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圓通法師是接近傍晚的時候,才被那個親信家丁背來黑貓嶺鎮,直接送到了點著油燈的鎮公所中。圓通五十多歲,很瘦,瘦得皮包骨頭。要不是他還喘著氣,乍一看上去,就和那三個死狀慘烈的死者沒什麽區別。兩個眼眶中一片空洞的圓通,身披一件很是肮髒的紅色袈裟,袈裟很大,看上去不像是他穿著袈裟,倒像是袈裟穿著他。

一看到圓通,王大爺就不由得歎了口氣,對陳郎中說:“這十年,圓通過得太苦了。出家前,他可是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啊。現在瘦成這個樣,他真的是以身在伺佛啊!”

這還是陳郎中到黑貓嶺五年來第一次見到圓通,不由向王大爺問道:“圓通又聾又啞又瞎,你的家丁是用什麽辦法把他叫來的?總不至於一到歸來寺,就將他背在背上帶回來吧?”

王大爺笑了笑,說:“家丁隻要用手指在圓通法師的手掌上寫字,就能讓他知道要做什麽事。”

原來如此。陳郎中走到了圓通身邊,雖然明知圓通看不見他,但他還是畢恭畢敬行了個禮,用手指在圓通的掌心寫了幾個字:“法師您好,我是鎮裏的西醫師陳郎中。”

圓通的麵上卻毫無表情,隻是微微點了點頭。陳郎中本還想問問圓通,是否知道王家宅子地底的秘道,這時他卻聽到身後傳來趙麻子嚴厲的喝斥:“圓通是最有嫌疑在王家宅子裏修建地道的人,陳先生,你不能單獨和他用指畫的手段說話。所有的問題都得由我親自來問!”

本來趙麻子這麽說倒也是無可厚非,畢竟他才是偵探。但他的語氣卻是太過於嚴厲了,這讓陳郎中心中很是不舒服,他沒好氣地回敬道:“誰都知道你和圓通法師頗有淵源,讓你一個人問,誰又敢肯定你能夠秉公執法?”

這一句話就像是捅了馬蜂窩一般,趙麻子悖然大怒道:“真是豈有此理,我在省城混了近十年,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敢拉下馬,從來沒一個人說過我貪贓枉法。人正不怕影斜,就算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嗬嗬,我們都知道張禿子死在了你的病房裏,誰又能肯定不是你在租下了王鎮長的偏院後,沒有偷偷挖一條地道呢?”

“那王大爺能夠憑借圓通給的一枚綠玉戒指請到你這大名鼎鼎的神探到偏遠的黑貓嶺鎮來,你和圓通法師又有什麽關聯呢?”因為知道圓通法師聽不見自己所說的話,陳郎中說起話來也是毫無顧忌。

“哼!”趙麻子拉長了臉,他滿臉的膿皰頓時顯得更加駭人。他頓了頓,朗聲說道:“不錯,我以前是認識圓通法師,他出家前是我的表哥。幼時我父母雙亡,正是靠他做泥瓦匠掙錢撫養我長大。不過,我趙麻子向來都是認事不認人,如果王鎮長宅子裏的地道確實是圓通修建的,幾起命案也與他有關,我定然會親手捉拿他,絕不會顧及半點麵子。最多不過在他伏法後,我自斷雙腕,以補償他的撫養之恩!今日在場的所有人都可以為我趙麻子做個見證!”

此話一出,倒讓陳郎中感到了不好意思,他趕緊道歉,說自己隻是基於公正的立場上,才誤會了趙麻子,請神探收回剛才所說的話。趙麻子卻冷冷地望了一眼陳郎中,擲地有聲地說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當著王大爺和陳郎中的麵,趙麻子坐在了圓通法師的麵前,用手指在圓通的掌心寫著字,一邊寫,一邊對王大爺和陳郎中解釋道:“我這是在問他,知不知道王家宅子的地底有一條地道。為了避嫌,我並沒有告訴他我的身份,他並不知道我就是他的表弟。”

話音落下之後,他也停下了手指的動作。而這時,圓通忽然露出了笑容,盡管他不能說話,但也能看出那是一種欣慰的笑容。但隻是一刹那,他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激動的表情。他滿臉通紅地一把捉過趙麻子的手,使勁寫著什麽。

趙麻子凝神分辨著圓通所寫的字,等圓通寫完後,趙麻子才悠悠長歎了一口氣,說:“圓通告訴我,他早已一心伺佛,過往的事他都記不得了。”

