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往事(10)
蔣文在肖林那兒將就了一夜,第二天就出去找了家小旅館住著,白天去報社報道,晚上和肖林他們吃酒談天,每每回到旅館都是夜半三更。
如此一個月,除了手頭時不時的發緊,蔣文倒覺得輕鬆自在得多。
這一日,蔣文剛到報社,就被郝社長給叫了過去。
“這錢,可得從你的工資裏扣。”郝社長推了推眼鏡,向蔣文到。
蔣文知道是為了昨天的事,一臉惶急:“可是,這事是丁翠珍搞砸的啊!”
郝社長把手往桌麵上一拍:“是不是你和丁翠珍一起去的?去之前我有沒有叮囑你?事情砸了就是砸了,多多檢討自己的原因,別什麽都往別人頭上推!”
“可……”
蔣文還想再說,郝社長不耐煩的一擺手:“行了,出去吧,你要覺得委屈,不想幹了,隨時可以走。”
於是蔣文息了氣,什麽也不好再說了。
蔣文本是給青川報社寫稿的,每個月投去些短文或者詩歌,一經錄用就有稿酬。後來他和報社裏的記者肖林混熟了,跟著肖林常常參加報社活動,又爭取到了報刊編輯的工作,剛做滿一個月,眼看過幾日就要發工資了,沒曾想臨了竟遇到了這麽一出。
昨日,蔣文和丁翠珍一起去采訪一個話劇表演藝術家,丁翠珍負責采訪,蔣文記錄編撰成稿,開始本進行得很順利,可聊著聊著,蔣文發現,那年輕的藝術家架子有些大。
若是蔣文一個人也就算了,偏偏丁翠珍向來自傲,直接和那藝術家吵了起來,這一吵采訪自然是黃了,他們倆也被人從劇團裏趕了出來。
蔣文知道郝社長心知肚明,這事兒全賴丁翠珍,畢竟丁翠珍既任性脾氣又怪,在報社裏是出了名的難搞,隻是這個丁翠珍的家裏似乎頗不簡單,報社上上下下沒人敢得罪她,就連郝社長也要給她幾分的麵子。
這背黑鍋的事就落到了蔣文頭上。
偏偏還是替這個瞧不上他的丁翠珍背!蔣文氣得發暈,上回在郝文生家,就是因為丁翠珍在洗手室說些嘲笑他的話,才叫蔣文狼狽而逃,自那天起,到如今足足一個月,蔣文都沒再回家過一次。
在外邊吃住花銷大,蔣文之前的稿酬全用去給見月香做旗袍了,好幾次身無分文,還是靠杜筱借了些錢。
眼下,背黑鍋也就算了,還要扣工資,蔣文實在是連下一頓飯錢都沒了。
思來想去,還是隻有回家,可不知道為什麽,想到那個四麵土牆,暗沉沉的家,家裏那個沒有文化大字不識的媽,就止不住的厭煩。
還有見月香。
蔣文曾經多麽喜歡見月香,在蘇州的時候,蔣文本來隻是去華藝藝校找校長討一副墨寶,用於印社刊登,哪曉得正巧遇上剛下了課坐在紫藤花樹下看書的見月香。
豎垂而下的紫色花串像是一道簾,而她是簾中若即若離的夢。
蔣文看得呆了,那麽美好的女子,他不顧一切的想要靠近。他打聽她的名字,去做旁聽生,一日不落的給她送信,他貪戀她的每時每刻,一發不可收拾,甚至不止一次的對別人說過,隻要能擁有見月香,哪怕一秒鍾,他都願意付出生命。
後來見月香回了上海,蔣文一度以為她是為了躲著自己,黯然消沉了好久,直到聽說見月香是因為母親身體的原因想回家多陪父母後,他才又重新點燃了希望,當即動身前往上海。
這次倒是出乎蔣文意料之外的順利,他輕鬆的把見月香娶回了家。
可蔣文怎麽也想不通,同樣一個女人,為什麽一娶回家就大不一樣了,當初那雨霧中詩情畫意的少女,怎麽就變成了一身煙火氣平淡無味的婦女了?
蔣文一邊往家走,一邊歎氣,本來還想帶見月香多和杜筱、周冰潔她們接觸,少與王大花什麽的來往,或許還能找回從前的她。
哪曉得,她第一次去就丟盡了蔣文的臉。
說到周冰潔,蔣文又更奇怪了,怎麽人家結了婚還是一樣的精致優雅呢?
