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犧牲 GREAT SACRIFICE
001
小學四年級男生王勇背著破書包回到家，肚子餓得咕咕叫。家裏大人還沒回來，桌上放著一盒午餐肉。王勇咽了口唾沫，把手伸向了那盒肉。
突然，門開了——母親回來了，站在門口，滿臉怒火地看著兒子準備偷吃肉。女人衝向他，將兒子揪了回來。
“你這個賠錢貨，還敢偷吃東西？！”
她提著兒子的衣領，將他拖進了儲物間，把門從外麵反鎖上了。王勇被關在黑漆漆的儲物間裏，驚恐地抱著書包。
過了一會兒，大門又開了，女孩子清脆甜美的聲音響起：“媽媽，我回來啦！”
“寶貝，回來啦？”
媽媽從廚房迎出來，替女兒王秀卸下書包，還從桌上拿起了那盤午餐肉：“秀秀來，讀一天書累了吧？媽媽給你切好了午餐肉。”
“不吃嘛，午餐還沒消化呢，再吃就要胖啦。”
“秀秀乖，快吃，可好吃了。”從儲物間的縫隙裏，王勇看到媽媽憐愛地摸著妹妹王秀的頭，“快點，吃完了，爸爸媽媽帶你去外麵看電影。”
002
在未來，經曆了第四次全球戰爭後，地球人口極度稀缺，擁有孕育能力的女性，成為了人類中的一類公民。社會認為，所有的資源應該首先供給女性，以保證人類的繁衍。
這就是這一代男性可歌可泣的偉大犧牲。
王家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在孩子出生後，母親幾次都想把他給人道毀滅了。
“我們沒有資源去養一個賠錢貨了，早就說，這賠錢貨一出生就該讓他爺爺帶到鄉下去賣給人家做童養夫。”
家裏吃晚飯的時候，王勇根本不能上桌，隻能抱著一碗白米飯就著鹹菜蹲在牆角吃。
“多養一個孩子，家裏怎麽省錢啊？秀秀以後的嫁妝怎麽辦？怎麽娶一個溫柔聽話的好男人啊？”
王勇在恐懼中吃完了飯，然後收拾餐桌，和父親一起洗碗。母親帶妹妹看電視，順便替她梳頭發。
入冬了，王秀換了新的冬衣，一家人出門吃飯，給奶奶賀壽。母親家有兩個姐妹，她是姐姐，阿姨是妹妹。阿姨家隻有一個兒子，據說想生第二個，結果掃出來還是兒子，就做了人流手術。
“你家福氣真好啊，一女一子，湊一個‘好’。”阿姨很羨慕姐姐家。
“好什麽。”母親擺手，“養了個賠錢貨。如果就一個秀秀，我們的日子就過得好多了。”
“哎呀，你買了新的鑽戒啊？”
“對啊。買了，準備傳給女兒的。你就好了，不用買這種東西，養個兒子，不用傳家。”
阿姨臉色沉下來了，一頓飯都沒再說話。母親給王秀夾著菜，手上的鑽戒亮得刺眼。
“秀秀啊，你戴戴看。”她摘下鑽戒，套在秀秀的手指上，“以後媽媽爸爸的東西，都是你的。”
003
到初中時候，班裏的男孩一下子就少了，挺多家庭覺得，男孩子讀書沒用，趁早把人家定了，不想自家再多花錢養了。王勇上初中的第一節課，就是被教育要甘願做出“偉大犧牲”，為了人類的繁衍。
“有老家的人過來問，想要那個賠錢貨。”有一天，母親在餐桌上提起這件事，“他家的女兒啊，已經高中了，想早點懷孩子，多生幾個。”
“你要賣就賣唄。”
“但是出價太低啊，才這個數。”母親張開手掌，“我一想，秀秀以後的婚事，彩禮也不會少的。王勇嫁妻，如果不多要點人家的彩禮，哪來的錢給秀秀買新房娶老公呢……”
他嚇了一跳，並不知道嫁妻意味著什麽，隻知道家人又不要他了，連忙撲到母親膝頭：“媽媽，我會把所有家務都做完的，不要賣了我！”
家人在之後找借口帶他出去，他也不敢，怕就這樣被賣了。後來秀秀告訴他，媽媽約了一個老家人在餐廳裏，那天原準備相看他。王勇被嚇壞了，發起了高燒，好多天沒去上課。
但他成績不錯。為了不被母親賣去老家，王勇拚命地讀書，每次都在班中名列前茅。雖然所有的輔導教材都沒有他的份，全都是妹妹王秀的，但王秀根本也不想寫那些課外作業，全都丟給了他寫。父母出差時，王勇每天回家，先替妹妹做飯，然後自己一邊吃飯，一邊掐著時間做作業。
電視上，一個男人在宣講男德——男人應該會家庭、為世界做出偉大的犧牲，因為，這都是為了人類的繁衍。隻要男人能做出偉大犧牲，女人才能安心傳宗接代。
高中時候，老師開始找男學生們談話。
“男生不應該選文科。”她說，“男孩子一到高中，很多成績就趕不上女孩子了，尤其是文科。你們讀文科會讀得很累，因為沒有那種思維嘛。老師告訴你們，選理科，最後還能去流水線上當工人。”
