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三年後

三年後。

夢秋從衣櫃最裏頭,壓在最下麵處,搬出一個藍色包袱。一個小男孩跑來撲到她腿上。

“看爸爸,看爸爸!”

“別急。”夢秋笑著望著孩子。“媽媽衣服一換就去。”

小男孩跑回客廳,抓起水彩筆,在紙上仍畫起來。

她取出那件藍色長裙——他最鍾愛的,也是她喜歡的,因是他第一次吻她時,在那片楊樹林之中,她穿的。

一道金光透過藍色窗簾底部灑進屋來,她拉開窗簾,眼花了一樣,又看見那片楊樹林、那條白色彎曲的小徑。她依在他懷裏,他的身體顫抖地緊貼著她的藍色長裙。樹葉晃動、花草呼呼吹動、“知了知了。”不停聲喚……

她勾著他汗水津津的頸項,臉頰泛紅,微笑著,低頭小聲說:

“恨死你啦!”

三年裏,他隨時出現。也許隻是一股風,夾著曾經和他一起的味道。一條街,一本書,一句話……或者什麽都沒有,他就來了。

再沒有比回憶起快樂的往事更讓人心痛的了。

她吃,不停地吃,心中那撕裂的抽搐的絲絲的痛,才會減緩。但她再不吃蛋糕,再不喝咖啡,再不做甘麥大棗湯了……她藏起所有與他有關的東西。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她使勁往上提,可怎麽也提不上去。去年這時她費多大勁才勉強穿上去,今年她早知穿不上了,可還要試試。

“實在穿不上了。”她苦笑一聲,呆呆地望著脫下的裙子。

“我也要跟爸爸說話。”小男孩扭頭喊。“我也要看見爸爸!”

“爸爸在你心裏時,”她笑了笑,走過去,彎下腰,摸著孩子的頭,柔聲地說。“你就能看見爸爸了。你畫的什麽呀?”

“爸爸,媽媽。”他用手指著畫上左右兩邊的大人,又指著中間被兩隻大手牽著的小孩說。“這是寶寶。”

一出門,後頭有人喊她。一個年輕女人,伸出車窗朝她不住揮手。她拉著孩子停下。那女人下了車,摘掉墨鏡,笑吟吟地走來。

她上身著漏肩白色短袖,下身煙灰色紗裙,兩隻黃色大耳環一晃一晃,鑽鑲的高跟涼鞋一閃一閃,手裏挽著一個米色小包。夢秋打量半天。

“我是文秀。”她笑吟吟地說。

“文秀?”

她翹起下巴頦兒,挑弄著耳邊的卷發,一字一句地說:“我,是,文,秀。”

人的模樣兒怎麽變得那麽厲害?細看起來認得了。鼻子、臉型、下巴都與以前不一樣了,像一位明星。

“我也瞅半天才把你認出來。”文秀笑著,眼光在夢秋肥胖的身軀上來來回回打量著,不由得滿麵笑容。

“你怎麽——?”文秀皺了皺眉,似乎對她的狀況頗為同情。她取下時興的闊邊大草帽,理了理一頭精心護理的大波浪式的黑發。一身時髦的裝扮,成功的臉蛋,苗條的身材。而夢秋,儼然一個發福的中年婦女了。

“身上都是想他的痕跡。”夢秋看文秀一臉的不可思議,微微一笑,指著自己肥胖的身軀說。“這些肉都是想他吃出來的,我忘不了他。”

文秀沒想到她這麽直接,竟沒有半點掩飾,弄得她半天不知該怎麽接。心裏有一股憑什麽你就可以那麽真誠的怒火和你都這樣了還沒有半點自慚形穢的惱恨,而且搶走了她的男人竟毫無羞恥感。這是後來多次,文秀回想起當日,發現自己情緒起伏劇烈的原因。

文秀穩穩神,盯著夢秋額頭,笑了笑。走上前,摸著額頭那像對號形狀的疤痕。又拉著她手腕,撫了撫兩道仍凸起的疤。

“為個他,弄成這樣。”文秀不屑地笑了笑,又關心人地看著夢秋說。“恐怕修也修補不掉了,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別人說,我不與她辯。”夢秋正色道。“你還不懂他?”

“難道他負責任?”文秀冷笑著。“先撇了我跟你,後麵他自己也……”說著喉結抖動,鼻子一陣酸,她強忍著,眼圈仍紅了。

她突然大喊道:“不負責任!一走了之,什麽東西!”

