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師的故事:冤死者

1

每個月的四號,是M國瓦古伊監獄執行死刑的大日子,同時,也是我最為忙碌的一天。

別誤會,我不是劊子手,我隻是一個廚師,伊丹瓦監獄的廚師長。

平時,我給囚犯煮的都是大鍋菜。白水青菜,隻加鹽的煮土豆,再加上劣質大米蒸出的散發著黴味的米飯。但到了每個月四號,我就必須用小鍋小灶煮出幾桌色香俱全的大餐——這是當天處決的死囚準備的。

這正是所謂“最後的豐盛晚餐”。

死刑通常是在四號的深夜11點59分準時執行,這是基於M國法律中一條尊重人權的條文所規定的製度。高等法庭認為,既然死刑定在每個月四號執行,那麽犯人有權利盡可能多地享受生命,所以任何提前執行死刑的舉動,都會違背死囚最基本的生存權。

不過,像我這樣目睹過無數次最後晚餐的監獄廚師長,卻認為那些製訂法律的人都是傻瓜,難道他們就沒想過,等待死亡到來才是一個漫長而又痛苦的曆程。如果我是死囚,一定會要求自己四號那天早晨一起床就執行死刑。多一分鍾的等待,我都不可能接受。

為了這頓最後的晚餐,我頭一天就會親自詢問死囚想吃什麽。四號起床後,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監獄附近的山中小鎮伊丹瓦購買食材,回到監獄後再用盡平生絕學,精益求精做出每一道菜品。而我是一個自認為很有人文精神的廚師,在每次的最後晚餐中,我還會附送一道自己獨創的菜品給死囚。

而事實上,這道獨創的菜品,才是我最關心的事。因為,這道菜會為我帶來一筆不菲的意外之財。

2

三天前,我就從我的上司庫甘先生那裏知道了這個月的四號,隻有一名犯人會被執行死刑。

這個名叫陳中軒的人,是因為謀殺重罪而被判處死刑的。

陳中軒是華人,31歲。盡管他是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但我還是決定為他做出一桌特別的最後晚餐,畢竟“天下華人是一家”嘛。

為了製訂菜單,我昨天特意去關押死囚的地牢,見了陳中軒一麵。獄卒艾肯為我打開鐵門後,我看到牢籠中的陳中軒正癱坐在破舊黴爛的草席上,兩眼呆滯地望著我,一條露出了黑色棉絮的被單裹在他的上半身上。

陳中軒很瘦,幾乎皮包骨頭。蠟黃的臉上,一對眼珠黯淡無色。

在鐵欄杆外,我問:“陳先生,你明天想吃點什麽?”冷不防,他的身體劇烈顫抖了一下,他吃力地張開嘴,卻隻發出了“咿咿呀呀”的聲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獄卒艾肯笑了起來。艾肯也是個骨瘦如柴的家夥,他笑著對我說:“羅廚師,這個家夥是啞巴,根本說不了話。”

“呃……”這可真是個意外。我對陳中軒說道:“既然你不能說話,那你就把想吃的菜寫在紙上吧。”

聽完我的話,陳中軒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力的苦笑,他從棉絮裏伸出了胳膊,朝我晃了一晃。

我頓時驚呆了——他的兩隻手掌都被齊腕斬掉,隻剩半截斷腕怵目驚心。

看來他是沒法寫字了。我隻好對他說:“那我就隻能隨便給你做點菜了。你放心,每樣菜都會很美味的,保證你會挺圓了肚子去見閻羅王。”

盡管陳中軒沒法說話,但我看到他的臉上還是露出了感激的神情。

艾肯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羅廚師,你真是個好人。”我羞赧地一笑,說:“日行一善乃快樂之本。”

說這話的同時,我伸出手,將一隻信封塞進了艾肯的衣兜裏。

信封裏,放了一張十美金的鈔票。

3

艾肯也給了我一個牛皮紙製成的大號信封。這個信封,就是剛才我用十美金從他那裏換來的。

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我打開了信封。信封裏,是一套陳中軒犯事時的案情記錄卷宗。

卷宗裏顯示,陳中軒就住在瓦古伊監獄旁的伊丹瓦鎮裏,是一名手藝出眾的裁縫。看到這一段,我不禁眯上了眼睛——既然是裁縫,那麽他本來應該擁有著完整的雙手。沒有手,那可縫不了衣服。

