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往事(13)

蔣文本來是請了杜筱一起去看當天下午的電影,兩人約在報社大門口見。

臨近中午,街麵上人來人往,從二樓樓梯下去,剛出大門,蔣文就遇到了周冰潔。她穿著一身米黃色的長風衣,一手拿著一個長條形的錦緞盒子,正從黃包車上下來。

“喲,難得在報社見到你。”蔣文笑了笑,他人長得幹淨斯文,笑起來溫文爾雅。

“這不是拿畫來嘛!”周冰潔笑著白了蔣文一眼,順勢把手裏的盒子舉起來,“昨晚剛取到,今天就馬不停蹄的給我們社長大人送來!”

周冰潔的公爹,也就是郝社長,沒有別的愛好隻是十分喜愛書畫。周冰潔三不五時就要送幾幅畫到郝社長辦公室裏來,前天晚上他們詩友會的時候,周冰潔還在說,她新畫了兩幅寒山圖已經送去裝裱了,隻等取出來就親自給郝社長送來。

“我中午還約了朋友吃飯,不和你多說。”周冰潔立馬就要走,剛往裏兩步,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回轉身來,向蔣文到,“對了,你說巧不巧,我在裝池店還碰見了你家見月香。”

“見月香?”蔣文很吃驚。

“對啊。”周冰潔點頭,“我記得你說起過她也是會畫畫的,可我看她買的紙墨全是最次的,什麽鬆煙墨、竹漿紙,她買這些做什麽?畫畫?”

一般隻有新手學畫畫時,才會用這樣的紙墨,因為剛開始學畫,畫得不好又需要大量的練習,平時用的最多的就是價格低廉的竹漿紙。

可竹漿紙顏色發黃不好呈色,又極容易透墨,稍微會畫一點畫的都不會用它了。

蔣文瞬間尷尬的扯了扯嘴角,神色狼狽起來,想了片刻,胡亂解釋道:“她,她那是教我媽寫字呢,鬆煙墨除非是優等的,否則色澤雖然烏黑但是毫無光澤,充其量隻能用來寫寫字!她畫畫都是用的特種淨皮宣紙,我特意托人從涇縣給她帶回來的。”

“我說也是。”周冰潔應到,“下次我們詩友會你可一定要把見月香給叫上,我得見識見識她的水平才行!”

蔣文苦笑著搖了搖頭,周冰潔這人平日裏倒與人和善,隻是在畫畫上總喜歡和別人爭個高低。隻是,她又有些女孩子的小性子,畫得比別人好那自然是要高興得意一陣子的,可若是不如別人,那連著一個月在她身邊的人都別想有痛快日子過。

待周冰潔走遠了,蔣文才看見街對麵亭亭站立著的杜筱。

隔著川流不息的人潮,她眉眼彎彎,正對著自己笑。

蔣文一下就忘了剛剛的不愉快,穿過人群朝著她走去:“久等了吧,下午本來還有個稿子要寫,我好不容易才脫了身。”

大華影戲院一周隻放映兩場電影,一場在周末晚上,另一場就是今天下午。

杜筱聽見蔣文的話,本帶著的笑意收了收,微撅了下嘴,偏低了頭,嬌著嗓音說:“你以為就你不好脫身,為了找到人替我帶下午的課,我把一禮拜的餐補都搭進去了!”

蔣文忙道:“那我中午請你吃頓大餐,把一個禮拜的都給吃回來。”

“那也不用。”杜筱把手一背,揚起頭來往前走,“下午你請我看電影,中午我請你吃飯,這樣才公平!”

“這可不行!”蔣文追上去,與杜筱肩並肩走在一起,“哪有讓女孩子花錢的道理。”

“為什麽不能讓女孩子花錢?我們又不是在約會!”杜筱忽然停住了腳步,然後抬起下巴來,大睜著眼睛,反問到,“難不成我們是在約會?”

見蔣文一下愣住了,杜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瞧把你給嚇的,今天中午這頓飯呀,還非得我請了,我定的這家餐廳可得提前三天預約,已經登了我的名字。”

“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那就替我看看我新寫的詩。”

杜筱從包裏拿出一張信箋來,信箋上寫了好幾行小字。

蔣文於是湊上前去,與杜筱幾乎頭挨著頭,兩人熱滾滾的呼吸撲在彼此的臉上,蔣文隻覺得自己的心好久沒跳這麽快過了,哪裏還看得清信箋上的字,他滿眼都是杜筱貝母似的捏著紙邊的手指頭。

正想把這羅曼蒂克的氛圍多保持一分鍾,蔣文就聽見身後猛地響起了劉芳的聲音。

“蔣文,你在做什麽!”

蔣文第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劉芳八百年也不進城一次,怎麽偏偏這麽巧?

可回過頭去,卻千真萬確的看見劉芳叉著腰站在大街上正衝著自己喊。

“媽,你怎麽在這兒?”蔣文往旁邊挪了挪,下意識的與杜筱拉開了些距離。

“你不回家在這兒磨蹭什麽呢?”劉芳大著嗓門,令蔣文覺得難堪。

蔣文看了杜筱一眼,往前兩步,沉下臉來,低著聲音向劉芳道:“媽!你先回去!我這兒工作呢!”

