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冷戰
這幾日,修潯在家,不做飯,不收拾。店裏,也不去。當晚,文秀就把自己被子又抱回修潯那屋。修潯當晚沒過來,誰知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竟然還沒過來給她回話祈求她原諒。見了她,也不說話。起來,洗完臉刷完牙就往外跑,也不去店裏。第三天,她隻得早早起來做了早飯,他卻看也不看就走了,午飯熱了又熱等他,不見影兒。晚上十一點多才回來,一回來就鑽進屋裏不出來。第四天早上,他又冷冰著臉,準備出門。飯好了,她隻好說了一句。他沒抬頭,依舊換著鞋,什麽也沒說,摔門而去。文秀緊咬嘴唇,淚如泉湧。又做好午飯,他沒回來。晚上,把中午沒動的四菜一湯全熱好,又現炒了兩菜,全端到餐桌罩著碟子等他。
晚上十點,他還沒回來,她趴在餐桌上放聲大哭。恨得端起碟子摔,摔一個,哭一會兒。樓下人捅著地板喊,她才停下來,又坐到地上哭。
那晚,淩晨兩點三十八,他才回來。搖搖晃晃的,又喝了不少酒。她紅腫著眼睛,過去給他脫鞋、蓋被子。他睜著發紅的眼睛,很淡的看了她一眼,一句話也沒說。
這幾日,她一去店裏,就想回去,總覺著他回來了。
“小劉,你先幫忙看一下。”第四天,她終於說。“我有個急事先回。”
“你和他,咋樣了?”小劉皺眉歎道。“這幾天,你......都瘦了。”
“減肥呢!”文秀強笑道。“我倆好著呢!”說著就要走。
“不如在店裏一吃。”小劉笑道。“今天,做你......愛吃的大盤雞,還有雞湯......補補!”
“不了。他都做好了。”文秀強笑道。扭過頭,嘴角顫動,強忍住淚水。轉身出門,淚如泉湧,想到他連個外人都不如,淚水更加噴瀉而出。拐彎時想到他也可能回店裏,扭頭瞧,卻見小劉愣在店門口直直地望著她,見她看見,慌忙閃進店裏。
他沒回來,家裏仍舊一片冰冷,不由發起愣來,又哭了半日,也不敢太久,一瞧九點半了,怕他回來,她早飯也沒吃,就開始準備一頓豐盛的大餐,等他......
第五天,修潯一開門,驚住了。文秀坐在門口,東搖西晃,在凳子上打著盹。看情形,竟似坐了一夜。
修潯愣地說不出話來。
“不要走!”文秀迷迷瞪瞪地哭著說。“不要走!不要不要我了!”
修潯的心顫了一下。
“怎麽——睡這了?”修潯顫抖的手,半空愣了一下,輕拍著她的肩膀說。“走,回屋睡!”
文秀緩緩睜開眼,見是修潯,忙緊抓住他的手,嘴唇發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軟得往下倒。原來她這幾日沒怎麽吃,也沒睡好,昨夜更是一宿未睡,怕他又走了,就守到門口,幾近虛脫。
“咋了?”修潯半抱著文秀,緊張地重複道。“咋了?”
“餓。”
修潯忙把文秀抱到**,熱了一包牛奶,看著她一口氣喝完,忙去廚房忙活。
文秀狼吞虎咽的架勢,看得他心驚膽顫。她吃飯從來細細慢慢,斯斯文文,現在,竟成什麽樣?心中不由五味翻滾,愧疚不已。
“你又......”修潯臉上肌肉扭動,歎了口氣,說。“何苦折磨自己?”
文秀停下筷子,死死地白了他一眼。又低頭喝起粥來,碗筷碰得更加叮當響。飯吃完了,菜也幹幹淨淨了。她竟架起碗,舔起來。修潯愣了一下,拉她,她甩開他的手,繼續舔著。一會兒,她放下似洗過的碗,又端起碟子,喝淨剩下的湯水,喝完,又長伸舌頭,舔。修潯眉頭緊鎖。終於,文秀放下白淨了的碟子。忽看到他照例每天為她剝好的雞蛋,安安穩穩地躺在白色的瓷盤裏,不由鼻子發酸,淚將下來,不想給他看,硬忍住,大口嚼起來。忽又停下,小心將嘴邊的蛋黃用整個食指抹進嘴裏,嗦淨指頭,又用舌頭舔淨嘴邊的油及末兒。完了,整個人就軟軟地癱靠在餐椅上,舌頭不時在嘴裏攪幾下,然後嚼著,咽進去。最後,她又細細地舔淨嘴,閉著眼,滿足地,叫出聲兒的直顫著氣。
猛地,她突然坐直了,盯著修潯半天,冷笑道:“現在這樣,喜歡吧?”