不過,他本身就是啞巴,那也是有可能的。畢竟裁縫隻是手藝活,與他是否是啞巴並沒有什麽關聯。

盡管陳中軒看上去弱不禁風,但他做出的事,可就令人發指了。他是個相當猥瑣的家夥,或許由於一直沒有結婚,所以他對異性產生了非同尋常的變態心理。不過,他不敢將魔手伸向成年女子,因為那會招來很多麻煩的,他太瘦了,根本就沒辦法製服成年的女人。所以,他將色迷迷的目光轉向了未成年的女童。

他總是籍著做漂亮新衣的名義,將懵懂女童帶回他的裁縫鋪裏,然後行那卑鄙之事。完事之後,他不是拿出香甜糖果,就是亮出鋒利匕首,威逼利誘女童不準外泄此事。

不過,久走夜路必撞鬼。三個月前,陳中軒又一次在鎮外的山坡上,花言巧語引誘一個九歲的女童來到他的裁縫鋪裏。他剛強行脫去了女童的衣裳後,那女童反抗掙紮一番後卻忽然渾身猛烈顫抖了起來,片刻之後,女童竟倒在了裁縫鋪裏,停止了呼吸。

事後陳中軒才知道,原來這個女童身患先天性心髒病,一遇強烈刺激就會發病。

此時,陳中軒不得不解決麵前這具女童的屍體。他考慮了很久,決定女童碎屍後,扔進伊丹瓦鎮中心的水井裏。就在他拿著斧頭在裁縫鋪裏碎屍時,血腥味從門縫飄出來,令鎮裏街上的野狗興奮了起來。

野狗不住地狂吠,還前赴後繼地撲著裁縫鋪的大門。鎮裏的居民被驚醒了,正在長街上找尋失蹤女兒的女童家屬循聲趕來,撞開門後,看到鋪了一地的屍塊與鮮血。

憤怒的居民衝進裁縫鋪裏,狠狠毆打陳中軒,將他揍得體無完膚。盡管伊丹瓦鎮很是偏僻,但女童的家屬仍然知道,隻能由法院對殺人凶手做出最終的審判,如果現在就殺死陳中軒,他們也會受到法律製裁的。

女童的家屬決定給陳中軒一點教訓,發泄心中的怒火。在警察趕來之前,他們找來了斧頭,齊腕剁下了陳中軒的雙手——他們知道,法律不外乎人情,法官定會考慮到他們的憤怒之情,對這種過激行為網開一麵。

正如他們所預料的那樣,法官最終隻是讓他們具結悔過,而對陳中軒作出的判決,則是絞刑。絞刑的日期,就定在了三個月後的今天。

合上卷宗之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複。卷宗裏夾著幾張在案發現場拍攝的屍塊照片,怵目驚心,令我胃部不住翻湧著酸澀的膽汁。最後,我留意了一下受害女童的名字——愛麗絲,她的父親叫卡頓。

4

今天是四號,也就是陳中軒執行死刑的日子。

我起床後,在瓦古伊監獄的財務處領取了一張支票,就出了監獄大門,向伊丹瓦鎮走去——我得去采購今天“最後晚餐”裏所需要的食材。

這是我一個月以來,第一次走出監獄大門。平時的食材,要麽是監獄自種,要麽是伊丹瓦鎮的菜販直接送到監獄廚房裏來。但“最後晚餐”所需要的食材,與平日大有不同,所以必須由我親自去采購。

伊丹瓦鎮位於一處山穀之中,鎮裏長街兩旁的房屋大多都有著哥特式的金色尖頂與黑色的落地窗。

走到穀口的時候,我見到了已等候多時的羅素。羅素是個三十多歲的漂亮少婦,她是監獄廚房的供貨商,監獄需要的所有蔬菜與鮮肉,都是在她那裏采購而來的。

我將剛在監獄財務處那裏領到的支票,交給了羅素。她看了一眼金額後,立刻從衣兜裏摸出了一卷花花綠綠的美鈔,遞給了我。嗬嗬,這是采購食材的回扣——要想成為監獄的供貨商,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最起碼,先得通過我這一關。

我數完錢後,對羅素說:“你認識卡頓吧?”她點了點頭,說:“認識,他是鎮裏的獸醫,剛死了女兒。”

“他住在哪裏?”我問。

羅素答道:“他就住在鎮裏長街盡頭一座種滿了梧桐樹的院落裏。怎麽,你要去見他嗎?”

我點了點頭。羅素想了想,說:“他現在可能不在鎮裏。”

“呃?”對於我來說,這可不是什麽好消息,我連忙問,“他在哪裏?”