王勇想選曆史，以後可以去相關的大學，相關的出版社，但家裏也同樣不讚成他選擇文科。母親拿過了他的選課誌願，在上麵填了“物理”。
他上了物理班，仍然努力讀下去，想考大學。盡管現在大學入學分數線不同，男的高，女的低，可是憑王勇的成績，這並不是問題。
然而，王勇也沒能上大學。
高考填誌願時，家人告訴他，因為要供妹妹王秀讀大學，可能出不起他的學費了。王勇的學習生涯，就到高中戛然而止了。
他還想掙紮，試圖改變人生。母親說，如果他能找到免學費的學校，那就可以繼續讀書。
“有一家師範是免費的……”他說，“我還可以去當老師！”
他找出了那家師範的招生廣告，記憶中，他曾在這張傳單上看到過“免學費”這三個字。然而當他找到傳單時，卻陷入了絕望。
“免考試，免學費入學——僅供女性。”
004
王勇離開這座小城市，去大城市打工。阿姨推薦他去一家電器廠當男工，每個月的工資，王勇都會打給母親，自己留一些零錢。
在工人之中，他的頭腦很好，很快就被領導看中，當上了小組長。有一天，一家合作夥伴的代表人過來做商務會談，臨時需要一個英文翻譯。
“我英語很好。”王勇說，“請把事情交給我。”
工廠的女廠長覺得這個工人很有意思，和他對答了幾句：“你英語確實不錯，當工人可惜了。兩個月後，工廠有一個工人代表海外交流半年的機會，你願不願意去？”
王勇就這樣，得到了一個出國的機會。
“出國？”父親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含著驚訝，“出國幹什麽？有錢賺嗎？”
出國交流，雖然也有工資，但這些工資基本是用於國外的生活費的，宿舍是公司提供。
“這不行。”父親說，“那你每個月就沒錢寄回來了呀。”
“可這個機會很難得的！”
“出國幹什麽，浪費錢！別談了，說正事——最近你媽媽病了，你妹妹要讀書，你把工作停一停，回來幫忙。”
“媽媽病了？”
王勇呆在那，握著手機，不知道該怎麽辦。父親在那催促：“行了，快回來吧。你是男孩子，總是要為家裏做出點偉大犧牲的。”
王勇隻能辭了工作，收拾東西回老家。
母親高血壓犯了，躺在病**動不了。他每天忙裏忙外，但不見妹妹的身影。
“秀秀呢？”他問。
“秀秀要讀書。”
“讀書，也不至於回都沒法回吧？”
“你妹妹是我們家的**，讀書是比天都大的事！”母親拍得床頭櫃作響，“你一個人不是也忙得過來嗎？”
“我本來能出國的……”
“隻知道自己，自私。你看看人家的兒子，多孝順？我怎麽養了你這個白眼狼。”
母親病著，身子也不是很好，更是比平時易怒。王勇不敢再惹她生氣，隻好坐下來，替她削蘋果。
母親住了兩周的院才好，王勇也回到大城市，繼續找一家工廠當工人。好在原來的女廠長很喜歡他，直接讓他回去當助理。
“你頭腦那麽好，為什麽不繼續讀？這次海外交流的機會也放棄了，多可惜啊。”
“要供妹妹讀大學……”
“這可真是不容易。”
廠長人很好，也完全不在意王勇是外地人。她年紀不小了，想找個老實本分的男人一起過日子，一起在大城市打拚。兩個人的感情很快升溫，三月份的時候，廠長向他求了婚。
兩個人一起回老家，見王勇的父母。但是，父親的頭一句話就潑了冷水。
“你能拿出多少彩禮？”他問女人。
005
王勇的父母，開價五十萬彩禮，要求廠長提供房子，並且把他們也接進城，還要安排好王秀大學畢業後的工作。
女方呆住了，她是城裏人，根本不知道有這種事情。
“我可以和王勇一起打拚，現在沒法在城裏買那麽多套房，但是……”
“等等，可以的。”王勇說，“這幾年我的工資都是全給媽媽保管的，加起來有幾萬，加上其他的補貼，我們兩個能夠合力付一套房的首付的。媽，我的工資呢？”
母親沒說話，就在那按計算器。
“媽？這些年我給了家裏那麽多錢……”
“你妹妹以後要嫁人，就要買房子，你的工資，當然要用來給你妹買房子。”
“這是我的工資！”
他氣血一下子湧了上來——自己辛苦工作交給父母的錢，卻一分都不是他自己的！
“你的工資你的工資，你的工資還不都是你妹妹的！”母親站了起來，指著王勇的鼻子罵，“家裏誰負責傳宗接代啊？你妹妹的肚皮那是鑲了鑽的，你呢？你有肚皮嗎？能傳宗接代嗎？”
“而且，你妹妹將來結婚，也是要彩禮的。你結婚時候我家沒收到彩禮，等你妹妹結婚了，我們怎麽拿彩禮給人家啊？”爸爸站起來打圓場，“王勇啊，你要為家裏著想啊，男人要為家庭做出偉大犧牲的，你讀那麽多年書，都讀去哪裏了，不能不懂道理啊。”