“站大馬路上工作?”劉芳眼皮一翻,上下打量起蔣文身後的杜筱,然後陡然抬高了嗓音,“月香有了身子,成天的難受,我可伺候不了你請回來的這尊菩薩,你自己趕快回去看看吧!”

“什麽?”蔣文懵了,“月香……有身孕了?怎麽,怎麽沒人和我說……”

“誰和你說?”劉芳沒好氣,“你自己辦的好事,自己不知道?!”

“這……”蔣文竟扭頭去看身後的杜筱。

杜筱笑笑:“家裏有事就先回去吧,電影什麽時候都能看。”

“這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蔣文向杜筱道歉,“這樣吧,改天,改天午餐電影都由我來請,也算是作為今天的賠禮!”

杜筱說:“行了,你快走吧!”

等蔣文為難的轉身離開,劉芳這才兩步跨上前去,向還站在原地的杜筱道:“你這話說的,什麽家裏有事,是家裏有喜事!”

“是,恭喜恭喜!”杜筱作勢就衝劉芳拱了下手。

劉芳從上到下,又從小到上的打量杜筱,然後嘴一撇,鼻子裏重重出了一聲:“哼,就你也配和我家媳婦比,我呸!”

“我們家蔣文什麽都好,就是眼瞎!”劉芳說完扭身就走。

杜筱臉上再也掛不住了,紅了白,白了青,好半天才使勁的跺了跺腳。

……

蔣文剛走到家門口,就聽見裏邊傳來一陣陣推來阻去的聲響。

奇怪的推開門,隔著院子,一下就看到堂屋裏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媽手裏拿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竹漿紙,正把幾張毛票往見月香麵前遞。

而見月香身前的桌子上,筆墨紙“硯”擺得滿滿實實,隻一眼蔣文就看出了所以然來。

這是見月香寫字在賣。

怒火騰地湧了上來,蔣文不知道見月香是要把他的名聲折騰到什麽地步才罷休。

在沒娶見月香以前,蔣文是這片才華出眾的讀書人,是受人敬仰崇慕的,可見月香一進門,蔣文覺得自己的形象一下變成了窮讀書的,家裏揭不開鍋似的,天天逼得自家媳婦到處找錢。

見月香一見蔣文回來,忙把錢往劉奶奶衣裳口袋裏一塞:“別爭了,就這樣!下回你要給你兒子寫信再來找我就是!”

劉奶奶見蔣家男人回來,也不好再推脫,隻是一個勁的謝謝見月香,一直到出了院門還說月香是個好人。

蔣文一直站在院子裏頭,鐵青著臉,見月香看了他一眼,也沒衝他打招呼,隻是自顧自的收拾桌子上的東西。

蔣文一肚子的氣無從宣泄,猛地一腳把立在院子邊的晾衣架給踹塌了,剛洗的衣服落了一地,全沾上了灰黃的土。

見月香眉頭慢慢皺起,她不喜歡也看不上蔣文這樣子的行為。

可衣服髒了早晚也要撿起來重新洗過,她剛想往院子裏走,就聽劉芳遠遠的還在院門外,就開始喊:“你這是發了什麽瘋!真是衣服不是你洗的,不曉得費力!”

叫喚著,忙去把衣服一件件撿了起來,挨個看了看,見都髒了隻得罵罵咧咧的又全都扔到了洗衣桶裏。

“見月香,你剛剛是在做什麽?”蔣文忽然出聲吼到,嚇了身旁的劉芳一跳。

“哎喲,我的祖宗!”劉芳也跳腳嚷了起來,“你這麽大聲做什麽!你媳婦肚子裏可懷著我們蔣家的孩子,你要是把他給嚇著了,我和你沒完!”

蔣文這才想起自己回家是因為什麽,他捏了捏拳頭,收了脾氣,向見月香道:“月香,你有了孩子,別一天到外邊去到處逛,更別想著賺錢的事了。”

“說得輕巧,沒錢我們吃什麽?”劉芳倒先說話了,“我可給你說,你媳婦現在是兩張嘴吃飯,每月的生活費可不能少!”

“行。”蔣文從外衣內側的口袋裏拿了幾張錢出來,這本來是他準備請杜筱吃午餐用的,“這些你們先用著,之後每周我都往家拿。”

“不過,見月香,你得答應我,沒錢了找我要,別再去賣東西、去給人寫信賺錢了!”

見月香好半天,才緩緩點了下頭。

蔣文鬆了口氣,轉身又要往外走。

劉芳趕緊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你做什麽去?”

“還能做什麽去?!”蔣文又氣了起來,甩開劉芳的手,“我下午不工作?不給你們賺生活費去?!”

“賺錢是可以。”劉芳接著說,“不過每天晚上可得回家裏來住!”

蔣文尷尬的神情轉瞬即逝:“我現在不僅是隻給報社交稿子,我還在裏邊上班!好些采訪都得排到晚上去,哪裏還有時間回來!”

“你們以為錢這麽好賺的!”蔣文不耐煩。

“不是非得回來不可。”見月香站在堂屋裏,臉上的表情讓人看不清楚,“進城出城的很遠,太晚了沒車走著也辛苦。”

蔣文遙遙的望了見月香一眼,終是歎了口氣走了。

劉芳坐院子裏開始洗髒了的衣服,“自己的男人不住家裏,住外邊?真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