王大爺和陳郎中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趙麻子又伸出手指,在圓通的掌心上寫著什麽。他說道:“我現在告訴圓通,這條地道或許關係著三條人命,希望他看在人命關天的份上,告訴我真相。”

三個人都在等待著圓通的回答,可圓通卻驀地縮回了手掌,藏在了肮髒的袈裟袍子中。他本來就沒有眼珠,此時眼皮耷拉了下來,不再理會趙麻子了。

趙麻子無奈地歎了一聲,說“唉,要是換了旁人,或許我早就大刑伺候了,饒是再剛強的漢子,在我設計的大刑之下,也不怕他不說出心底的秘密來。可惜,就算圓通不是我的表哥,我也不能對一個又聾又啞又瞎的老人動刑,那是會觸犯天顏折壽的。”

這句話在陳郎中耳中聽來,倒是別有一番滋味。他認為趙麻子所說的大刑應該不是什麽酷刑,而是用坊間傳說的安眠針來誘問。不過圓通是啞巴,注射了安眠針也沒法說話,更不能用手指寫字,安眠針對於他來說根本就起不了任何作用。趙麻子並非他口中的“不願為”,而是“不能為”。

眼看再問也問不出什麽名堂,陳郎中隻好和王大爺、趙麻子走出了鎮公所,就在出門的時候,聽到從長街東頭李家大宅那邊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抬眼望去,長街上出現若幹火把,由遠及近,正是李莫展帶著一群幫他修房子的佃戶向鎮公所走來。

見到鎮公所外的三人,李莫展連忙抱拳道:“剛才聽包子鋪的李二娘說,她看到圓通法師已經被請到了鎮公所,我在李宅那邊已經準備好了一桌豆油炒製的素齋,想請法師過去。”

“哦?這麽快就修好了廚房?”王大爺問道。

李莫展波瀾不驚地答道:“一想到圓通法師今天會到黑貓嶺,我就讓佃戶們沒有急著建碉樓,倒是先修好廚房和飯廳,買來了豆油和素菜,又請李二娘幫忙烹飪。不管怎麽,我都不能虧待了法師才是。”

王大爺還是略感有點失望地說:“嗬嗬,本來我讓小女嬌嬌為法師準備了一桌精致素食,還想請你和郎中、趙神探一起來吃的。不過既然你已經準備好了,那還是讓法師到你那裏去吧,千萬別浪費了好菜。”

說話之際,王大爺看到了穿著一身黑衣的包子鋪老板娘李二娘,提著一個竹籃,正從鎮公所外經過,向鎮口她自己的包子鋪走去。他不禁向李莫展努了努嘴,暗示怎麽他沒留李二娘在大宅裏一同晚餐。

李莫展明白了王大爺的意思,隻好無奈地說:“李二娘做好了飯食執意要回她的鋪子裏,她還要為婆婆煮晚飯,怎麽也不肯在我那裏一起吃晚飯。”

王大爺歎了口氣,說:“唉,李二娘真是個苦命的人,十年前土匪攻打黑貓嶺鎮,也就是前任鎮長羅大爺死的那時候,他的丈夫李二哥神秘失蹤了。那時我還沒到黑貓嶺,她還被鄉民們稱為李二姐呢。聽說李二哥是個老實人,大棒都敲不出一個屁來,鄉民們都說他被土匪拉去不是做了下等苦力,就是當了土匪練馬刀的活靶子。”

這事陳郎中倒也有所耳聞,知道李二娘為了照顧李二哥的母親和與李二哥所生的兩個小孩,才在鎮口開了一家包子鋪,每日起早貪黑。如今兩個小孩都已十五六歲了,李二哥的母親也還健在。鎮裏人都說,日後一定要為李二姐立上一麵貞節牌坊。

圓通法師去李家大宅的時候,是李莫展親自背著他的。李莫展在離開鎮公所的時候,對王大爺說:“王鎮長,我那邊現在隻修好了廚房與飯廳,臥室與廂房還沒有修建。一會兒吃完了素餐,我還得叨擾一下您家。請您為我準備一間臥室,還為圓通法師也準備一間。”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王大爺豪氣爽朗地答道。

陳郎中無意中朝李莫展背著的圓通法師望了一眼,忽然發現圓通此刻渾身正劇烈地顫抖著。似乎心中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懼。

圓通心中究竟是恐懼著什麽?陳郎中不禁暗自猜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