修潯臉色頓如黃紙,整個身體猛烈地顫了一下。取了根煙,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找隻雞,嚐個鮮,也罷了。”文秀冷笑道。“但雞終歸是雞。我爸,最後還不是撇了那雞,回到我媽身邊。”
“別這樣說行不行?”修潯說。
“我偏這樣說!”文秀罵道。“雞!雞!羅夢秋就是雞,爛**,騷**。”
“好了!”修潯臉脹通紅。
“偏不好!”文秀冷笑一聲,衝到修潯臉上喊。“羅夢秋就是個賤貨!騷**!爛**!公交車!”
“夠了!”修潯臉色鐵青,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來啊!你打桌子幹嘛?敢動我一下試試?慫貨,怪不得連你爸都不要你。”
修潯恨得咬牙,拿起一個碟子就使勁往地上摔。
“摔!摔!好!好!不過了!”文秀紅了臉,睜了眼,拿起一隻碗,也使勁往地下摔。
劈,劈,啪,啪,屋裏亂作一團。
“你到底想咋樣?”修潯臉色紫脹,身體發顫,喘著粗氣。
“我想咋樣?”文秀冷笑道。“這不該是我問你嗎?你幹的好事!”
“那就分手。”修潯說。
“憑什麽?”文秀怒道。“不分!不分!不分!”說著就隨手抓起一隻瓷碗使盡全力扔他,修潯躲閃不及,手下意識地張開,碗卻重重地砸中頭頂。
修潯大叫一聲,手捂在砸中處,痛得嘴裏直吸溜著顫巍巍的氣兒。
文秀大驚失色,雙手顫在胸前不住發抖,待上前看看。猛想起母親被父親壓在身下毒打的情形,不由僵在原地,渾身發抖。
修潯捂著傷處,驚異她竟如此狠毒。抬眼看她,慘白的臉,驚恐的眼,嘴裏咽著唾沫,嘴唇張了幾次又閉上,想說又不敢說,隻得恨恨跺了一下腳,起身回屋,打開櫃子,收拾衣物。
文秀一聲不吭,退到牆角,眼睛直直的,緩緩蹲下來,蜷著身體,渾身哆嗦著。
“老店歸你,那屋的東西都歸你,我拿走我穿的用的,其他都歸你。”修潯在裏屋說。
文秀沒聽見似的,仍窩在牆角,一動不動,泥塑一般。
整理完衣物,修潯來到客廳,把放衣物的包袱放到沙發上。又望了望客廳櫃子最上麵的那格櫃子。那裏珍藏著帶著她發味,她悄悄放在他手心裏的天藍色蝴蝶發卡;她說打一次就要想她一次的銀白色打火機;她讓戴著就要想她,不戴也要想她的深藍色圍脖,心裏不由暖流四起。一想起她,一想起跟她在一起的情景,一想起那讓人迷醉的天藍色蝴蝶發卡,那泛著月光,銀光閃閃的打火機,那這頭是兩顆串在一起的心,那頭是緊緊相依的人兒,她叫心心相印的深藍色圍脖,心上就像有無數個熨鬥,縫縫隙隙,溝溝坎坎,無一處不被熨得妥妥帖帖,無一處不感到暖洋洋、熱烘烘、暈乎乎的,猶如處在仙境。而這兒,一切都讓人煩悶、頭痛。那一地的碎碗破碟,猶如他的心一樣,被撕的一片一片。他不由又望了望那撫慰過他無數回的紅色櫃門。他常站在凳子上,打開櫃門翻著,望著,摸著,想著,笑著,直到聽到敲門聲,才慌忙放好東西,閉上櫃門。
這幾日,晚上常做同樣的噩夢。每每被驚醒,卻不記得了,隻記得夢秋一張冷漠、冰冷的臉,怎麽叫,都不應,不認識他似的,每每驚得他睡意頓消,渾身冰冷。黑暗裏,睜著碩大驚恐的雙眼,直盯著天花板,渾身僵硬。
