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生動力
如果說官場是一潭深水,表麵上的平靜並不能反映出水底下暗流湧動,突然有了較大規模人事異動的機緣,仿佛深潭底部出現了吸水的黑洞,攪得一池水都亂了,不知有多少通往理想境地的通道,也不知有多少充滿危險和玄機的漩渦!官場中與之有關的人們一下子變成了上躥下跳的魚,雖說都在運動,但目的性各不相同,多數隻圖尋找到維係生存的合適位置,而上爬欲望超強、或者叫有想法有上進心的那一部分,則如同注射了興奮劑,急速遊動,左衝右突,想要搶占更為有利的地形。
汪如瀾眼瞅著身邊許多人蠢蠢欲動,眼睛都紅了,自己卻隻能置身局外,幹瞪眼看著。
風傳祁北市政績卓著的市委書記即將升職到省上工作,臨走會安排一批幹部,又恰逢機構改革,少數政府職能部門調整歸並,還有市直多個部門的幹部任職屆滿,正常的補充調整也將進行,這樣以來,很多人有了再上一個台階的機會,而更多機會並不大卻自認為尚有一線希望的人也被攪擾得寢食不安。
天上不會掉餡餅。想要仕途進階,或者想要尋找更有油水、更舒適的位置,那就趕緊活動吧!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雞兒不尿尿各有各的道,祁北市最近很熱鬧。
中國的官場,隻有縣處級以上的領導才是領導。能當上科長盡管不容易,但科長無非是個大頭兵,幹活的而已。從眼下看,美女汪如瀾剛剛提拔副科級不久,晉升正科火候還不到,本市要提拔一批處級幹部,與她能有多大關係呢?還得熬,還得等待。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欲速則不達,韜光養晦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一種基本功。說汪如瀾不心急是假的,但至少她在表麵上還繃得住。
五年前,就在同胞兄長被槍殺的那一刻,汪如瀾下定決心,這輩子一定要做人上人。
汪如瀾的哥哥汪如鬆一輩子活得窩窩囊囊,最終卻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在工廠大院的水泥路上,他開著大貨車,故意將那個作惡多端的車間主任撞倒,並且前進倒退反複碾壓,將一個大活人做成血肉模糊的大肉餅。
說起來那個死鬼活該。他把車間主任當得跟個土皇上似的,天馬行空,威風八麵。平常在本車間,他說讓誰加班你就必須加班,他說扣誰獎金就扣誰獎金,然後將加班費和所扣獎金變成小金庫,肆意揮霍,想幹啥幹啥。雖說《憲法》上白紙黑字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可是這些年來,幾乎所有的企業,包括最具社會主義性質的國有企業,一線產業工人的社會地位好象越來越低了。且不說管理層和工人之間收入分配差距越拉越大,讓老百姓忿忿不平,而且,哪怕一個小小的車間主任乃至工段長、小組長,都可以騎在工人頭上拉屎撒尿,讓你活得沒有一絲一毫尊嚴,屈辱得不如一條狗。拿汪如鬆來說,他作為車間唯一的貨車司機,經常被派出去拉貨,長途跋涉,不避艱苦,遇到路途不順利,堵車什麽的,往往晝夜休息不好,甚至忍凍挨餓。可是回來以後報銷差旅費,車間主任總是找茬克扣,從來不考慮汪如鬆路途艱苦,給他留足休整的時間,談不到任何具有人性化色彩的關懷,而且稍稍看他不順眼就破口大罵,像教訓孫子一樣。車間主任並不是對誰都這樣,那些善於溜須拍馬、巴結逢迎的人往往會有善待,而汪如鬆這哥們兒性格耿直,平日裏不知道請客送禮和車間主任潤滑感情,吃虧挨欺負是鐵定的。
汪如鬆作為一個男人,看上去性格十分木訥,給人不慍不火的感覺,其實,這種老實人平常把屈辱埋藏在心底,等同於逐漸積蓄能量,一旦爆發無異於突然噴發的活火山,足夠製造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大新聞。況且最近發生了一件不僅汪如鬆難以容忍、隻要是個男人就無法接受的事情,車間主任借他出差拉貨的機會,酒後闖到他家,用十分暴力的手段將汪如鬆的妻子強暴了。汪如鬆的老婆是同車間的女工,人長得漂亮,車間主任覬覦她的美貌不是一天兩天了。強奸是嚴重的犯罪行為,可是在車間主任眼裏這點事情算個屁,幹完他就大搖大擺走了,臨出門扔下一千塊錢,對汪妻說:“咱倆交個朋友吧,這錢你拿去買件衣服,留作紀念。”
