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個故事沉睡的滋味

第十二天,從起床的時候,我就覺得心神不寧。昨天一夜我都沒有睡好,一直都在做些怪異的夢。一會兒夢到血色的嫁衣,一會兒夢到慘白的壽衣。嫁衣與壽衣重合到一起,變成一種不忍目睹的顏色,令我不寒而栗,毛骨悚然。我睜大了眼睛,不敢再去麵對幽深的黑暗。直到黎明天快要破曉的時候,我才沉沉地睡去,可還沒睡多久,就接到了趙倩蓮催促我去趙家別墅講鬼故事的電話。

坐在趙家三樓的臥室裏,看著我通紅的眼窩,趙倩蓮問:“昨天晚上你沒睡覺?幹什麽去了?盜墓還是偷牛去了?”

我為她不合時宜的幽默感勉強笑了一笑,然後說:“俗話說得好,一個人活著,前三十年總是睡不醒,而後三十年則是睡不著。我剛過三十,正是睡不著覺的年齡——昨天夜裏,我失眠了。”

“嗬嗬。”趙樸哲同病相憐地幹笑了一聲。

而趙博楚老先生則開口說道:“莊先生,為什麽你不講一個關於失眠的鬼故事呢?我猜,這樣的故事一定會很有意思的。”

“好吧,我就講一個吧。這個故事依然是我的親身體驗。”

我一直被失眠症所困擾,醫生說我得了重度神經衰弱,必須住院醫治,於是我來到了郊區療養院。

我住在雙人套房,林颯是我的室友,他患的病與我恰好相反。他得了嗜睡症,整天都在**睡覺,老是扯著震耳欲聾的呼嚕聲。我很羨慕他可以睡得這麽安穩,隻要睡著了,就可以不再擔心周遭的世界。我就不能這樣,每當我躺在**,就會東想西想,有時考慮的是伊拉克現在的局勢,有時考慮的是外太空的隕石會不會落在這個療養院裏。當倦意終於湧上心頭的時候,天卻亮了。隻要有一絲光線,就會讓我興奮莫名,讓我再也進入不了夢鄉。

但是林颯卻很羨慕我,他告訴我得了嗜睡症是多麽痛苦的一件事。每天隨時隨地都想睡覺,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他隻覺得時間過得太快。每當他想做點什麽的時候,困意就上來了,他不得不再次回到**,浪費本來就苦短的人生。他一直擔心自己會不會有一天就這麽睡過去,再也不能醒過來。

我對他的話不以為然,事實上,我真想和他對換一下,也嚐嚐沉睡的滋味。

每天醫生都會給我一大把各種顏色的膠囊糖丸,但這些藥對我的失眠症並沒有什麽效果,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睡不著覺。醫生說,會采用新的方案對我進行治療。

這天晚上我正躺在**數羊,護士過來叫我,然後領我進了治療室。治療室裏很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看著這黑暗,我的眼皮跳了一下,一絲淺淺的睡意突然湧了上來,但立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主治醫師讓我坐下,他說:“莊先生,你閉上眼睛……”

醫生告訴我,他要對我進行自我暗示。這種治療方式是讓患者努力說服自己成為另一個身份,從而起到治療的效果,他把一種特製的藥物噴在我的鼻孔上,催化自我暗示的力量。

我將信將疑地閉上眼睛,開始思考,自己要變成誰呢?我想要睡覺!在第一時間,我就想起了我那個得了嗜睡症的室友——林颯。

我對自己說,我就是林颯,我就是林颯,我就是林颯……忽然我的鼻孔一涼,似乎有什麽氣體灌了進來,我的眼前頓時一黑!

