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梯 STRANGE ELEVATOR

001

當見到電梯的按鈕盤開始瘋狂閃爍、門縫外出現純白刺目的光線時,我知道,自己進入了“奠梯”。

002

按鈕盤在小慧的眼前不斷閃爍。她的手指顫抖著,按下了6樓的按鈕。

“你決定了嗎?”我問她。

她點了點頭。

奠梯在飛快下墜,白光飛竄,從30樓到25樓,最後停留在了6樓。

奠梯門開了,而小慧也變成了6歲的模樣,穿著一條小白裙,驚愕地望著門外的老商場。

“這個世界24年後的今天,奠梯門會在老地方打開。”我說,“絕對不要錯過24年後開門的時間。否則,你就會被永遠留在這個平行時空。”

很少有人會認真地來找尋“奠梯”這個都市傳說。

傳說隻要在每年1月1日的淩晨獨自進入一台電梯,並且焚燒掉寫著自己生辰八字的紙條,這台電梯就會成為奠梯。奠梯裏,有一個奠梯管理員,並且樓層按鈕盤的數字和你的歲數是相等的。

你想回到幾歲,就按下第幾層。但是要記住,一旦回到過去、離開了奠梯,奠梯門就隻有一次再開啟的機會,而且,隻出現一個小時。

假如錯過,就會被永遠留在另一個時空裏。

003

根據規定,小慧是在30歲進入奠梯的,她選擇回到自己6歲的時候,在24年後,當6歲的小慧重新成長到30歲,奠梯門才會再次開啟。

我叫阿玉,是奠梯管理員,曾經是奠梯的使用者,最後決定接替舊管理員的位置,為人們控製奠梯。

回到監控室裏,奠梯的監控攝像會實時跟蹤用戶們在新時空裏的狀況。

小慧今年6歲,剛剛準備讀小學,她原來是一個帶著博士學位海歸的高科技工作者,拿著豐厚的薪水,家庭美滿,身體健康,我並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回到過去。

她離開奠梯,走進了商場,小小的腦袋左右望著,好像在找什麽。她一層層樓找過去,終於,在商城門口拽住了一個女人的桃紅色大衣。

“媽媽!媽媽!”她喊道。

女人驚恐地轉過頭,好像看見了什麽怪物:“小慧啊,你……媽媽不是讓你在廁所門口等著嗎?”

“媽媽,你別丟下我!”她哭喊,“我記得我6歲時候,你穿著桃紅色大衣,把我丟在商場,然後我被警察帶走,最後被李家夫婦收養……我都記得的!你別丟下我好不好!”

女人眼神中的恐懼越來越濃:“你在說什麽呀,媽、媽媽才沒有想丟下你呢。”

小慧的媽媽,顯然過得不怎麽樣。所謂的家就是個轉不開身的格子間,屋裏亂得幾乎踩不進去,桌上放著一堆廉價化妝品,地上散落著絲襪和安全套,女人那顏色豔麗、質地廉價的衣服丟得到處都是。

這是個窘迫的單親媽媽。

004

小慧在6歲時,被她的媽媽遺棄了,最後被一戶夫婦收養。這家夫婦無法生育,所以將這個聽話又可愛的孩子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來疼愛。

可在她的心裏,還記得親生母親的香水味和溫暖。所以,在給養父母留下一大筆錢後,她進入了奠梯,希望回到被母親拋棄前,母女倆再次生活在一起。

她的母親每天下午才醒過來。小慧拿著零錢自己出去買菜,回來後踮著腳在公共廚房裏準備午飯。女人伸著懶腰過來,給了她一個浮誇的吻:“嗯!寶貝真懂事!”

晚上的時候,女人濃妝豔抹地離家了,一直到半夜才回來。

內心年齡三十歲的小慧低頭坐在椅子上。我覺得,她可能已經在後悔了。

當年隻有6歲的她不知道母親的職業,真的以為媽媽隻是出於窘迫才將她遺棄,女人在她的回憶裏仍然是溫柔而美麗的母親。

而三十歲的她明白了,她的親生母親,可能不是一個多麽光彩的存在。

女人如果手上有了錢,就會立刻揮霍一空。小慧建議她存些錢,不過被大人當作童言。終於有一天,女人喝得爛醉,被一個男人扛回家。

就在小慧的眼前,男人開始帶著她的媽媽吸毒。

母親在她七歲那年染上了毒癮。家裏的情況越來越糟。在原本的時空裏,這一年,小慧已經被李家收養,開始念小學了。

有的時候,人生就是這樣。你以為悲劇的拐點,恰恰通往了一條更光明的路。

毒癮發作時,癲狂的女人有次在幻覺中瘋狂地打她。小慧逃出家,來到了當時她離開奠梯的位置。

“帶我回去!我不想再留在這了!”