腳下步子不自覺的就頓了頓,眼看著已經快走到三野橋了,三野橋是青川城郊的分界線,蔣文之前每次回家都覺得,一過橋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黏稠的豬食味。
忽然就不想再往前走了,蔣文轉頭往南門街走去。
杜筱住在南門街58號,蔣文是通過肖林認識杜筱的,杜筱是肖林的朋友。
報社的各種活動,這一個月來夜間的酒會聊天,杜筱也常常參與,她是女校的老師,聰穎伶俐文化好,性格又活潑,在報社活動中很是受人矚目,最主要的是她從來沒有看不起蔣文。
不僅沒有看不起,甚至很崇拜他,蔣文的文章寫得好,而杜筱熱愛文學,好幾次她都說要拜蔣文為師。
前一陣的雨下過之後,一日涼過一日,秋天已經來了,街道上已有人穿起了厚棉衣。蔣文在敲杜筱家門的時候,才忽然想起,見月香的生日也是在秋天。
一側頭,正巧見到杜筱家門邊掛著一束八仙花,八仙花早開過了季節,可這花束還鮮活得像是剛摘下來的一樣。
杜筱可真是個浪漫的女人,蔣文心想,下一刻,房門打開,杜筱站在門內,她披散著卷發,穿著一身白色蕾絲長裙,肩上搭著塊灰褐色羊毛流蘇巾,腳下汲著雙大紅色涼拖鞋。
微微上挑的鳳眼眯著,向外望來。
蔣文輕輕抬了下眉,脫口問道:“你不冷麽?”
待看清了來人,杜筱唇一揚,笑了:“本來是挺冷,可你一來就熱了。”
……
一入秋雨水接連不停,見月香趁著難得的晴天,把前幾日買來的青菜頭洗幹淨,切了小片,放院子裏曬著。
這也是王大花教給見月香的,王大花家養豬,所以青菜買得多,吃完菜葉下邊的菜頭口感不好,就切來喂豬。可這經年累月的切得多了,王大花忽然發現,把這菜頭曬幹了醃鹹菜倒別有一番滋味。
最近菜頭便宜,見月香收了好多,醃起來可以吃一個冬天。
剛把菜頭曬好,正要往裏走,院門吱呀一聲,蔣文從外邊走了進來。
自從一個多月前,在百花路那棟二層小公寓門口,蔣文扔下見月香獨自離開後,這還是他頭一次回來,也是見月香隔一個多月,再次見到他。
見月香怔了一瞬,心中有萬千種情緒湧動,可看著蔣文還穿著一個月前的薄襯衣,酸澀一湧,換上了笑臉:“回來了,這天這麽冷,我給你拿衣服去。”
話說著,連忙回裏屋,拿了一件外套出來,給蔣文披上時才發現他手裏捧著一個花盆。
紅陶土的小圓盆,盆裏填滿了土,種著一株桂花。
見見月香疑惑的盯著手裏的花盆,蔣文忽而笑了:“你忘記今天是什麽日子了嗎?”
見月香更奇怪了,蔣文於是把花盆往見月香的懷裏遞:“你自己的生日也給忘了?本來想送你一束鮮花,可後來想鮮花總有枯萎的一天,不如送一盆種在土裏的花給你,這樣,它就可以天天年年,一生一世的開下去,像我們一樣。”
見月香抱著桂花,墨綠的葉片間是簇簇鵝黃色的小花,濃鬱的花香撲鼻而來。
如果擱從前,她一定會滿心歡喜,可眼下,她最想問的卻是這盆花花了多少錢。
這話問出來很掃興,見月香忍住了,一咬唇,還是開口,狀似不經意的隨口一問:“這是用你這個月的稿費買的嗎?”
蔣文眉立馬皺起,很快又展平了,長舒一口氣:“問這個有什麽意義呢,你隻說你喜不喜歡?”
“怎麽會沒有意義呢?”見月香有點生氣,“家裏可一點錢也沒有了,我們都等著你這個月的稿費……”
蔣文往屋裏走了兩步,又猛地調過頭來,他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沒錢沒錢,你一天隻知道喊沒錢!你要嫌我窮,當初就別嫁給我啊!”
見月香忙道:“不是這個意思,這裏很好,隻是沒錢有沒錢的過法,買這盆花的錢如果能換成米肉糧油,那會更實用得多。”
實用實用,隻知道吃吃喝喝!蔣文氣得胸口發疼,他就不該回來!
不該好心的又問杜筱借了錢,巴巴的去買了禮物回來受這個氣!他早就該明白,如今的見月香哪裏還懂什麽風情,滿腦子隻有眼前的這點苟且日子。
“稿費全沒有了!”蔣文扯著嗓子衝見月香吼,“這花你不要就算了!當我白花了心思,空喂了狗!”
吼完,紅著眼睛,脖子上青筋冒起,手向上一抬,飛快的向著見月香懷裏抱著的花盆打下去。
見月香耳中嗡嗡響個不停,隻覺得手中猛地一疼,砰隆一聲,花盆摔得四分五裂,土潑上了腳,濕穰穰的,桂花斜歪在土裏,黃澄澄的花朵淅瀝瀝灑了一地。
抬眼看,蔣文早已經推門出去了。
“哎喲,這又是在吵什麽呢!”劉芳聽見響動跑了出來,見見月香直直的站在院子中間,剛要罵出來的話驀地收了回去,一轉身去灶房屋裏拿掃把去了。
見月香眼睛裏熱熱的淚硬生生的含住了,她長出口氣,蹲下身,花香還在,灑得到處都是的桂花讓她想起了蔣文給她的那些信。
有一封信裏也是這樣滿滿的桂花,當初的炙熱是真的,如今的離開也千真萬確。
在劉芳靠過來的時候,見月香接過了她手裏的掃把,收拾好了破碎的花盆和一地的土,才又拿著土鏟,在院子的角落裏把桂花重新種下。
一起身,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就向後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