老婆被人強奸,這綠帽子戴得太窩囊,何況對方是欺壓他多年、早就讓汪如鬆切齒痛恨的車間主任!一旦知道了點蛛絲馬跡,汪如鬆立即進入了火山噴發前的準備期,將自己的五髒六腑首先融化成火熱的岩漿。即便這樣,汪如鬆的老婆竟然奉勸老公忍氣吞聲:“如鬆呀,咱惹不起。車間主任的大舅哥是集團公司副總經理,人家後台硬,扳不倒,萬一把他惹惱了,今後咱倆在車間還怎麽混呀?”汪如鬆前所未有的暴怒,抬手扇了老婆一記耳光,罵道:“你還要不要臉?沒血色的東西!我絕不會饒了這個強奸犯。”
一怒之下,汪如瀾來到廠裏,發動著他的勞動工具——重型大卡車,采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把惡棍車間主任消滅了。
汪如鬆故意殺人是不爭的事實。盡管車間主任作惡多端在前,汪如鬆報複殺人在後,但是要想給那些“吃了原告吃被告”的執法人員行賄,以爭取對家人有利的判決,汪家的人無論如何弄不過車間主任那一方,畢竟人力財力、人脈關係等等,和對方比較都處於下風。於是,汪如鬆隻能窩窩囊囊地去給那個惡棍抵命,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斃了。
哥哥被槍斃,給汪如瀾一家人所帶來的痛苦可想而知,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傷幾乎將二老爹娘徹底擊垮,何況兒子並不是正常死亡,按照常理他也不見得該死。再加上汪如鬆結婚六、七年,一直沒生出小孩來,他人死了,年紀輕輕的老婆肯定要改嫁,妹妹汪如瀾將來即使生了孩子也會跟著她老公吳功達姓吳,所以在汪家父母心裏,他們家基本上算斷後了,這一點加深了二老悲傷的程度。
汪如瀾倒沒怎麽考慮汪家香火延續的問題,但哥哥的死讓她的心裏燃起一團烈焰,一團仇恨的烈焰。汪如瀾認為,從根本上講,她的哥哥不該死。哥哥正當壯年,在家裏承上啟下,是頂梁柱,他怎麽能死呢?他死了,那些本該由他來承擔的責任誰來承擔?汪如瀾畢竟是女子,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她在汪家的地位和作用,無論如何不能與哥哥相提並論。另外,哥哥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老實人,絕不會主動挑起事端,絕不會無事生非,更不會無故殺人。這樣一個安分守己的、木訥內向的人被激怒,做出常人難以想象的事情,分明是被人欺負得實在受不了啦,正所謂兔子急了還咬人哩。
汪如瀾思考的結果,她的哥哥是被人欺負死了,冤死了。
同樣是人,為什麽有的人可以肆意踐踏別人的尊嚴,而得不到及時的、應得的懲罰?同樣是人,為什麽有的人隻能忍氣吞聲任人宰割,而我們的社會卻缺乏為之伸張正義甚或紓解積憤的有效機製?黨和國家一直強調要建設公平正義的和諧社會,可是社會不公卻是常態,正義往往被束之高閣,人與人之間有太多的不平等!那麽,這些不平等根源在什麽地方?弱肉強食究竟是自然法則還是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鐵律?汪如瀾還年輕,對於一個走上工作崗位時間還不夠長的大學本科生和女性公務員來講,如此深奧的社會學問題她沒有能力、也沒有辦法得出準確的、係統性的結論,她隻能憑感覺做出判斷。汪如瀾經過思考所得出的結論是:一切不平等的根源存在於和憲法精神相違背的某種威權背後,在於遊戲規則是由少數人製定的。製定遊戲規則的人少數派出發點正是為了維護他們所在的集團或階層的既得利益,至少潛意識裏忽視甚或罔顧社會大眾的觀感和切身感受,他們將遊戲規則裝扮得五彩迷幻,玩弄得爐火純青,讓多數派的普通老百姓頭暈目眩找不著北,從而懵懵懂懂迷迷瞪瞪渾渾噩噩糊糊塗塗總是讓人欺負,這大約就是我們的社會截止目前仍然缺乏公平正義的奧妙之所在。
我的哥哥汪如鬆為什麽會死?一個老實人為什麽走極端?他被判處死刑是否體現了法律的尊嚴和社會的公平正義?車間主任被車輪壓成肉餅究竟是善惡有報還是偶發事件?釀成此類慘劇究竟是個人因素起決定性作用還是背後掩藏著深刻的社會曆史根源?
