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事(2)

見月香跟著蔣文從上海火車站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來到青川,又換乘了輪船順著長江搖搖擺擺開了一天半,這才到了蔣文的老家。

見月香從沒趕過這麽遠的路,人剛一下船就吐了,吐得膽水苦了滿嘴,接著就病了。

發了一晚上的高燒,到今天為止,她已經在**躺了一個禮拜。

而蔣文剛回老家,工作還沒有著落,在上海存下的一點積蓄卻全用來買了上好的純手工淨皮宣紙。

這宣紙產至安徽涇縣,是蔣文托了人山路水路,大費周折的特地帶回來的。

他知道見月香喜歡畫畫,所以料定了她見到這紙一定會喜歡。

“你看這紙。”見月香把紙舉到燈泡底下,“質地綿韌,光潔如玉。看這一圈一圈的圖案,像是連綿的雲。”

“你說它是什麽,它就是什麽,隻要你喜歡,用完這些我再給你買。”蔣文笑眯眯的拿過一旁的枕頭,替見月香墊在背後,“來,坐高一點,舒服些。”

“別再買了。”見月香把紙放在床頭,“你剛回來,都還沒找到事做,這一摞紙夠我們一家人吃大半個月肉的。”

“那有什麽要緊……”蔣文的話還沒說完,砰地一聲,臥室的門被人從外用力推開,一個圍著圍裙的中年女人站在門口,沉著臉往裏頭瞥了一眼。

“吃飯了!”中年女人是蔣文的媽劉芳,喊了一嗓子後轉身剛要走,又沒頭沒腦來了一句,“屁/股是金錠打的,可寶貝得很!”

她那話不是衝著人說的,像是自言自語,見月香沒聽懂她的意思,蔣文倒是難為情的衝見月香笑笑,安撫道:“你別生氣,我媽她就是一個農村婦女,大字不識一個,說話粗鄙慣了。”

“媽,你懂什麽就胡說八道!這紙不是用來解手的!”蔣文攬著見月香的肩膀,向劉芳到,“這是畫畫用的宣紙,不是草紙!”

“擦屁/股用一種紙,畫什麽畫還要另用一種紙,真是嬌貴。”劉芳更氣,往床/上白了一眼,摔門就走。

“媽!你這人!”蔣文也怒了,站起來還想再說。

見月香紅著臉趕緊扯住了他的衣袖,“行了,少說兩句,不然媽該更不高興了。”

“她有什麽好不高興的?又沒花她的錢!”蔣文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她這人就是苦日子過慣了,完完全全的鄉下人!沒有見識沒有水平!”

“鄉下人怎麽了?”見月香心裏雖高興蔣文光明正大的護著自己,可她也得拿出兒媳婦該有的態度來,於是輕聲哄慰到,“鄉下人還是生出了你這麽個知書識理的浪漫主義詩人,證明你媽水平是挺高的!”

一句話既誇了兒子又誇了媽,蔣文聽到後果然鬆了眉頭,揚起嘴角來輕輕笑道:“月香,我今天才發現,你這張嘴,不僅是長得像櫻/桃樣的好看,還和櫻/桃一樣的甜。”

話說著,他就俯下/身湊近了見月香的臉:“來,讓我嚐嚐,看看味道是不是也是甜人的。”

“別鬧了!”見月香羞得垂下頭,忙雙手抵在蔣文/胸前將兩人隔離開來,“媽叫吃飯呢,再磨/蹭飯菜都該涼了!”