羅素向穀口一側的山坡指了指,說:“他應該是這山坡上。”

我頓時釋懷了。這麵山坡是伊丹瓦鎮的公墓,因為形似一塊金元寶,所以又被稱為“元寶山莊”。我對元寶山莊相當熟悉,很多年以前,我曾經在山莊裏做過為死屍化妝的工作。

卡頓在元寶山莊裏,自然是去憑吊他的女兒愛麗絲。看得出,他是一個疼愛女兒的好父親——這可是一個好消息。

我快步向元寶山莊走去,卻聽到羅素對我說:“羅廚師,今天你要訂什麽菜呀?”

我頭也不回地答道:“等我見過了卡頓先生,就來告訴你我要訂什麽菜。”

“好,那我就在這裏等你好了。”羅素站在穀口,對我說道。

5

層層疊疊的墓碑中,我見到了卡頓。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滿麵皺紋,臉上寫滿了滄桑與難以言說的憂傷。

我慢慢踱到他身邊,在他身後緩緩地說道:“今天深夜,陳中軒就會執行絞刑了。”

卡頓的身體猛然一顫,他回過頭,歇斯底裏地對著我怒吼道:“就算判了他死刑又能怎麽樣?難道可以為我把愛麗絲換回來嗎?”

我微微一笑,對他說:“卡頓先生,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像陳中軒這樣的人渣,死不足惜。但是他如果死了後,對於他來說,其實是一種解脫,因為以後你的怒火就再也沒地方發泄了。”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還有,你是誰?”卡頓的語氣裏,稍稍帶了一些敵意。

我答道:“我是瓦古伊監獄的廚師長,羅風。卡頓先生,如果讓陳中軒一直帶著深邃的恐懼步入絞刑台,而不是帶著解脫的心理死去,這樣會不會令你們家屬的心情稍好一點呢?”

“當然!”卡頓憤怒地說道,“他怎麽能帶著解脫的心理去死呢?他應該永遠受到神靈的詛咒,永世不能超生!”

他的話正合我意。我對他說道:“很巧,我就有個辦法,可以讓陳中軒在驚惶與恐懼中走上絞刑架。”

“什麽辦法?”卡頓瞪大了眼睛。可我卻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我的沉默似乎令他明白了點什麽,他連忙對我說:“羅先生,如果你真的能讓陳中軒陷入恐懼絕望之中,我可以給你一定的報酬。”

很好,這正是我所需要達到的目的。我從衣兜裏取出了手機,調出了一小段以前錄製好的視頻短片,展示給卡頓觀賞。

手機屏幕上,是一個身著囚服的女犯人正在牢籠裏吃飯,她麵前擺著一大桌美食。不用說,這是臨刑前的最後晚餐。女犯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正大口大口咀嚼著一隻蜜烤雞翅。這時,我在屏幕上出現了,在我的手裏,托著一盤倒扣著鋼罩的菜。

我當著女犯人的麵,揭開了鋼罩,鏡頭立刻給盤子上的菜品來了一個清晰的特寫。盤子裏,是一個惟妙惟肖的女人身體——這是我用白蘿卜精心雕刻而成的花式冷盤。盤子裏女人形狀的白蘿卜,有著一張與女犯人一模一樣的臉,雕刻這張臉,可花了我不少工夫呢。

就在這女犯人看著花式冷盤目瞪口呆的時候,盤子裏的女人身體忽然迸開了,一汪嫣紅的鮮血從它的腹部彌漫了出來,緊接著一堆內髒和腸子從迸開的身體裏滑落了出來,而這時再淌出的鮮血,竟變成了烏黑的顏色。

女犯人的身體開始顫抖了起來,她用手蒙住了臉,大聲哭泣著,跌坐在地上。從她的**,淌出了一道暗黃色的汙跡——她給嚇得尿了褲子。

視頻到這裏便戛然而止了。

我對卡頓說道:“這個女犯人是因為謀殺親夫而被判處死刑的。她用投毒的方式殺了她的丈夫,當她丈夫死的時候,正是胸口迸開了一道裂口,先流出了嫣紅的鮮血,接著內髒滑落了出來,最後流出的是烏黑的血液。”

“呃……”卡頓若有所思地說,“你用菜品重新模擬了案發時的現場,勾起犯人痛苦的回憶?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微笑著說:“我用白蘿卜雕刻成女人的模樣後,又掏空了白蘿卜的內部,注入了兩層**,分別是紅色的番茄汁與黑色的烏賊墨。也兩種**的比重不一樣,所以流出來的順序也不一樣,就和雞尾酒一樣的原理。而那些內髒,是我用蓮藕雕刻而成的,惟妙惟肖,幾乎可以亂真。”

卡頓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問道:“你是準備用同樣的辦法來對待陳中軒,讓他恐懼得尿褲子?”