王勇的婚事就這樣擱置了。
結婚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情，盡管感情非常好，可兩人還是分開了。
他繼續做助理，女人待他還是很好，但大家都知道，這段感情結束了。
從那次之後，王勇沒再回過家。妹妹大學畢業了，卻不想工作，每天待在家裏打遊戲。父母也沒有辦法，隻是催王勇拿更多的錢回家，讓王秀快點結婚。
王秀也確實準備結婚了，不過男方家也開出了天價的禮金。王勇沒有錢了，他每個月身上就留五百塊，其餘的工資都打回家裏。
父母還在不斷地催，他終於崩潰了，拒接家裏的所有電話。
日子總算清淨了。
擺脫了家庭之後，王勇忽然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他辭了職。因為前女友決定結婚了，她確實能娶到更好的男人，
王勇換了住址，換了工作，準備開始新的人生。他甚至不想結婚，隻想一個人清淨地過一輩子。
可在一個月後，夜裏忽然有人敲門，說是警察。
王勇開門。門外是兩個民警，在警察身後，站著王勇的父母。
“你們怎麽來了？”他訝異。
“對，這就是我們的兒子。”父母說，“謝謝，他手機換了，地址換了，我們都找不到他了。”
很久不見，父母老了很多。王勇心裏一酸，也覺得難過。兩個民警先教育了他一頓：“你怎麽能給家裏添麻煩呢？不聯係父母，也不留消息，父母多擔心啊，你這樣不孝順的男孩現在越來越多的，根本不顧家。”
王勇歎了口氣，讓父母進了家。
這次，父母過來找他，是因為秀秀要結婚了，希望哥哥能回去參加婚禮。
“我知道了，日期是幾號？”
妹妹的婚禮，他自然是會去的。父母說，這次來找他，就是希望直接一家三口一起回去。
一家三口……王勇心裏一暖，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成為父母說的“一家三口”。
父親買了三人份的回程票。上火車前，王勇帶了很多東西回去，祝賀妹妹結婚。
“家裏錢還夠用嗎？”
“夠，夠。”父親笑道，“來，王勇，喝口水。”
這水的的味道很奇怪，他喝了一口，正想吐出來，卻被父母摁住，強行灌了下去。他的意識昏沉了下去，不省人事。
006
再醒來時，他被人綁住，躺在自己家的沙發上。家裏有很多人，布置得也很喜慶。
“那就說好了，五十萬一筆勾銷。”母親的聲音傳來。
“嗯，你家兒子娶進我家，我家的兒子就嫁過來，剛好抵消。”
這是另一個陌生的聲音。
王家人為了女兒能嫁到男人，把兒子賣給了那家人家。王勇被家人強行押去了民政局，才看到了自己的新娘，是一個快五十歲的中年婦人。
“我不要結婚！”他說，“我是被騙來的！”
“我家兒子精神有點問題。”母親說：“別理他，直接登記了！”
王勇就這樣被嫁到了別人家裏。他不能走，如果逃了，對方就會去向他家要回五十萬彩禮。父母出不了那麽多錢。
他放棄了大城市的工作，放棄了夢想，為家庭做出了偉大犧牲。不過母親在外人麵前仍然說：“養這賠錢貨養了幾十年，總算是甩開了。”
十年後，父親去世了，母親想搬去妹妹那住，可王秀不喜歡和老人住在一起。
王勇隻好把母親接去自己家。這樣一住就是五年，母親病危了，結果妹妹在忙事業，沒空來醫院。
他隻好一個人照顧母親。
老人躺在**，苟延殘喘：“王勇啊……你妹妹呢？”
“她在忙。”
“她怎麽不來看媽媽啊……媽媽那麽疼她……”
“不知道。”
“王勇啊，你委屈一下。”母親拉住了他，“你妹妹的孩子以後大了，也是要房子的，媽媽就想，你做點犧牲啊，媽媽就把房子都留給妹妹了……”
突然，王勇笑了，轉身撲到母親的身上，用力掐住了她的喉嚨。
“偉大犧牲，偉大犧牲！”他掐得女人張大了嘴，眼球緩緩變成了粉紅：“憑什麽隻要我犧牲？你們女人，什麽時候為了我們男人這樣犧牲過？！”
老人很快沒了聲音。
他喘著氣鬆開手，居然內心一點慌張和悲痛都沒有，隻有鬆一口氣的感覺。王勇披上外套，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離開了醫院。
路邊的廣告屏幕上，還在放著公益廣告——《偉大犧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