難道我變成了林颯?難道我已經進入了睡眠狀態?我不敢相信這一切。

眼前是一片漆黑,前方好像有一絲光亮。我向著光亮來源的地方走去,但雙腳並不受我控製,我就像是在空中漂浮一般。那光亮有一種吸引力,正將我吸引過去。我的身體沒入了這道光線之中,幾乎與它融為一體,我隻覺得身體一輕,兩隻眼皮卻沉重得像灌了鉛。我閉上了眼睛,眼前又陷入漆黑之中,隻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我似乎在飛……

當我掙紮著睜開眼睛,就看到自己被一條鐵鏈栓住了,前麵有個身披黑色鬥篷的人正在疾速地飛行,我的身體仿佛沒有重量,正被這黑衣人用鏈索拖曳著前行。

過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原來我真的已經變成了林颯,現在我正在林颯的夢裏。

我覺得很有趣,林颯竟然會做這樣的怪夢。我打量著那個黑衣人,忽然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氣味,淡淡的腐爛的氣味正順著風撲進我的鼻孔。嗅到這氣味,我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屍體,腐爛的屍體散發出的味道正是這樣的。

那個黑衣人的手裏提著什麽東西,我仔細辨認,發現那竟是一把鐮刀!黑色的鬥篷,彎曲的鐮刀,如果再加上一具骷髏,不就正是傳說中死神的模樣嗎?

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在空中飛翔著的黑衣人就轉過了臉。我駭然一驚,心髒突突突地跳動著,幾乎要從嘴裏蹦出來。他的臉——準確地說,他根本就沒有臉,隻有一個醜陋的骷髏頭。他那幹癟的眼球懸吊在眼眶上,無數蛆蟲扭曲著身體在眼窩裏爬來爬去,耀武揚威。骷髏頭的下頜微微啟闔,黯淡發黑的牙齒閃爍著不定的光芒。果然是死神!林颯的這個夢境實在是來得過於詭異,如果他每次都作這樣的夢,一定會犯上瘋病!難怪他一直羨慕我不用睡覺!

不過我倒覺得這樣的夢境還蠻好玩的,我想看看死神將帶我去什麽地方。

我與死神從空中緩緩降落到地上,那裏是一塊空****的平地,中央架著一口鐵鍋,裏麵翻滾著燒開的熱油。我啞然失笑,這就是所謂的下油鍋嗎?原來我在林颯的夢裏,竟來到了地獄。

身著黑衣手持鐮刀的死神把我放在了油鍋邊,兩隻長著犄角提著鋼叉的小妖架著我的胳膊又往天上飛去,將我的身體懸吊在了油鍋的正上方——隻要他們一鬆手,我就會落進油鍋裏。

我並不害怕這一切,因為我知道,這是在夢裏。聽說夢裏的人都不知道疼痛,我當然也用不著害怕。

小妖的手鬆了,我的身體垂直著砸向了油鍋。在落下去的時候,我感覺到油鍋裏的熱氣撲麵而來,這感覺很真實,不像是做夢。我開始擔心油鍋裏的熱油真的會讓我渾身疼痛,皮開肉綻。

果然,我感到了一陣鑽心的疼痛,我親眼看到自己的身體被熱油濺出一個個巨大的水皰,我大聲慘烈地尖叫,但熱油還是吞噬了我,將我的身體炸得黢黑幹癟,四肢蜷縮。

我真的感覺到了疼痛,這疼痛一次次讓我昏死過去。難道我並不是在林颯的夢裏?那我又是在哪裏?

我被小妖用網叉從油鍋裏撈了出來,我幾乎認不出自己了——黑黢黢的,就像一具從火場裏扒出的屍體,身體整整縮小了一號。

不等我反應,小妖手裏的鋼叉就已經刺入了我的胸膛,然後緩慢綿長而又殘酷地切割到了我的腹腔。鋼叉割破了胸膜,又鋸斷了肋骨,我甚至聽到了肋骨斷裂時發出的清脆聲響。一汪汪烏黑的鮮血彌漫而出,我清楚地看到肋骨下的內髒如蝴蝶張開的翅膀一般,從開膛破肚的傷口處跌出,滾落在地上。立刻就有幾隻叫不出名字的黑色大鳥呼嘯而至,銜著我的內髒一飛衝天。

這莫大的疼痛告訴我,我並不是在夢裏。我明白,我真的是在地獄中。

死神冷笑著踱到我身邊,聲音幹澀麻木地說:“你前世的罪孽已清,現在跟我去喝孟婆湯吧!”