我點了點頭。

“那麽,羅廚師,你這麽做的話,需要我出多少費用?”他果然是個明白人。

6

離開元寶山莊的時候,我的衣兜裏多了兩百美金,這是卡頓先生給我的。

我的服務將會很周到,不僅要做出一道模擬犯罪現場的獨創菜品,還要將陳中軒被嚇得屁滾尿流的鏡頭盡數拍攝下來,刻錄成光盤,送給卡頓先生留作永久的紀念。

我在伊丹瓦鎮的穀口,見到了仍等候著我的羅素。我對她說:“麻煩你幫我準備蘑菇、雞腿、土豆、雞、番茄汁。對了,我還需要活泥鰍和大量的麵粉……”

羅素記錄好所有的食材清單後,轉身向伊丹瓦鎮走去。我跟在她身後,也走入了鎮裏。我得到鎮裏的銀行去一趟,將羅素給我的回扣,以及卡頓先生給我的兩百美金存入銀行裏。我知道羅素那裏的食材很齊全,當我存好錢後,差不多她也該把我需要的食材準備好了。

走入銀行,我發現櫃台後的賬房先生換了人。我有點詫異,問櫃台後一個漂亮年輕的營業員:“咦,今天怎麽不是老龍辦公了?”老龍是這家銀行以前的營業員,和我關係特別好,嘴巴也很緊。

這漂亮的女孩答道:“老龍去州府參加他兒子的婚禮去了,所以這個星期由我代班。我叫清雅。”

以前老龍之所以嘴巴會很緊,是因為我每個月都會將所得的回扣與犯罪受害人給的酬金,分出十分之一給他。但是現在銀行營業員暫時換了人,我又不可能將這些錢帶回監獄去——要是被我的上司庫甘先生知道我有一筆無法解釋來源的金錢,我會吃不了兜著走的。

可是我實在不放心現在櫃台裏的年輕漂亮的清雅小姐。我環視四周,發現店堂裏多了一台機器,是一台可以存取款的自動櫃員機,以前我在州府提現時曾經用過這樣的機器。

很好,我用櫃員機存錢,就連銀行裏的營業員,也不會知道究竟我存了多少錢。反正我用的是銀行卡,就算在監獄裏被旁人看到了銀行卡,也不會知道卡裏到底有多少錢。

7

存完錢,我出了銀行,直接來到羅素的食品店,提走了今天的“最後晚餐”裏,所需要的所有食材。

我回到瓦古伊監獄的廚房時,看到獄卒艾肯坐在酒櫃前,正大口喝著上個禮拜羅素才送來的啤酒。我朝他看了一眼後,說道:“多喝一點。”說完後,我快步走到了煤氣灶前。

先洗淨蔬菜,又切好了肉,我開始準備陳中軒的“最後晚餐”。

其他的菜品對於我來說,倒是駕輕就熟。隻是短短的半個小時,我就做好了一桌黑椒牛扒、咖喱土豆雞、蜜汁烤雞腿、德式燴牛肉,外帶一盆培根奶油蘑菇湯,都是原汁原味的正宗西餐。

現在,該做那道特別的自創菜品了。

我用白蘿卜雕刻出一個人體的形狀,然後再切割成碎塊,在碎塊的邊緣糊上一層鮮紅的番茄汁。接著,我捉出一隻活泥鰍,浸泡在一碗白酒之中。隻過了幾分鍾,泥鰍便沉到了碗底一動不動——它醉了。

我又把剛才切碎的白蘿卜塊拚接在一起,重新組合成人體的模樣,擦淨了麵上的番茄汁,再把醉得不能動彈的泥鰍塞進了白蘿卜的中間。我堆了一層碎冰塊在白蘿卜的四周,最後我將一些綠色的蔬菜葉子覆蓋在蘿卜上,乍一看,隻會以為這是一盤清炒蔬菜,根本看不到蔬菜下藏著的白蘿卜做成的人體模型。