他有什麽?值得她愛?想來想去,反反複複找尋不到。難道她不愛他?可在一起時,能感覺到的。就算不愛,又怎樣?他已無可挽回、無可救藥、死心塌地愛上她了。他恨不能每天每時每刻每分每秒跟她在一起,看著她,聽著她,嗅著她,吻著她,牽著她......可這幾天,她手機一直關機,怎麽回事?改變主意了?他心急如焚,一早出門,站在她單位門口,左等右等死等不見人。下了班,又在單位門口等她,還是不見。
第二天一早,他直奔她單位去問,說她這幾天都沒來。又跑到小區,伏在上次堆雪人之處,緊盯窗戶,可恨客廳那藍色窗簾嚴嚴實實。她在家時,總要拉開的。難道不在?又不在單位,去哪了?又為什麽去?仰或根本在家?隻是未拉,又是什麽原因?心裏千思萬想,火燒火燎,直想衝進去。可——那——隻好悻悻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往窗子看。那藍色圍牆依舊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紋絲不動。
“喵!喵!喵!”突然一陣貓叫,回頭一瞧,一隻黑貓,睜著兩隻黃眼,朝他不停地叫。看了幾眼,覺得熟悉,猛想起在夢秋家時,喂過的,莫非是她?仔細一瞧,雖大了一圈,但那頭頂的幾縷白毛,讓他認出她來。那貓頗通靈性,一躍到他麵前,他蹲下來,輕撫著貓頭,心想她尚記得他,夢秋又怎會這麽快忘了?這兒終究不能久留,看了幾眼貓,又朝客廳窗戶望了望,仍是一片藍,隻得匆匆走了。
他又望了望棕紅色的櫃門,心想那些無論如何要帶走,等文秀不在時一取。突然發現她竟蜷縮在牆角,瘦弱的身軀不停哆嗦著,上下牙齒打著顫,“打打打打”不斷地響。
他忙跑過去,蹲下來瞧她。
“怎麽了?”他邊問邊欲扶起她,她渾身冰冷,身體僵硬。
“不要打媽媽!”文秀哭道。
“什麽?”修潯搖了搖她。
“不要不要我了好不好?”她睜開眼,哭道。
“我......你起來,咱們好好說。”
“不要不要我了好不好?”她仍說著、哭著,哀求似地看著他。
修潯眼睛猛眨著,憋回將出之淚,扭過頭,瞅著沙發上的包袱。
文秀順著他的眼光,愣住了。突然,瘋了般,箭一樣衝過去,緊緊抱在懷裏。修潯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
“別過來!”她大聲尖叫道。“別過來!”
她兩步跑進屋裏,把包袱扔到**,“啪。”地鎖了門,拔了鑰匙,緊攥手裏,伸開雙臂,橫在門前。
“你要幹什麽?”文秀怒眼圓睜,喊道。“你要幹什麽?”邊說邊往後靠,鑰匙越發攥得緊,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我......”修潯往前走著。
“別過來!”文秀瘋了般喊道。“別過來!”
“我......”修潯歎了口氣,過了半天,他終於說道。“對不起,我......我......我愛的是......”他的聲音愈發微弱。“夢秋。”他終於說出來,泄了氣似的蹲到地上,淚水直流。
“不!不!你......你......你胡說!”文秀一邊哭,一邊怒道。“你——胡說!”
“我......”