我絕望地大叫:“你弄錯了吧?我怎麽會死呢?”

死神的眼裏閃過一絲詫異:“難道你不是林颯嗎?”

我搖頭。死神怒道:“那你怎麽會在林颯的夢裏?”

我也不知道怎麽才能向死神解釋,我是在自我暗示的治療過程中走進了林颯的夢裏。

在查閱了生死薄後,死神又扳開我的頭顱查看腦電波的波形,最後他終於確定,他的確是搞錯了。

死神拉著我如一縷輕煙般飛越了重重迷霧,又來到了郊區的療養院。飛進病房,我看見林颯正躺在**呼呼大睡,我也還躺在自己的**——那是我的肉身,已經停止了呼吸。

死神用手指在林颯的鼻孔處輕撫了一下,手心裏就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團火紅色的霧氣,看樣子就是林颯的魂魄。死神又拎著我走到我的肉身前,把我扔了過去。我感到自己像一團霧,漸漸和肉身融合,但隻過了一會兒,我就發現了不對勁,我的兩條腿還在身體外左右搖擺著,怎麽也進入不了身體。

我大聲喊死神幫忙,隻聽他陰惻惻地嘲笑了一聲,然後緊緊捏住我的腳踝,要把它塞進我的身體。腳踝處傳來一陣陣劇烈的疼痛,我大聲慘叫道:“輕點,痛——”

我大聲慘叫:“輕點,痛——”我終於醒了過來。林颯被我驚醒,不滿地瞪了我一眼。我明白了,我剛才是在做夢。我一直躺在自己的**,根本沒有什麽地獄之行,也沒有什麽自我暗示的治療。

我的腳踝依舊疼痛,我這才發現那個漂亮的女護士正用力地掐著我的腳。我大聲問:“你幹什麽?”

護士冷冷地對我說:“你剛才睡著了,怎麽都叫不醒,所以我才掐你腳踝的!”

我剛才睡著了?我驚喜地嚷道:“我睡著了?我已經很久沒睡過覺了!”

林颯不耐煩地嘟囔著:“睡覺有什麽好?我天天都在睡覺,剛才又夢到被死神帶到地獄,不但下了油鍋,還被開膛破肚……”

聽了他的話,我不由得渾身一個冷顫。顫栗過後,我像是想起了什麽,問護士:“你把我叫醒幹什麽?”

護士看了看托盤中五顏六色的膠囊糖丸,說:“吃藥的時間到了,所以我來叫你。”

“什麽藥?”我問。

漂亮的女護士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安眠藥。吃了這些藥,你就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了。”

這個帶一點黑色冷幽默近似囈語的鬼故事,顯然讓他們聽著有些吃力。過了好久,趙博楚才緩緩說道:“現實與虛幻,醒著與夢中,往往都不能被我們分得太清晰的。有時候我們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偏偏是現實裏。有時候我們覺得現實生活一團美好,偏偏卻又是一場黃梁美夢,醒來後依然一無所有。這——就是命啊!”

我點點頭。

“明天你再講一個這種夢境般的鬼故事吧,我特別喜歡這種類型的故事。”趙博楚說道。

趙倩蓮突然歎了一口氣,幽幽地說:“可惜明天我要出去一趟,隻怕是聽不到莊先生的精彩鬼故事了。”

“哦,你要出去?”我有些好奇。

“嗬嗬。”趙博楚笑道,“倩蓮,你可以今天晚上就出門,爭取明天一早趕回來啊。”

我連忙說:“這樣吧,我明天下午再來,說不定趙小姐可以趕回來的。”

“好,就這樣定了。”

“嗯。”我補充了一句,“既然明天趙小姐要出去,那我就講個既關於夢境,又關於旅行的鬼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