這盤菜還沒做完呢,我還勾兌了一小碗熱騰騰的薄芡汁。我的構思是,當我把這盤菜送到陳中軒麵前後,當著他的麵,將熱芡汁淋在蔬菜上。熱芡汁會刺激到藏在白蘿卜裏的那隻活泥鰍,令它從酒醉中清醒過來。清醒後的泥鰍自然會扭動身體,這樣就可以讓那些雕成人體碎塊的白蘿卜同時活動起來,就像蘇醒後被分屍的效果一般。

而那個蘿卜人的麵孔,被我雕刻成了愛麗絲的模樣。如果我是陳中軒,吃到這盤菜的時候,忽然看到自己殺死的小女孩突然出現在菜盤中,而且還像活人一般扭動著,碎成一塊一塊,絕對會嚇得屁滾尿流。

可惜,我並不是陳中軒,所以我並不能肯定這盤菜真的可以讓他屁滾尿流——畢竟他是個冷血無情的變態殺人犯,誰能保證他看到一碟奇怪的菜品就會被嚇到呢?

所以,我做的這盤菜,並不是為他準備的。

8

做好了菜,獄卒艾肯還在喝啤酒。他這個人喝酒不上臉,喝再多酒,臉也不會紅。我問:“你喝得差不多了吧?”他點點頭,說:“喝得我想上廁所了。”

很好,我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在羅素為我準備的食材中,還有一袋麵粉。我用清水調合麵粉,調成漿糊一般的稀泥狀,然後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塗抹在了艾肯的臉上,隻過了一會兒,這些稀泥狀的麵粉便幹透了。在我的麵前,艾肯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正是陳中軒的模樣。

這一手,是當年我在元寶山莊做屍體化妝師時學來的絕活。

我這麽說,大家一定知道我要做什麽了吧。我是想把艾肯易容成陳中軒的模樣,讓他來吃我做的那道獨特的自創菜品。在我的授意下,他一看到蔬菜下出現了愛麗絲的屍體碎塊,就會像演習一般,跌坐在地上,渾身顫抖,然後**淌出一道暗黃色的混濁**——這就是剛才他為什麽要喝那麽多啤酒的原因。

當然,這一切都會被我用DV機錄製下來,最後交給卡頓先生欣賞。

不過,陳中軒有些獨特——他的雙手都被齊腕斬斷了。所以要想不在錄製的視頻中出現破綻,我還有很多工作需要做。

我把剩餘的麵粉糊在了艾肯的雙手上,等待麵粉凝固後,再用刀將最前麵的麵粉切割整齊,把番茄汁塗抹在麵粉的斷麵上——隻要艾肯稍稍將手臂向後聳一點,看上去他那用麵粉糊過的手,就和陳中軒的斷腕完全一模一樣了。

一切準備都做好了,我和艾肯來到了一間空置的牢房中。艾肯是獄卒,找到一間空置牢房對他來說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我把DV機固定在牢房外的鐵欄杆上之後,就徑直走到裝扮成陳中軒的艾肯麵前,把熱芡汁倒在了那盤蔬菜上。接著,艾肯的演出便開始了。

不得不說,艾肯的演技並不好。幸好我可以在拍完後再進行剪輯,NG了幾次之後,我們最終還是完成了拍攝工作。

我一個人進了自己的宿舍,在電腦前進行剪接,而艾肯則在牢房一邊享用著我做的這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品,一邊繼續喝著啤酒。

一個小時之後,我走出宿舍,看到艾肯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正醉眼朦朧地看著滿桌的菜發愣。我把菜全都收拾了起來,拿回煤氣灶上加熱。不管怎麽說,這些菜都是為陳中軒準備的“最後晚餐”,最終我還是要拿給他享用的。

熱菜的時候,我發現那盤特製的“人體蘿卜”,艾肯竟一筷子也沒動。我這才想起,艾肯從來不吃白蘿卜的。於是我幹脆將藏在蘿卜裏的活泥鰍扯了出來扔在地上,隨意將那些蘿卜碎塊和蔬菜混炒在一起。

9

十分鍾後,我端著菜,來到了死囚牢房。用從艾肯褲腰上取來的鑰匙打開了陳中軒的牢房。他無力地睜開疲憊的雙眼,看到滿桌的菜後,向我投來了一個感激的眼神。

陳中軒很虛弱,我扶著他下了床,坐在餐桌前。他拾起筷子,拈起了那盤蔬菜裏的一塊碎蘿卜。我注意到,那塊碎蘿卜正好被我雕成了愛麗絲的腦袋,眉心處的一顆黑痣顯得特別的刺眼。

