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不過,王大爺說完這些話之後,農戶們卻並沒有離去,他們似乎都在等待這許常德或者張禿子說話。畢竟到李家大宅來惹事,是許常德鼓動的,而張禿子又是佃戶中威望最高的一個人。

王大爺也明白這一點,於是向許常德和張禿子問道:“你們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許常德撓了撓頭,諾諾地說:“王大爺,我看沒必要請神探趙麻子來黑貓嶺吧……”

“此話怎講?”

“不知王大爺聽說過沒,十九年前李大善人為了給獨生兒子——也就是李家少爺李莫展——辦滿歲酒。他在宅子裏擺了一場大宴,還請來了縣城的戲班,熱鬧了三天三夜。”

這件事王大爺是知道的,當時雖然他還在省城混袍哥,但也從旁人嘴裏聽說過這事。不過,這又和甄別李莫展的身份有什麽聯係呢?

許常德又神神秘秘地說道:“李大善人喜歡書法,寫得一手好字。那天搭戲台的時候,他一手抱著李家少爺在台子上,一手握著毛筆,當場寫了一副龍飛鳳舞的大字,寫的是‘難得糊塗’這四個字。”

“那又怎麽樣?”

“後來,李大善人為了向鄉民們展示這幅字,將李家少爺放在了桌子上,然後雙手舉起了條幅。這時,還是嬰兒的李家少爺在桌上亂爬,手按到了盛滿黑墨的硯台裏,然後手掌又按到了剛寫好的條幅上。”

“哦?!”王大爺瞪大了眼鏡,“你是說,寫有‘難得糊塗’的條幅上,留下了李家少爺的掌印?”

許常德點了點頭,說:“是的,準確的說,應該是李家少爺的指印留在了條幅上。這件事,那天去喝滿歲酒的鄉民都知道。”他身旁的張禿子也附和道,確實有這麽一回事。

“那麽,現在那張條幅在哪裏的?”王大爺偏過頭,望了一眼滿目瘡痍的李家大宅,不禁尋思,宅子被一把火燒得隻剩下一堆廢墟,隻怕那張條幅也毀在了火場中。

不過,許常德卻說:“李大善人當時看到李家少爺弄髒了條幅,一點都沒生氣,反而請來了字畫廊的先生,裱好之後,掛在了塔樓裏。他還笑言,要是這幅字掛在廳堂裏,難免被朋友嘲笑。塔樓少有人去,掛在那裏最合適。”

王大爺明白了,他立刻高聲說道:“好!現在我就去撕掉塔樓大門的封條,我們一起上樓找到那張條幅,當場驗一下李家少爺的身份真偽!”他瞟了一眼李莫展,卻看到李莫展低垂眼簾,仿佛身邊這些人討論的事根本與他沒有任何關聯。

王大爺猜,如果他不是心中無鬼,那就是世上最懂得演戲的人。

漆黑的塔樓是磚石建成的,但欄杆與每層樓的門廊都是木頭修的,裏麵還存有不少李大善人自己作的字畫。塔樓居然在土匪劉胡子放的那把大火中安然無恙幸存下來,實在是難得的奇跡。

天已經黑透了,幸好許常德和張禿子都持著火把,照得塔樓之下一片光亮。王大爺站在塔樓大門前,一把撕掉了三個月前他親手貼上的封條。在撕之前,他仔細看了一下,封條完整無損,三個月來,絕對沒有旁人進過塔樓。

塔樓共有七層,寓意七級浮屠。樓道黢黑,並且很逼仄。三個月沒有人進入,潮濕的空氣中充斥著黴爛的氣味。王大爺走在了最前麵,據許常德回憶,那副寫有“難得糊塗”的條幅,裝裱後掛在了塔樓的最頂樓。剛走到三樓的時候,忽然塔樓外傳來了一聲尖嘯聲,劃破了黑貓嶺的寂靜的夜空。

王大爺愣了愣,他走到塔樓第三層走廊上,朝外望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

李家大宅外,不知什麽時候,又多了點點火光,是火把的光亮。還有得得作聲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間或夾雜著吵鬧鼎沸的喧囂聲浪。

“砰!”突然一聲槍響,緊跟著,打著火把的馬群已經接近了大宅的圍牆。隻聽許常德大叫一聲:“不好!是劉胡子的隊伍!”

