分不剩?”
蔣文沒想到見月香竟沒有預想中的興奮,有些掃興,他耐著性子解釋起來:“你不用擔心,報社打算長期征用我的稿子,從今以後,我每月都有錢拿。”
“家裏已經沒有錢了。”見月香忍不住,開口說,“灶房屋頂上的瓦還差著十多塊,你這錢要是留著,我們此刻去買了瓦,今晚前就能換上,媽說,今晚或許會下雨。”
“媽說!媽說!她說什麽你就聽什麽嗎?”蔣文提高了嗓門,“一會兒買菜,一會兒買瓦,還去挑水!月香,我娶你不是來做這些的,我要是想找個女人來做這些,又何必娶你呢?”
蔣文覺得,眼前穿著粗麻衣服,灰頭土臉的見月香,已經不是那個每天下午都會優雅的喝杯咖啡的女孩子了。
“可這些活兒總要有人做啊!”見月香輕聲到。
“你不去就算了!”蔣文氣得吸了吸鼻子,手裏捏著電影票,“我今晚上在外頭吃。”
說完,轉身往門外走,砰一聲摔上了門。
“人呢?快吃飯了,又跑哪裏去了?”劉芳聽見響動擦著手出來看。
見月香還怔在原地。
見見月香沒有應,劉芳不耐的吼道:“聾了?問你話呢!”
見月香一個激靈這才反應過來:“哦,他……有事,有事出門去了,今晚不在家吃飯。”
話說完,鼻子忽地一酸。
見月香早被劉芳吼慣了,她曉得劉芳就是這個脾氣,也不往心裏去,此刻卻不知怎麽了,隻覺得滿心都是委屈,從舌/頭根到胃裏都是酸酸的,叫她一開口,就想流眼淚。
“不在家吃飯也不早說!做了這麽多菜沒人吃,真是浪費!”
劉芳嘟嘟囔囔的走進了灶房,見月香抹了抹順著臉頰流下來的淚珠,轉身回了裏屋。
給肩頭抹了藥膏,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又抱著髒衣服到院子裏打水來洗。
手心搓著滑滑的皂角,見月香隻覺得手掌上邊,指頭根底下長出了好大一片薄薄的繭子,悶悶的咬上了唇,堂屋裏,劉芳獨自吃著飯,她沒叫見月香,也沒給見月香剩下。
夜色漸深,黃瑩瑩的月亮往雲邊移去,忽而就消失在了黑夜裏,見月香忽然覺得很孤獨,這是她來青川這麽久,第一次感到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