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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具被一張人皮裹著的白骨,被團丁用一張破席子卷著,帶回黑貓嶺鎮,存入鎮尾的義莊中。此時已是酉時,初冬天黑得早,雖然現在天還亮著,但鎮公所裏已經準備好了油燈。

王大爺進了鎮公所,卻沒見著那個自稱李莫展的年輕人,於是連忙問鎮公所的文書。文書說李莫展在屋裏坐了一會兒後,就出門了,說是要去看看自家的大宅。王大爺眼皮驀地抖了一抖,又問文書:“你有沒有給他說劉胡子血洗滅門的事?一座大宅的廢墟又有什麽好看的?”

文書點了點頭,說:“當然說了,但李家少爺還是執意要去看一眼。他還在鎮公所外買了香蠟紙燭,說是要去祭拜一下他的親生父親。”

“呃。”王大爺凝神片刻後,對陳郎中說,“郎中,你陪我去一趟李家大宅。現在李家什麽都沒了,就去請李家少爺到我家裏來吃頓便飯吧。”

不管李莫展是真是假,場麵上的事,還是得麵麵俱到的。

王大爺的宅子就在黑貓嶺鎮長街的西頭,鎮公所旁邊,與東頭的李家大宅遙相呼應。準確地說,鎮公所是借王大爺家偏屋擴建而成的。黑貓嶺鎮的保安團也是王大爺出資設立的,他親任保安團長,保安團的團丁也住在王家大宅中守衛。

為了防範土匪,大宅有著堅固高聳的圍牆,圍牆上修建了炮台和槍眼,戒備森嚴。平日有兩個廚師特意為保安團和鎮公所的人煮飯,不過王大爺自己吃的飯菜,卻是他的寶貝女兒王嬌嬌親自下廚做的。

王嬌嬌剛滿十七,她的媽媽,也就是王大爺的老婆,十年前就死了。那時王大爺剛終結了省城裏的袍哥生涯,帶著一大筆銀元在回黑貓嶺的路上,卻遇到一股流竄的土匪。一番激戰之後,那幫土匪全死在了王大爺的盒子槍下,而王嬌嬌的媽媽卻腦袋中了流彈,當場斷了氣。

王大爺視女兒為掌中之寶,捧在手裏怕壞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眼看著家有小女初長成,現在王大爺最著急的就是為王嬌嬌挑上一個合眼的丈夫。相貌英俊的陳郎中是在三年前來到黑貓嶺開西醫診所的,王大爺覺得這個年輕人還不錯,所以也將他納入了招婿的視野之中。

不過,要是今天來到黑貓嶺的那個年輕人真是李莫展,或許他的條件又比陳郎中好上了許多。

王大爺和陳郎中穿過鎮裏的長街,來到東頭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暗了。

劫難後的李家大宅,如今變作一片焦土廢墟。原來的花園早就不見了,焦黑的泥土與化為木炭的樹枝,無聲地敘述著三個月前那慘烈的一幕。圍牆雖然還在,不過到處都是被土匪炸開的縫口。幾幢殘缺的廂房在即將來臨的夜幕中矗立著,開裂的牆體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坍塌。隻有遠處一座塔樓孤單地佇立中,在黃昏中隻留下了一副剪影,看上去甚是淒涼。

塔樓的門鎖著,還貼著封條。封條是王大爺在那場大火後,為了保護李家最後的財產,親手貼上的。李莫展就站在塔樓下,靜默地注視著眼前的殘垣斷壁,眼眶中盈出一汪淺淺的淚水。他是如此沉浸在自己那悲傷的世界裏,就連王大爺和陳郎中走到身邊,他也沒有留意到。

王大爺輕輕咳了一聲嗽,這才驚醒了李莫展,他連忙打了個招呼。王大爺和藹地說:“莫展啊,你回到了黑貓嶺,就是這宅子的主人。雖然李大善人以前佃給農戶土地的契約全都毀在了一把火裏,但我王大爺一定會為你做主的,幫你重新訂立契約。”

“真是太感謝王鎮長了。”李莫展微鞠了一躬。

陳郎中也插了句話,說:“李先生,現在你家宅子裏沒人了,今天晚上你就到王大爺家裏住一夜吧。那邊已經準備了晚餐,正等著你呢。”

李莫展剛要道謝,突然之間,宅子廢墟外傳來了一陣嘈雜的喧嘩聲。王大爺循聲抬眼望去,隻見一群衣衫襤褸的農戶打著火把越過了圍牆,氣勢洶洶地衝入李家大宅。為首的一個人,正是已經重新穿上草鞋的貨郎許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