“不許你罵他!”夢秋臉漲通紅。

“媽媽。”小男孩哇地哭了。

夢秋忙蹲下來抱緊孩子,一隻手摟著他的後腦,一隻手輕撫著他後背。文秀才注意到夢秋身旁的小男孩,眉眼間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出來。

“把孩子帶下來。”文秀朝停在二十米外的車裏揮手喊。一位六十歲左右的女人,從車後座裏下來,懷裏抱著一個嬰兒。駕駛室裏跳出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領著三歲多的一個女孩走在後麵。

文秀蹲下來笑著對小男孩說:“別哭了,我讓你跟姐姐玩好不好?”

小男孩使勁地點了點頭,眼睛直望著姐姐,笑出聲來。

夢秋本想帶孩子走,可孩子這神情,於是她們走進身後的公園。

“這個是保姆,”文秀邊走邊神氣十足地說。“那個是司機。大的是跟小劉生的,小的是男孩——”文秀說男孩兩個字的聲音明顯又大了,眼裏泛光,一臉的笑。

“他是跟這個生的。今天得把老大送回小劉那裏,再幾天——”文秀露出憂鬱神色,歎口氣說。“我們就去美國了,去我先生那裏。”

文秀不住望著女兒。

修潯走後,睹物思人,夢秋也不會、不想、不願經營新店。賣了?他的心血,怎能隨意賣人?便仍給了小劉、文秀,不要一文。小劉感激,夢秋再不吃蛋糕,便買些其他東西常來家裏坐坐、看看。熟了,也聊些家常。小劉說他和文秀結婚不到兩年就離了。那男人都六十多了,孩子都比文秀大,原是店裏客戶,做生意的。那人常訂蛋糕,文秀給送去,一來二去看上了文秀。文秀起先不願意,經不起他三番五次,最後不知怎的就同意了。那男人不老實,後來文秀也不鬧了,隻管花他的錢,要他的錢。

“你愛他嗎?”夢秋問。

文秀聽了這話,心上一顫,麵上仍笑著。這世上愛她的人、她愛的人都已經死了。她輕拍著懷裏的孩子,用食指輕點著小家夥的臉蛋笑道:“媽媽隻愛你這個小臭臭,小臭臭,小臭臭。”那小臭臭便咯咯咯地笑了。

文秀冷笑道:“不過搭夥過日子罷了,找個有錢的,願意給我錢,就是愛我了。”

“女兒怎麽辦?”

“女孩!”文秀說,聲調裏帶著女孩怎能與男孩相比的語氣。

“帶她幹嘛?”文秀笑道。“小劉自己也不太情願。”她本還想說她先生倒十分同意,但沒說,況且她也不放心,那個人——……

又聊到文秀家,文秀的臉立即黑了。哥嫂不知足,整天給他們買這買那,買房還給他們添了十幾萬,整天還嘰嘰歪歪。母親不但不幫著她,還說她現在腿粗了,拔幾個汗毛也不願意,而且母親偏她孫子厲害,對她孩子一點都不好。父親去年得病走了。文秀臉色陰鬱,聲音很低,卻十分決絕,說已經跟他們徹底不來往了。

那時爺爺奶奶相繼去世,父親更無顧忌,非要跟母親離婚娶那個狐狸精。後來哥哥被送回來了,狐狸精不同意要。

文秀想起了那封寫給父親的信,父親收到信後的第二天就撇了狐狸精回家了。寄出信後,她像小時候又坐在門墩上等父親,等著父親騎自行車從那邊的石子路上過來,出現在那夕陽的紅光裏……

父親把那封信一直保存著,前幾年還拿出來給她看。

那一年,她十六歲,信上寫道:

爸爸、哥哥,我多麽希望你們能在我身邊呀,你們知道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給你們寫這封信嗎?我老實對你們說,我每天都要流淚想念你們,不知道你們是怎樣想法。在咱們家也很幸福的,但爸爸為什麽要走呢?我難以想通,在我整個生活中,爸爸的形象最為高尚,以前經常跟哥哥打架,以後再也不打了,你們回來吧!