然而我無法開門。這是奠梯的使用規則。

人啊,必須為自己的選擇承擔相應的後果。如果她要回去,還要再等23年。

005

小慧的媽媽終於用光了所有的錢。有天,她在一杯水裏放了些藥,然後給小慧喝。

女孩身上還有昨夜被母親打的傷。

不過,她似乎仍然相信這杯水是母女複合的征兆。小慧喝下了水。五分鍾後,小慧沉沉地睡去。這個時候,女人打了個電話。很快就有人來了她們家——是幾個打扮邋遢的男人,他們抱走了熟睡中的小慧,給了女人五百塊錢,然後抱著孩子坐公交車去了火車站。

監控屏幕中,火車駛向了山區小鎮,小慧一路上都被他們灌下了兌了藥的水,最後被昏昏沉沉地抱下火車,被帶進了大山中。

我關上了她的監控。

或許,和某些用戶一樣,當她三十歲的那年,已經無法再回到奠梯裏了。

顧老應該是進入奠梯的年紀最大的用戶了。畢竟都市傳說這種東西,中老年人都不是很在意。

“我70歲。想回到20歲那年。”

我點頭:“有一點請你記住,如果你回到20歲,那麽就隻能在另一個時空待到70歲,然後再回來。”

“可以。”老人答應了。他打扮談吐都很得體,顯然生活得不錯。不知道為什麽會想回到20歲——據我所知,他20歲的時候,可不是什麽好年代。

奠梯飛快下沉。顧老也漸漸年輕,成為了老顧,最後變成了小顧。奠梯停下,20歲的小顧穿著綠色軍裝,年輕的臉龐上有著和年紀不符的老成,走出了奠梯,進入到外麵那蕭索而動**的時代之中。

我切換了監控器。顧老那邊要過52年,實在太漫長了,就算是快進也要快進很久。

在監控器的另一個格子裏,是秦少的世界。

秦少是在27歲那年進入奠梯的,回到了自己26歲的那天,隻回去一年。

雖然自稱秦少,但其實應該隻是個長得不錯的小混混,回去的目的,八成是救人。

這種事以前不是沒發生過。在奠梯裏,什麽人都會有。

我遇到過坐奠梯回去殺人的、回去搶劫的、回去買股票買彩票買房的……有人回來了,有人不肯回來,有人回不來了。

作為管理員,我沒有權力幹涉。

秦少的家裏隻有他和姐姐,姐姐是個女白領,做普通的文員工作。在原來的時空裏,她晚上回家的時候被人搶劫,那人割開了她的喉嚨,卻沒有拿走她的財物。

凶手至今沒有抓到。

006

回到過去的秦少沒什麽變化,依然每天遊手好閑。我看了眼舊報紙,他姐姐死在那年的七月。時光轉瞬即逝,七月出事的那天,秦少晚上去接姐姐下班,她平安無事地到了家。

他很有可能選擇不回來。畢竟,原來的時空裏親人已死,而在這個時空,他能和姐姐繼續生活下去。

沒什麽事的時候,我喜歡把主屏幕換成他的監控器。畢竟一向遵紀守法的人對小混混的日常很感興趣——他也就是每天去網吧打遊戲,去朋友家打撲克賭錢,偶爾幫人幹個架……

特別解壓。

顧老的那個屏幕就太一成不變了——他回到過去,和同一個生產隊的姑娘走到了一起,兩人經常偷偷離開生產隊去看月亮,姑娘的名字裏就帶個月字,小顧為了她,把所有帶月的詩句都背了出來,夜裏一句一句輕聲背給她聽。

估計再過兩年,兩人就會結婚了吧。

我再切回了秦少那邊。他又和人打群架去了,打完了群架就去喝酒擼串,生活很是隨意。他姐姐似乎也對這樣遊手好閑的弟弟絕望了,並不知道他回去救了自己一命。

有天吃完燒烤,秦少的朋友阿狗叫他去一個棋牌室打大牌。

秦少猶豫了一會兒,拒絕了:“算了。累。”

“哎,你沒事吧?以前你最喜歡打大牌了,怎麽今年都不怎麽愛打牌了?”阿狗推了他一把,“去吧。我告訴你,最近打大牌的地方來了幾個嫩頭,可好贏了,我一個晚上贏了——”他伸出五個手指:“這個數!”

