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正如安路猜測的那樣,獨龍也是個喜歡閱讀偵探小說的年輕人。
獨龍做鐵匠,工作辛苦,收入綿薄,眼看已年近三十,卻娶不上媳婦,所以隻好把心思全放在看小說上。雖然他沒讀過多少書,但還是認得不少字。獨龍還偷偷給安路說,其實他看了太多當下流行的偵探小說,覺得許多作者寫的偵探小說實在是強差人異,濫竽充數。獨龍私底下也在破舊的土地廟裏,半夜點油燈在廢紙上寫過幾篇自己想出來的偵探小說,隻可惜文筆欠缺,沒辦法刊登在縣城省城的報紙副刊上。
安路笑著說,有空時他一定要拜讀獨龍寫的偵探小說,而且還能在文筆上替獨龍略作修改。畢竟他在洋人辦的教會學堂裏上過國文課,大致的文法總是不會錯的。
聽了安路的話,獨龍立刻興奮地放下正在敲打的剪子,轉身跑進了隔壁的土地廟——他要馬上把自己寫在廢紙上的偵探小說拿給安路看。
大概是獨龍住在土地廟實在太過逼仄雜亂,他進屋裏找了很久,都沒見他出來。
安路一個人呆在簡陋的鐵匠鋪裏感覺有些無聊,於是站了起來,走到鋪子外的空地上,想要吹吹風。
剛走到長街上,安路就看到一個奇形怪狀的男人快步向鐵匠鋪走了過來。
之所以說此人看上去奇形怪狀,是因為已是初夏,這男人卻穿了一身厚實的中山裝,頭發留得很長,像婆姨一般。此人生了一張方臉,眼睛極小,綠豆一般,身材也不高,雙腿似乎還有點羅圈。
這個男人一見到安路,便大聲問道:“你,就是獨龍師傅,嗎?我要,買把劍,鐵劍,最好的,鐵劍!”
這個人一定就是在酒館裏租下客房的異鄉人吧,說話口音古古怪怪的,連斷句停頓都斷得不是時候。
不過,安路卻對這樣的口音並不感到詫異。
安路曾在洋人辦的教會學堂裏讀過書,學堂裏有不少外國老師。那些外國老師說中國話的口音,與眼前這古怪男人的口音如出一轍。安路不禁尋思,這男人難道來自域外?但這男人有著一張純粹黃色的臉龐,膚色與安路也完全一致。
莫非,他來自高麗,抑或東瀛?
安路心中不由得驀地一緊。
世人均知東北那邊,國民政府正與日本入侵者打得不可開交,雖說秀溪鎮距戰事前線遙不可及,但這裏突然出現了一個東瀛來客,也著實讓安路吃了一驚。
安路過去就曾夢想赴前線做火線醫師,但卻因為家庭的緣故留在了大後方。如果說眼前這男人是日本間諜,可秀溪鎮這偏僻旮旯,又有什麽值得盜取的情報呢?如果這男人不是日本人,而是高麗人,那他現在跑去龍天翼處舉報,隻怕會淪為笑柄一樁。
於是安路暫且沒有聲張,決定待查實此人身份後再做定奪。
麵對這異鄉客的詢問,安路不動聲色地答道:“不好意思,我不是獨龍,我是他的朋友。請您稍待片刻,他馬上就會回來。”
“哦,謝謝。那,我就在這裏坐著,坐著等,獨龍師傅。”異鄉客吞吞吐吐地答了一句,便席地盤腿坐在了鐵匠鋪外的門檻上。
片刻之後,獨龍拎著一疊寫滿字的紙片從土地廟裏跑了出來。不知為何,安路見到獨龍捧著的這疊紙,竟莫名其妙有種熟悉的感覺。
而獨龍見到站在鐵匠鋪外的這個異鄉客後,也吃了一驚,但旋即問道:“請問先生是要來打工具的嗎?請問您要什麽?”