陳中軒拈起碎蘿卜的時候,也看了一眼蘿卜上的黑痣,臉上卻一點怪異的表情都沒露出。他將蘿卜塞進了嘴裏,嘎嘣嘎嘣地嚼了起來。沒有惶恐,沒有得意,甚至沒有詫異。他似乎將愛麗絲的“人頭”當作了一件與他完全沒有任何關係的一樣東西,心安理得地吞進了肚子裏。

我不禁唏噓,如果他不是冷血到無法令人理解,那麽他就是……就是……就是一個與愛麗絲沒有任何關係的人。

10

我回到宿舍,繼續翻閱起艾肯給我的那份關於陳中軒案件的卷宗。我注意到,卷宗裏有一句話是,“陳中軒利用花言巧語將愛麗絲引誘到自己的裁縫鋪裏”。

從這句話裏,我可以知道當時陳中軒是可以說話的,並不是啞巴。而他現在卻成了啞巴,而且連雙手都被齊腕斬下了。這是什麽原因呢?

我畢竟在監獄裏呆的時間也很長了,立刻就反應了過來。啞巴是不能說話的,在法庭上就不能為自己辯駁。沒有雙手的人,自然是無法寫字,這將辯駁的另一個渠道也徹底封閉了。

這個案子,一定另有玄機。

我打了個電話給羅素,問:“你以前認識伊丹瓦鎮裁縫鋪的陳中軒嗎?”

“我和他不熟,但當他被警察帶走的時候,我曾經去看過熱鬧。”她答道。

“當時他的雙手被齊腕斬下了嗎?”我又問。

“齊腕斬下?你在說什麽呀?我怎麽聽不懂?在我隻聽到他朝著人群得意地大聲狂笑。”羅素詫異地問道。

從她這句話裏,我已經明白了,陳中軒被逮捕的時候,他並沒有被斬斷雙手,而且還能狂笑。也就是說,他是被捕後才被斬斷了雙手,並且變成了啞巴。

我趕緊換了個話題,問:“你和卡頓先生熟嗎?”

羅素說:“還算熟吧,他常在我這裏買菜的。”

“那他對自己的女兒愛麗絲好嗎?”

“呃……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據我所知,愛麗絲並非他的親生女兒,而是他在孤兒院領養的。”

我掛斷了電話,立刻叫醒了艾肯,給了他幾張美金小鈔,讓他去伊丹瓦鎮一趟。一小時後,他回到了監獄,為我帶回了一份伊丹瓦鎮戶籍檔案的複印件。

這張複印件是卡頓先生的戶籍記錄,記錄顯示,卡頓五年前從州府監獄出獄後,改邪歸正在伊丹瓦鎮開了一家當鋪,生意很是不錯。他一直未婚,一年前才在孤兒院領養了有先天心髒疾病的愛麗絲。

看完了戶籍記錄,我又撥了個電話到州府。這個電話是打給州府監獄的一個管理檔案的朋友,幾年前我曾在那裏也做過一段時間的廚師,當時沒少給這個朋友加過小炒。

沒過多久,那個朋友給我打回了電話,說:“羅廚師,卡頓先生曾經在我們監獄裏服過刑,罪名是猥褻幼女。”

11

眼前的那層迷霧漸漸散開了,我幾乎看到了一個清晰的故事。

卡頓先生出獄後,先是過了幾年安穩的生活,但最終他還是舊病複發,對幼女產生了變態的心理。為避開外人的視線,他從孤兒院領養回了愛麗絲,當作了自己肆虐的奴隸。

而在最後一次他侮辱愛麗絲的時候,愛麗絲心髒病發作了,死在了他麵前。為了免除法律的懲罰,卡頓將愛麗絲的屍體移到了陳中軒的裁縫鋪裏,然後呼喚親友砸開了裁縫鋪的大門。

一見到陳中軒,他就用暴力擊暈陳中軒,然後報警拉人。他在伊丹瓦鎮開當鋪,自然有的是錢。在這個偏遠的地方,司法製度並不像想象中那麽健全,卡頓一定買通了警察局與法院,定了陳中軒的死刑,讓他做了冤死者。為了不給陳中軒辯駁的機會,卡頓給他服下了啞藥,甚至還喪心病狂地砍下了他的雙手。

或許因為陳中軒被警察帶走的時候,神智還沒恢複清醒,所以才在伊丹瓦鎮的長街上高聲狂笑著。而這從另一方麵也遂了卡頓的願,這正可以讓鎮裏的居民一致認為陳中軒是個冷血的殺人犯!