國務院總理說:“社會公平正義是社會穩定的基礎。……公平正義比太陽還要有光輝。”假如社會公平正義的陽光能普照大眾,能讓沒有出事前的汪如鬆感受到溫暖,那麽他報複殺人的惡性事件還有沒有發生的土壤和條件?此類人間慘劇是不是就能減少或者從根本上避免?
從目前的社會現實來看,製定並熟練運用遊戲規則的那一部分人總是處在強勢地位,而更多的普通百姓卻隻能被動適應,動輒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甚至無謂犧牲卻根本找不到解救自己的秘密武器或葵花寶典。所以說,一個人要在這個社會上生存得有尊嚴,有安全感,就必須搶占有利地形,千方百計躋身於製定並使用遊戲規則的那個階層,除此而外,還有別的出路嗎?換一種說法,人太老實了不行,沒權沒勢沒銀子更不行,要想躲開任人宰割的悲慘境地,就隻能想方設法把自己做大做強,努力成為強勢群體的一員,成為真正有力量的人上人。否則誰又能保證永遠不做汪如鬆第二?甚至命運和下場比汪如鬆還要悲慘!
難道不是嗎?在哥哥和車間主任兩個人的官司當中,除了基本的事實依據和法律準繩以外,車間主任那個當大官的大舅哥所起的作用不容忽視不言而喻。誰讓人家身居高位,處在製定和運用遊戲規則的高度之上,而汪如瀾的家人的能量無法與之比肩呢?不僅僅封建社會幾千年一直是“天下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誰又能說這種“傳統文化”在當今的中國社會沒有市場、沒有一席之地呢?老百姓中有明眼人說:有權就有一切,沒有權有錢也能使鬼推磨。處在弱勢地位的小老百姓到哪裏講這個理去?
那一年,汪如瀾隻是個參加工作不久的女大學生,胞兄之死曾一度讓她變得喜怒無常。到了單位,她不得不戴上假麵,對上司陪笑臉,對同事打哈哈,對工作得過且過,回到家,她動輒摔東打西,亂發脾氣,弄得新婚丈夫吳功達手足無措。
“是不是如鬆哥的事讓你受刺激了?”中學教員吳功達小心翼翼問。
“你意思是說我因為哥哥被槍斃,得神經病了?我告訴你吳功達,我好好的,要得神經病也是你得,你這種窩囊廢男人也許還不如一個神經病呢!”汪如瀾對吳功達說話一貫不客氣,聽上去像故意找茬。其實早在兩個人戀愛過程中汪如瀾就覺得吳功達作為男人沒有力度,窩窩囊囊,還娘娘腔,但她的潛意識裏有一個擇偶標準,不允許未來的老公比她更強勢,也不知為什麽。
“好好好,看來你真的受刺激了,我不和你一般見識。”吳功達也是一根筋,聽上去仿佛向老婆妥協,實際上等於確認汪如瀾神經有問題。
“你才受刺激了,你才有神經病,你們吳家的人都缺根弦兒,大腦不健全!”
“看看看,說著說著又生氣了。其實我最近一直有個想法,如鬆哥走了,沒有留下後代,這對你們汪家來說是件大事,要麽咱倆這輩子至少生兩個小孩,其中一個姓吳,另一個姓汪,為你們家傳宗接代。我覺得這是一種切實可行的辦法,你要是同意,將來生二胎的指標我來想辦法,我的學生家長中什麽人都有。”吳功達說。
“生兩個小孩?生你個頭!虧你想得出來。我告訴你吳功達,咱要是不想辦法改變命運,將來生了孩子照樣處在社會底層,照樣受人欺負。你就知道生孩子,傳宗接代,萬一生了孩子養大像你,窩窩囊囊與世無爭,或者像我哥,老實巴交被人欺負死了,生養孩子還有什麽意義?你真是腦子缺根弦兒,想問題是用腳後跟想呢?你趕緊滾一邊兒去,我的事情不要你管!”汪如瀾橫眉立眼斥責老公說。
從此以後,汪如瀾下定決心要在仕途上有所作為。哥哥死了,她這輩子肩負著保衛家族利益不受侵犯的神聖使命,肩負著汪家子孫後代揚眉吐氣翻身得解放的重大責任,要完成這個任務,唯一的出路是走仕途,當官,用一定級別的行政職務來證明人生價值,完成人生目標。汪如瀾同時暗下決心,官做不到縣處級以上職務,這輩子絕不生孩子。她還將原來的名字“汪如蘭”改為“汪如瀾”,擴張氣勢和力度,以明誌。
將胞兄之死轉化為人生動力,汪如瀾用了五年時間不懈奮鬥,才弄到一個副科長。即使得到這個“黨和國家最低領導人”的副科級職務,汪如瀾也付出了代價,甚至蒙受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