獨龍的語速很快,異鄉客顯然有點摸不準意思,他隻得站起身來,大聲叫道:“我,要劍,長劍,好劍。削鐵如泥的,好劍!”
“削鐵如泥的好劍?”獨龍吃了一驚。
“嗯,削鐵如泥,好劍!價格不要緊,我,有錢,大把大把的錢!”異鄉客一點不怕外財露白,徑直翻開腰帶,露出裏麵一摞銀元,銀元之間,間或還有閃閃的金光,想必應該是黃金吧。
獨龍看著這堆黃金白銀,無奈地吞了一口唾沫,說:“削鐵如泥的寶劍,哪有那麽好鍛造的?有的鐵匠師傅,一輩子都不能鍛造出一把好劍。話說……你怎麽偏偏找到我了?”
“我,聽說,五年前,你做過一把劍,削鐵如泥。那把劍,輾轉之後,到了我朋友手裏。現在,我要和朋友決鬥,所以,我找到你,也要一把寶劍!”
獨龍的臉色變得有點不自在了,而安路則偏過頭,問:“五年前,你真的鍛造過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
獨龍默默點了點頭,答道:“五年前我確實鍛造過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不過,那不是我的鍛造功夫好,而是造劍的胚子太好了——是一塊天火殘餘鍛造出來的寶劍!那天外來客所蘊含的鐵質,比我們通常所見的鐵質更為堅硬,我足足燒了十天大火,才將天火殘餘熔成了鐵液。”
天火殘餘能夠在鐵匠鋪裏賣到大價錢,安路也記得,自己似乎在哪裏也聽到過類似的說法。
而那個異鄉客則不住地點頭,叫道:“對,對,對!我就想要,要一柄天火殘餘,冶煉出的,神兵利器!”
獨龍眼神變得黯然了下來,眼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卻賺不了,這不能不讓他難受。
“呃……天火殘餘,可遇而不可求,沒有天火殘餘,我可沒法替你打造神兵利器。”
異鄉客急了:“三天前,不是有天火,墜落在秀溪鎮?”
“三天前,是有天火墜落在鎮外。但是天火那玩意兒啊,看上去似乎轟轟烈烈,但實際上在墜落的過程中,就燃燒得一點也不剩了。如果真有殘餘,這裏的鎮民一定會挖出來,送到我這裏來換銀元。但這麽多天過去了,卻根本沒人來找我。那就說明,這次逆襲的天火,在下墜的過程中就燃燒殆盡了,沒留下一點殘餘。”獨龍失望地答道。
異鄉人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他眼中的光芒消失得一幹二淨,最後,他沉默良久,終於說道:“唉,就算沒有,天火殘餘,我也要,打一把劍。”說完後,他扔了幾塊銀元在鐵匠鋪的火爐旁。
雖然一般的長劍,和天火殘餘冶煉出的神兵利器根本沒法比,但也算是筆生意。
獨龍接過了銀元,問:“你想要什麽樣的劍?短劍還是長劍?或者軟劍?”
異鄉人抬眼答道:“我不要,不要你們平時,鍛造的那種,普通的劍。我,要特別的!”
“什麽特別的?”
“說不清楚,我,還是,畫張圖給你。”異鄉人一邊說,一邊找獨龍要來了筆墨,然後在一張白紙上塗塗畫畫著。片刻之後,一把形狀古怪的兵刃出現在白紙上。
異鄉人畫出的劍身稍有一點弧度的彎曲,卻隻有一側開了鋒,根本沒辦法直刺,隻能斜砍。
“這哪是什麽劍?分明是一把刀嘛!”獨龍提出了疑問。
異鄉人答道:“在我們那裏,劍,就是刀,刀,就是劍。”
“嗬,劍怎麽可能是刀?刀又怎麽可能是劍?你們那裏,是哪裏呀?”
“我們那裏,是日本。”異鄉人昂首答道,眼中散發出一絲驕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