不過,卡頓先生能買通警察,買通法庭,卻不一定能買通監獄。

我對疲憊不堪的陳中軒說道:“你是不是被冤枉的?如果你是被冤枉的,就眨一下左眼。”說完之後,我立刻看到陳中軒眨了一下左眼。

縱使服了啞藥,又斬斷雙手,我也有其他辦法可以讓陳中軒表達自己觀點的。隻要我問話得當,他隻需表達同意或是反對,也一樣可以令我知道所有的真相。

12

我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了。時間不允許我再對陳中軒做過多的詢問,我必須要延緩他的死刑。我衝出了死囚牢房,向我的上司庫甘先生的辦公室跑去。庫甘先生,是瓦古伊監獄的典獄長。

當我把心中的懷疑告訴給庫甘先生的時候,他冷冷地望了我一眼,說道:“羅風,你隻是一個廚師而已,你的本職工作就是給犯人做飯。給不給死刑犯人執行死刑,那是高等法院的事。”

“可是……陳中軒真的是被冤枉的呀!他是一個冤死者!”我大聲叫道。

“好了好了,你出去吧,去給我做一點夜宵來。”庫甘先生揮了揮手,把我趕出了典獄長辦公室。

出門的時候,我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從他的話裏,我知道卡頓先生已經把他也收買了下來。

我不會讓他們就這樣得逞的。

我回到自己的宿舍裏,用電話撥通了一個在州府報社做記者的朋友。當我剛說了一聲“哈囉”的時候,就突然聽到聽筒裏傳來了忙音——電話被監獄總機掐斷了。

典獄長庫甘先生對我的電話進行了監聽,令我無法與外界聯係。

他們不能這樣做,不能讓一個無辜的人成為冤死者!我用最快的速度衝出了宿舍,向監獄大門跑去。在大門那裏,我遇到了等候已久的庫甘先生。

庫甘瞄了我一眼,問:“羅風,你這是去哪裏?”

我故作瀟灑地聳了聳肩膀,說:“我去伊丹瓦鎮見見我的老相好。”過去我一直在羅素那裏購買食材,監獄裏的人一直誤以為她是我的老相好。不過我向萬能的主發誓,我與她之間絕對是清白的,除了她每個月給我一筆菜金的回扣之外,我們再沒有其他的聯係。

庫甘先生親自為我打開了監獄的大門,當我走出監獄的時候,忽然聽到他對我說道:“對了,羅風,剛才我接到了高等法院打來的電話,要求我們提前執行陳中軒的死刑。”他看了看表後,補充了一句,“現在,陳中軒正吊在了絞刑架上,他腳下的凳子已經被劊子手踢倒在地上了。”

我渾身頓時虛脫,一點氣力也使不上了。

現在我還能做什麽?在伊丹瓦鎮找個電話打給報社記者嗎?陳中軒已經死了,我還能證明他的清白嗎?

渾渾噩噩地走出監獄大門,我沿著山路,竟不知不覺來到了伊丹瓦鎮的穀口。冷風一吹,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然後木然地跌坐在地上。

13

天亮的時候,我才步履蹣跚地回到了瓦古伊監獄。此刻,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我決定辭職,離開這個沒有光明全是黑暗的地方。

我回到宿舍,剛收拾好東西,獄卒艾肯就來到了我的宿舍,對我說:“羅風,你到典獄長辦公室去一趟。庫甘先生說,讓你一回來就去找他。”

他找我有什麽事?也好,我正好可以向他當麵提出辭職。

在典獄長辦公室裏,庫甘先生一看到我,就遞給了我一疊相片,說:“羅風,你看看。”

我一看相片,頓時吃了一驚,差點摔倒在地上。

第一張相片,是羅素在伊丹瓦鎮穀口,遞給了我一卷花花綠綠的美鈔。

第二張相片,是我在伊丹瓦鎮的銀行裏存那疊花花綠綠的美鈔。

第三張相片,是我和獄卒艾肯在空置的牢房裏拍攝DV。

與此同時,庫甘先生用辦公室裏的電腦放出了一段錄音,正是我在元寶山莊裏與卡頓先生的那段對話。

“羅風,你現在應該明白了吧?”庫甘冷冷問道。

我當然全都明白了。典獄長先生早就知道我吃菜金回扣的這件事,同時,他也知曉我用假冒DV在刑案受害者家屬那裏賺錢的事。我中了他的圈套,今天我所做的一切全都在他的監視之下,難怪就連伊丹瓦鎮銀行裏的營業員也換成了陌生人。