我每天沒有睡過一個明覺。每天我總是哭著醒來的,醒來後我就迷迷糊糊看這空****房屋裏怎麽沒有爸爸和哥哥?清醒後我才知道你們離我們很遙遠,頓時,我又哭了起來。

在我們班級裏除了我爸爸不在身邊外,其餘同學的爸爸都在他們身邊,他們總是放學回家看見媽媽做的香噴噴的飯菜,他們心情如何呢?吃完飯後他們爸媽還問長問短,還給些零花錢,而我呢?一回家一切都是沉默,媽媽忙著小賣部,飯菜都要我自己做呢。我做完飯後還要洗碗收拾房間,總是忙得我暈頭轉向,這也就不說了。我現在的成績直線下降,同學們都用瞧不起的眼光看我,他們心裏好像說看驕傲不起來了。原來我成績全年級第二名呢,而現在成績卻一般。我哭了,一種感覺不到的心情。

現在我和過去的我好像隔了一座大山。爸爸離家後,繁重的家務活像催命鬼一樣整天催著我。上課的時候我總是想著爸爸、哥哥,你們在家的時候想到我嗎?想完後就快要下課了,這樣一天天一月月的浪費我的時光。在我們這個年齡的孩子多麽需要一個溫暖的家,多麽希望好好學習長大了出人頭地,而爸爸不在我們身邊。我整天在外沉默,陷入煩惱之中。爸爸你知道這樣後果你敢想象嗎?我甚至會死。我多麽希望能像從前一樣,我們一家人在一起,使我能得到一點溫暖,使我像從前一樣學習好。爸爸我是多麽的想看到你們,多麽的想念你們呀!希望你看到上述寫的,能體諒女兒的心情,雖然有些說的不合理,但是我非要你們那樣去做。最後我真誠的希望你們能回來。那樣我們一個和睦的家庭一定能生機勃勃,那時我一切都好。真誠真誠的希望你們回到我們身邊,最後祝爸爸身體健康,哥哥學習進步。切記女兒這一片心意,我還有許多要說的話,好像一直都說不完……

父親回來對她說,他在路上哭了一路,哭得自行車都騎不成了,讓她放心,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回家的。父親第三天回去了,說收拾完東西就回來。每天,她急急忙忙吃完晚飯,收拾完家務,跑到路口,巴望著西邊那條石子路,那紅紅的太陽每天都從那邊落下去,可父親,——再沒有出現在紅光裏。

“修潯。”夢秋喊小男孩。“該去看爸爸了。”

小男孩和文秀女兒正在沙地上玩沙子,聽媽媽叫,要看爸爸,馬上站起來,朝媽媽飛奔過去。

“你叫他什麽?”文秀眼張得比嘴還大。

“修潯啊!”夢秋笑著,輕拍著小男孩身上的沙子,拿出濕巾,擦淨他手上的沙子。

“他長得像——”文秀吃驚地望著小男孩。

“能不像?”夢秋笑道。“我車禍後懷不了,就和他給醫院留了,後麵做了試管。”

保姆過來在文秀耳邊輕聲說:“趕緊把娃一送,要是先生在咱們之前回來,他又要……”

文秀臉色驟變,忙點頭。

“幸福寄托在別人、外物身上,”夢秋說,“就很難。”

很難見麵了,應該把心中最真實想法告訴文秀,若她能幸福,他肯定也會高興的。

文秀笑了笑。心想她羅夢秋竟也來嫉妒她,哼!也是,恰恰說明她現在過得很好,挑撥離間,世上怎麽沒一個好人?還能相信誰?

“快!上車了。”女兒遲遲不上車,文秀喊女兒。

“我不回去。”女兒哭著說。“我想跟媽媽!”

“跟什麽跟?”文秀皺眉大喊。“你跟你爸,弟弟跟我,我要了你,弟弟怎麽辦?”說著不由分說把女兒往車上拉,弄不住,司機便一起拉。女兒撕心裂肺地哭嚎著,拚命掙紮不上車,多像多年前的那個小女孩,可文秀不記得了。

車開了幾米又倒了回來。文秀下了車,從包裏取出一個紅綢包著的東西,手裏捏了半天,下狠心似的塞到夢秋手裏說:“還給他吧,我沒有過去了。”

車裏的廣播唱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曰歸曰歸……憂心烈烈……”

夢秋打開一看,是他送文秀的那個煙灰色玉鐲。文秀扭過頭,匆匆上了車。她側身捂著嘴,兩肩不住聳動著。車發動機砰砰砰地響著,一股白煙,從排氣管裏噴出,任由風的支配,在空中驟然淡漠。灰色的寶馬車,轉眼消失在拐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