土匪劉胡子的隊伍盤踞在藏龍山中已有多年,有人說他是個大胡子,也有人說他是個白麵書生,但卻從來沒人見過他的真麵目。據說就是在藏龍山的土匪窩子裏,在土匪麵前,劉胡子也一直蒙著麵,平日不住在窩子裏,隻有發號司令的時候,他才會如鬼魅一般出現。

傳說劉胡子有一手好槍法,百步穿楊,說取你的左眼,絕不打你的右眼。此刻他的隊伍趁著夜幕趕到黑貓嶺鎮的李家大宅,又是為了哪般?

王大爺也來不及多想,他從兜裏摸出了一截口哨,放入口中,大聲吹了起來。這是他通知保安團的信號。可是保安團的團丁現在正在西頭的王家宅子裏吃飯,而劉胡子的隊伍馬上就要衝到塔樓之下,團丁哪裏還來得及趕過來?

王大爺頓時感到一陣胸悶,但他還是從腰間拔出了那把盒子槍,朝著圍牆外放了一槍。不過,這槍放過去,非但沒打著土匪,反倒激起了匪徒的怒氣,長槍短槍齊發,塔樓的牆壁上頓時劈哩啪啦地落下了碎磚,留下一個個坑坑窪窪的彈孔。

眾人趕緊躲回塔樓的內室裏,避開了匪徒的槍彈。

王大爺不由得長歎一聲,心說難道自己這條老命竟要葬送在塔樓裏嗎?可憐看不到心愛女兒嫁人的那天了。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相貌儒雅的李莫展忽然一個箭步,隻是身形一閃,竟已衝到了王大爺身邊,一手奪過了王大爺手中的盒子槍,然後貓著腰,弓身挪到了塔樓的走廊上。

“你要幹什麽?”王大爺高聲驚問道。

李莫展一言不發,隻是冷冷向外望了一眼,然後說道:“擒賊先擒王。”說完之後,他撩起了手,朝著圍牆那邊放了一槍。

“砰!”隻見圍牆那邊傳來一聲慘叫,一簇火把落到了地上。然後,匪徒的喧囂聲變作了一片寂靜。顯然,李莫展這一槍打死了來犯的土匪頭子。

李莫展朝著樓下朗聲喝道:“還有不怕死的,就盡管放馬過來吧!你李爺爺管保讓你直著進來,躺著出去!”他的這聲吼,頓時引來農戶們的一片叫好聲。

這一下,土匪不敢再靠近了,幾簇搖晃的火把聚攏在了一起,似乎正商討著什麽。片刻之後,土匪開始撤退,不過在他們離開之前,朝著塔樓射出了幾支燃燒著的箭。

王大爺見識過這種箭,知道土匪在箭頭上綁了浸過火油的布條,點燃後再射出來的。火箭劃過夜空的時候,燃燒的布條發出“嗤嗤”的響聲。火箭射在了塔樓頂層的木欄杆上,點燃了走廊和欄杆上的木頭。一時間,濃煙頓起,火焰越來越烈,熱浪從頂層彌漫了下來,竟讓王大爺他們根本無法再停留在塔樓裏。

土匪的馬蹄聲已經遠去,王大爺正想要下樓的時候,聽到有個農戶高聲讚揚李莫展槍法出眾是個神槍手的時候,許常德卻忽然不陰不陽地來了一句:“是啊,李先生槍法真是好,就和傳說中劉胡子的槍法一樣好。”

王大爺這才想起農戶們還在懷疑李莫展的身份,許常德甚至還暗示李莫展就是傳說中從不以真麵目示人的劉胡子,他剛才一槍撩倒土匪頭子,隻是做了一場戲而已。看來要想證實李莫展的身份,惟有找到頂層那張留有李家少爺幼時留下指印的條幅才行。

可是頂層正燃著大火,要是條幅毀在了火場中,那就再沒辦法證明李莫展的清白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王大爺高聲說道:“誰要是到樓頂救出那張‘難得糊塗’,我王大爺賞他十塊大洋!”

佃戶一年交的租子,正好值得上十塊大洋。王大爺的這句話剛說完,一個農戶已經擠出人群,脫下衣裳蒙在了頭上,徑直衝向樓道上了樓。

這個農戶,正是腦袋頂上沒有頭發的張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