那些我存在銀行裏的不義之財,看來是保不住了。即使這次我不主動辭職,也會被庫甘開除,甚至投入監獄牢房。

見我木然的表情,庫甘先生突然笑了起來。他笑得很開心,他的笑聲令我感到了茫然。

這時,庫甘對我說道:“好了,羅風,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今天你的所作所為都在我的全程掌控之下。”

庫甘很早就知道了我的一切伎倆,但卻苦於沒有證據,無法製裁我。所以他事先威逼食材供貨商羅素與我的助手獄卒艾肯,讓他們做了指控我貪汙與詐騙的汙點證人。

在穀口,庫甘安排手下躲在暗處,拍下了我收受回扣的鏡頭。在銀行,他安排一個陌生的女孩拍下了我存款的鏡頭。在空置的牢房裏,他安排艾肯在暗處放置了另一台DV拍下了我謀劃詐騙案的鏡頭。

而我和卡頓先生在元寶山莊裏的對話被錄製得那麽清晰,我一聽就知道當時錄音機一定是藏在卡頓身上的。也就是說,卡頓也早被典獄長買通了。

我隻好垂頭喪氣地說道:“好吧,這一切我都承認了。不過就算你把我投進監獄裏,我也會鄙視你的,因為你今天讓一個無辜的人成為了冤死者!”

沒想到庫甘又笑了,而且笑聲比剛才足足高了好幾個分貝。

14

庫甘一邊笑,一邊說道:“羅風,我再告訴你一個事實吧。在伊丹瓦鎮裏,根本就沒有一個叫做陳中軒的裁縫。那個叫被斬斷雙手的死囚,是一位曾經身受重傷的警官。而這起殺人案,其實是為了證實你詐騙的行徑,由我特意安排的!”

庫甘告訴我,為了讓我原形畢露,他設計了一個圈套。庫甘先偽造了一份案件卷宗,讓艾肯交給了我。他也料到了我會向羅素了解陳中軒與卡頓先生的情況,所以讓她向我提供了虛假的情況。不過,卡頓先生以前曾經因為猥褻幼女罪被關入監獄,卻純屬巧合。

我憤怒地盯著典獄長,說道:“好,我認栽。你說吧,現在準備怎麽處置我?”

庫甘先生朝我望了一眼,斂住了笑容,很嚴肅地對我說:“羅風,你應該感謝你自己。當你發現這起案件裏存在疑點後,立刻向我進行了匯報。我特意考驗你,說一切都不關你的事,你回到宿舍後就想方設法與州府的記者聯係。我繼續考驗你,掐斷了電話線,你又千方百計想要離開監獄,另想辦法通知記者。這一切都說明,盡管你貪汙詐騙,但你並不是一個壞人,還擁有良知。”

說道這裏,他頓了頓,又說道:“所以,我並不準備將你投入監獄牢房,決定對你網開一麵,不再追究你貪汙詐騙的事。不過,你以後不能再呆在監獄裏了,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也就是說,我被開除了。

我無力地笑了笑,說:“好的,正好我的東西已經收拾好了,我馬上就走。”

15

出了監獄,我立刻來到馬路上,乘坐一輛順風車來到一個叫東圭勒碼頭的邊陲小城。買了一張鐵皮馬達船的船票,我順水而下,三天之後,我就出了M國的國境,進入另一個國家。

以後,我再也不會回到M國,更不會回到伊丹瓦鎮與瓦古伊監獄。否則,我一定會被當作殺人犯被逮捕起來。

好了,現在我應該說一說那天夜裏我出了監獄大門後,究竟做了些什麽。

當時我認為陳中軒已經死了,而且是死在了卡頓先生的金錢賄賂之下。一切都是卡頓先生造成了,我必須要讓他付出代價。

我來到了伊丹瓦鎮,在路過羅素的食材店鋪時,我撬開門偷了一把菜刀出來。很快,我就找到了卡頓先生的家——這個地址,是我在庫甘先生偽造的罪案卷宗上找到的。很幸運,為了讓我相信事件的真實性,卷宗上使用的是卡頓先生的真實地址。

當時,我認為自己是個替天行道為冤死者報仇的英雄。

我現在知道了,所有一切都是一個圈套,陳中軒的案件根本就不存在。卡頓先生才是這個故事裏真正的冤死者。

可是,這一切,又能怪誰呢?

(本故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