“好好好,那你躺著,我給你端進來。”蔣文起身,剛要走,見月香又把他給拉住了。

見月香掀開被子往床下動:“別端了,我也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出去吃吧。”

一來到婆家就躺床/上躺這麽多天,吃飯喝水還要丈夫伺候,婆婆有些意見,見月香也是理解的。

“下來做什麽,快進去!”蔣文抄手一把抱起見月香的腿,又給塞回了被子裏,“剛好一點,小心又給病著。”

說著替她掖了掖被子,接著道:“你就安心好好躺著,不用管我媽,這個家裏我說了算。”

被窩裏暖乎乎,見月香心裏甜絲絲的,嫁人前就常聽人說新媳婦在婆家難免會受氣,能忍則忍,有什麽委屈放肚子裏,家和才能萬事興。

可看眼下這情境,見月香隻覺得有個如此疼惜自己的丈夫,她興許什麽委屈也不用受了。

“是沒長骨頭還是沒長腳,爛死在床/上了嗎?”劉芳見出來的又隻有蔣文一人,氣得臉都青了。

“你說的都是些什麽話!”蔣文把夾菜的筷子一擱,“媽,人家月香大老遠的嫁過來,又生了場病,你多照顧照顧她怎麽了?”

“真是人和那紙一樣金貴,稍微一折騰就要命!”劉芳咂嘴,“兒啊,我還不是為你著想,你說你這是娶了個媳婦還是供了尊菩薩?”

“行了,媽!”蔣文不愛聽。

“別叫我媽!”劉芳也索性摔了筷子,“好好的娘不叫,非要叫媽,真難聽!”

“這是新/文化,新/文明,什麽娘啊爹的都是舊社會的喊法了,得拋棄!”蔣文彎下腰去撿起剛剛劉芳摔落的一支筷子,站起來又接著給月香夾菜。

“你把你老娘我也一起拋棄了算球!”劉芳拿起撿起來的筷子在衣袖上擦了兩下。

“不可理喻。”蔣文看了劉芳一眼,菜也不夾了搖著頭端起碗就往屋裏去。

蔣文這一進屋就沒再出來,兩人同吃一碗飯,吃完又一起窩在被子裏。

因為睡得早,見月香醒了個大早,下床的時候毛玻璃外邊黑摸摸的天都還沒亮,可蔣文早已經不在身旁了。

見月香記得桌子上放有煤油燈,她家早就拉了電燈從天黑亮到天亮,從前在蘇州藝校也是有燈的,即使到點熄了燈,也有手電可以用,她哪裏用過這種還要自己點火的煤油燈。

摸過去學著這些天蔣文點燈時的樣子劃燃火柴抵在燈芯上卻怎麽也點不著,總是噗嗤一下就熄滅了,三番四次的她找不出原因也沒了耐性隻好借著火柴的弱光推開門,走到堂屋裏去。

有昏黃的光從廚房那邊透過來,在狹長的堂屋裏拉出晃晃悠悠的影子。

聽動靜,是劉芳和蔣文在裏邊做早飯,見月香一到蔣家就給劉芳留下個懶惰嬌氣的印象,她心裏很不是滋味,於是提腳往廚房去,今天難得起這麽早,她想好好表現一下。

一靠近之後才發現,隻有劉芳在裏頭。

劉芳站在灶台前拿著鍋鏟正在炒菜,隔著熱騰騰的煙氣抬起眼皮看了來人一眼,什麽話也沒說。

見月香沒想到蔣文不在,和劉芳獨處她有些不自在,可已經走到了門口,又扭頭離開隻怕會讓劉芳更看不慣自己。

“媽,做早飯呢!”見月香深吸口氣,往裏邊走。

“沒長眼嗎?”劉芳沒好氣。

見月香假裝沒聽見,臉卻紅了起來,站在灶沿兒邊搓搓手:“媽,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還真是沒長眼!”劉芳將鍋裏炒好的絲瓜倒在盤子裏,轉身從陶缸裏舀出一大瓢水,拿刷帚涮了涮鍋後一把拎起鍋往見月香腳步的潲水桶裏倒。

油點子濺了見月香一褲腿,見月香剛皺起眉,就聽劉芳開口:“杵著就杵著,不知道看著火去?”

“哦!”見月香顧不上褲腿,趕緊坐到灶膛前的小凳子上,灶膛裏柴火燒得通紅,熱氣一個勁地往外燎,烤得見月香一張小臉又燒又燙。

劉芳又把蘿卜菜下了鍋,鍋鏟猛敲了鍋沿兒兩下:“火旺點!”