秦少的眼睛亮了,但還是搖了搖頭:“算了算了。”

“有什麽關係?爽一把嘛!你一年都沒玩過大牌了,隻玩20塊一把的有啥意思?”阿狗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往棋牌室帶。秦少起初被硬拽著,後來估計心裏也癢癢,跟著走了過去。

打大牌是五百一局輸贏。

那天晚上,秦少就輸了五萬塊。拿不出錢,被一堆紋身大漢扣在了棋牌室。

“我肯定盡快拿錢來!”他說:“我保證!”

007

秦少回家的時候,姐姐正在看保險單。她給姐弟倆都上了人身保險,今年要續費了。

“你怎麽這麽晚回來呀?”她問,“是不是又去賭了?”

“沒有。”

“我看你這一年都變好了,都戒賭了,千萬不可以再賭了啊。”她歎氣,將保險單放回信封裏。

秦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信封,幾乎要流出血來。

第二天的夜裏,他換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戴上手套,拿了把折疊刀,等在姐姐下班的路上。

人是很有意思的動物。它的意誌力有時堅若鋼鐵,有時又奇差無比。

人心時而是無價之寶,時而又是最不值得可惜的東西。

我看著他躲在樹後。姐姐加班到很晚,路上已經沒有什麽行人了。當她路過那棵樹時,她的弟弟從背後卡住她,用折疊刀割開了她的喉嚨。

看到這裏,我好像明白了:為何上一個殺死她的歹徒,沒有拿走任何財物。

——但是這一次,秦少被夜巡的警察發現了。他渾身是血,落荒而逃。就在劇情進入到緊張的地方時,我聽見了提示音。

“奠梯用戶秦少即將回程”。

糟了,劇情太緊張,看得入迷了——在秦少那邊,今天已經是1月1日的淩晨了!

我該打開奠梯門,等他回來了。

逃命中的秦少顯然也想起來還有奠梯這條路,試圖逃向他來的地方。他的位置距離奠梯門本來隻要四十五分鍾,但是在警察的追捕下,秦少不得不繞個路。

我坐在奠梯裏喝茶,看著手表——還有十分鍾就要關門了。

他能趕上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忽然,奠梯裏的我聽見外麵的警笛聲。

還有一分鍾。

59秒,58秒……

逃亡者倉惶的腳步聲響起了。

17秒,16秒……

隨著開門聲,我看見了秦少蒼白的臉出現在了樓梯口。

5秒,4秒……

哎,看來能趕上呢。

我正這樣想著,他突然重重地在地上滑了一跤。

……好像是因為鞋底沾了姐姐的血。

0秒!

奠梯門緩緩合攏。

我最後看見的,是他被警察扣住,從地上拖起來。

008

其實秦少哪怕欠了賭債,隻要在奠梯門口等一天,也一樣能回來。

不過後來我查了下資料。似乎在他上一次殺死姐姐拿到保險金後,巨額的保險金很快就被他揮霍一空了。所以他才決定回到過去,繼續被姐姐養著。

親情這種東西,像霧像雨又像風,最好別抱有太大的指望。

我又將鏡頭切換到顧老。小顧和月姑娘結婚了,婚後一年,女孩就因為白血病去世了。

年輕的他坐在病床邊,情緒卻異常的平靜,陪愛人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

然後,23歲的小顧獨自生活著,並未再婚。我快進了接下來的幾十年——他重複著自己曾經的人生,平靜地生活到了70歲,然後等待奠梯門的打開。

見到我,他微笑著點了點頭:“謝謝你。”

“你回到過去,隻是為了和她再在一起嗎?”

“不是再在一起。”他在奠梯裏坐下,奠梯緩緩升起,將我們帶回原來的時空,“原來時空的我,沒能和她在一起。”

曾經的小顧,並沒有將自己的愛慕之情告訴月姑娘。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便已經病逝。

於是,顧老不曾結婚,一個人老去。他曾經給年輕的自己錄了一段視頻,告訴20歲的自己,一定要告訴月姑娘自己喜歡她,否則就會沒有機會。

“可是在看見奠梯的傳聞後,我決定來試一試。”他說,“無論如何,謝謝你。”

我問:“她注定會病逝。用五十年的孤獨換取和她相伴的一年,你覺得值得嗎?”

“值得。”他說,“明年1月1日的淩晨,我還會進入奠梯,回去見她,再次和她在一起。五十年也好,一百年也好,五百年也好……每年我能回去一次,和她相伴365天,就勝過無數個五十年。”

我靜靜地看著他。說這段話時的他,仿佛很久之前的我。我曾和他一樣,為了陪伴一個人,不斷地進入奠梯,最後,接替了原來的管理員。

我也從未後悔過。

進入奠梯的用戶,還有許許多多,在我凝固的時光裏,無數人的無數光陰呼嘯而過。

——你也想進入奠梯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