“你胡說!”文秀喊道。“你看看!看看!這是什麽?七萬塊!你花了所有錢,為我買的,你忘了?你傻了?怎麽連愛我都不知道了?你每天為我煮飯,姨媽來了,給我鋪褥子,衝紅糖水,揉肚子......”說著看到摔到地上的雞蛋皮,哭得更厲害了。“你還......每天......為我煮......雞蛋,給我剝好......”文秀愈發難以自抑,哽咽不住。
這時修潯電話響了,夢秋終於回電話了?心不由猛地跳了幾下。
夢秋電話沒在通訊錄裏存名字,那日,她隨口說了她的號碼,笑著說可以直接問她喜歡什麽口味的,她的口味可隨時會變哦。那時,他手機偏偏沒電關機了。他反複默記,不時朝衛生間門口張望。
那時,他站在夢秋旁,消雪天氣,寒風如刀,但他卻全身暖哄哄的。那以後,她的臉,她搖曳在風中的黑發,飄**在空中的紅圍巾,不知多少次,出現在夢裏。
為什麽一開始就沒存夢秋名字?掏手機一看,是仁傑打來的,那自問的一念,便稍縱即逝。
仁傑約他喝酒。自跟夢秋關係變化以來,再沒主動跟仁傑聯係過。仁傑約他,他總是找借口。還怎麽麵對他?還怎麽麵對麵對他時的自己?這次,雖短短幾句,但能感到仁傑碰上很大麻煩,無論如何得去一趟。
“仁傑有事。”修潯放下電話說。“我得去一趟。咱們——回來說。”
“少喝點。”文秀抹抹眼淚說。
他點點頭,不放心地看了文秀幾眼。
“我沒事兒。”文秀笑道。“我能怎麽樣,不也得為孩子著想?”
“孩子?”修潯瞪大眼睛。“什麽孩子?”
“你的孩子。”文秀背過身冷冷地說。“還能有什麽孩子?”她手撐在沙發背上,身體微微發抖。
“我的......我的——你......”
“我這個月一直沒來,”文秀依舊背著身,冷笑道。“前幾天才買的測試紙測的,你不喜歡的話——那打掉算了。”這時,她身體抖動得愈發厲害,沙發背上的布已抓成一團,心怦怦怦亂跳。她極力克製著內心的慌亂,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修潯喃喃自語,腦子膨脹、縮小,縮小,又膨脹,嗡嗡嗡嗡響個不停。
“就知道會這樣,就知道會這樣。他怎麽配夢秋?”
他常會冒出得不到夢秋的想法。從小到大,隻要是好的,他都覺得不配。小到一個玩具木劍,大到父親的愛。文秀說有了孩子,他才發現他的心一直懸著,就像在楊樹林,當他全身顫粟地抱著夢秋,猶如觸電般吻到她的一瞬,腦子裏突然一閃念:他,這樣一個人,怎麽配?總有一天,她會討厭他、厭惡他的。
“不不不!”他嘴裏機械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想過無數回失去夢秋的情形,真的發生了,幾乎不相信,猶如晴天霹靂,好似萬箭穿心。仿佛他在黑暗裏生活了幾十年,夢秋猶如一道明媚溫暖的亮光,照亮了他周圍的世界,可還沒來得及多看幾眼,那道光又驟然消失,領略了那道光無盡的滋味,再讓他重新墮入黑暗,猶如盲人重見光明之後又複歸於盲,心裏猶如千萬鋼針亂攪,千萬螞蟻齊咬。
“我盡快回來。”他掩住內心慌亂、失望、刺痛說。“懷孕要注意什麽?吃什麽好?”
“我怎麽知道?”文秀冷冷地說。
“我回來好好查查,再問問人。”他說。“你坐沙發上歇歇。”說著看著那屋緊鎖的門,不由臉上一熱,不好給文秀要鑰匙,忙去抱來自己的被子放到沙發上。
“那你就躺沙發上看看電視,店裏就別去了。”
“你剛說,咱們——回來說,”文秀學著他剛才的語氣、聲腔,冷笑道。“回來說什麽?”
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你記著,”文秀邊冷笑邊躺在沙發上,蓋好被子說。“你對我不好,你隻是對你的孩子好。”
他的臉愈發紅了,忙取來笤帚,把碗、碟碎渣及地上的飯菜清掃一空,地拖幹淨。
“走路小心點。”修潯說。“這邊我剛拖。”
文秀鼻子裏哼了幾聲,沒有說話,等到修潯馬上要邁出門時,文秀說:“早點回來,晚上——包餃子,牛肉韭黃的。”這是他最愛吃的。他不覺愣住,身體顫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