見月香忙拿起身邊的柴枝就往灶膛裏送,手剛進去一點,就被斜火燙得一陣疼,輕呼一聲扔了柴就往回縮,熱汗直下。

再探頭往裏看時,卻見剛扔進去的柴枝把原本的火苗打熄了不少,火反而更小了。

見月香生怕再挨劉芳的罵,她臉皮薄,從小到大除了出嫁前因為婚事和父親爭過兩句,就再也沒被人大聲吼過,一有人衝她喊她就心虛冒汗。

又拿起一截柴往裏捅,想把壓住火苗的柴枝捅進去些,可這麽搗來搗去眼看著火就要滅了。

“你把火生哪兒去了?”劉芳扒拉兩下鏟子,見鍋的溫度還沒熱起來,氣得扔了鍋鏟,兩大步走過來俯身一看,當下臉就比鍋底還黑,“找了你這麽個媳婦,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劉芳一把將見月香從小凳上拉了起來,往鍋邊推去:“炒菜總行了吧?”

話說著,自己坐在灶前,取過旁邊的火鉗,把灶膛裏壓實的柴火架出來,又扇了扇風,待火重新旺起來後,劉芳這才接著說:“就你這樣懶手懶腳什麽也不會做的女人,在我們老家那是沒有一個男人願意娶的!”

“也就我兒子眼瞎,著了你的道兒!”

在劉芳的罵罵咧咧中,見月香吸了吸鼻子,鼻子一堵,熱氣就滾成眼淚包在了眼睛裏。

手裏的鍋鏟柄差點比她的手腕還粗,使勁翻了翻鍋裏的菜,騰起來的煙氣就把熱淚給吹散了。

“我會一樣一樣學的。”見月香輕聲細氣的說。

“老大不小才開始學,你學得會嗎!”劉芳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邊腳步聲響起,緊接著,蔣文大步竄了進來,一把搶去了見月香手裏的鍋鏟。

蔣文把鏟子往鍋裏一扔,當啷一聲響。

“你發什麽病?”劉芳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月香這是拿毛筆的手,不是拿這油膩膩的鍋鏟的!”蔣文怒了,“媽,你要是不想做這些,我明天就去請個保姆來,你就享福好了。”

“保……保姆?”劉芳愣了愣,“有這閑錢做什麽不好,還專門請個人來伺候,祖宗!真是作孽!”

蔣文沒理劉芳,隻是去扶著見月香,柔聲衝她說:“你別理我媽,她就是舊封建,這些活兒你千萬別做,媽要是也不想做,我們就請人。”

“你一大早上的去哪裏了……”見月香將臉挨在蔣文肩旁,心裏難受,忍不住輕聲嗔怪。

“我這不是知道你早上吃不慣幹飯,出門給你買小籠包去了嘛。”蔣文摟著見月香往外邊去,“你看,剛出籠的包子,特別香!”

兩人坐到了堂屋中間去,蔣文把包子遞到見月香手裏。

“哼,什麽拿筆的手!有本事不吃飯成天光喝墨水好了!”廚房裏,劉芳怨憤的聲音仍能聽見。

見月香咬了口包子,邊吃邊慢吞吞的說:“家裏這麽多人還請人做什麽,請一個人一個月下來要多多少花銷,媽不願意,我也不願意。”

“可你們這……”蔣文還要再說。

見月香又道:“我病已經全好了,往後你在外邊找錢,我在家裏幫著媽做事,怎麽也夠了。”

“你從沒做過這些事,做這些事可辛苦了。”蔣文心疼。

見月香捏著包子,笑笑:“有你對我這樣好,我不覺得辛苦。”

天邊現出魚肚白,堂屋裏逐漸亮堂起來。

見月香看了看桌對麵蔣文的臉,難為情的移開眸光望向屋門外。

低矮的街巷外是成片成片的瓦房,遠處連綿的青山像是雲霞下的玉帶。

蔣文忽地牽住了見月香桌麵上的手,不假思索的開口:“我會永遠對你這樣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