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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舉門”過後,辦公室的日子過得有些苦悶。每天下了班,我們還得再進行半個小時的政治學習。魏書記對這一事件是否仍耿耿於懷,誰都無從知曉。隻是挨了批評的老高再不敢怠慢,天天不厭其煩地召集我們開會學習,我們也不敢有半句怨言。所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大概不過如此。
我理解老高。在這風口浪尖上,再有任何閃失,政治生命必然完結,唯一的補救方法隻能是矯枉過正。當然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主動請纓到鄉下去。不過,老高的心或許沒有死透,仍想再拚一把。這對於我來說,應該是個壞消息,因為老高自然能猜到向魏書記泄密的人是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野心不死,害人不止。
可是,老高你得理解我啊。既然你可以整人,也應該容許別人整你。你為了一個破主任能拉上我坑馮大秘,為什麽?不就是為了那點地位和權力嗎?本來我並不想被牽扯進來的,可你非拉上我,如果你是我,你能怎麽樣?你以為我就沒有對權力的渴望嗎?你知道我第一天上班發現自己連張辦公桌都沒有的感受嗎?老高,那天晚上,我跑到河邊哭了一夜,你知道嗎?
唉,現在辦公室裏最有壓迫感的,不是老高而是我了。雖然馮大秘此時引我為知己,不斷向我示好,可我顧及著老高的感受,不敢太配合馮大秘。再說了,馮大秘未必不會在緊要關頭給我一刀啊。都說做官的心累,卻不知沒官做的小嘍囉更累。
連著幾天,下了班學習完之後,我都約著樂剛到酒吧去喝酒。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我們常去的酒吧“皇宮”,老板是樂剛的一個同學,因此樂剛在裏麵有點股份。本來他們打算拉我進去投半股的,我沒同意。在我的印象中,到酒吧鬧事的人太多,人家叫你進來入股,有錢大家賺,當然就指著你幫忙解決糾紛和麻煩,我還沒有那麽大本事。
樂剛的同學姓吳,外號“二癩子”。這外號是讀書的時候叫開的,做老板後沒人敢再這麽叫,除了以前玩得好的同學。今天他有些高興,也陪著我們喝幾杯。
“哥,過兩天黃書記可能要到縣上來,你知道吧?”見我幹了一杯,樂剛邊給我續酒邊說。
我拿起酒杯,在手裏晃著玩,不時灑點出來也不管,“你怎麽知道的。我沒聽誰說啊。”
“我聽我們所長說的。今天接到局裏的命令,他被派去踩點了。”樂剛說。
我一口又把酒杯喝空了,放到樂剛旁邊,示意他再續上,“至於嗎?黃書記多大的官,又不是中央領導,還用得著踩點?”踩點,就是事先把領導要視察的路線走幾遍,預防發生突發事件或者安全事故。
樂剛湊過來低聲說:“黃書記這次下來,要到縣裏幾個明星企業去考察。水泥廠那邊有點麻煩。”
我點點頭,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水泥廠建在縣城邊上,離城區大概十公裏,因為工業汙水毀掉了附近農民的幾十畝水田,近幾個月為了賠償問題,雙方鬧得很不愉快。
政府方麵打算怎麽解決問題,我一點也不關心,更沒興趣向樂剛打聽領導們如何規劃黃書記的考察路線,怎麽控製農民們不亂來不鬧事。我現在隻關心,黃書記他還記不記得月初我到他家拜訪時,他許給我的那個承諾。這對我來說是個絕好的機會,對於我扭轉目前的困局,大有好處。
可我總不可能給黃書記打電話提醒他吧?這可是最忌諱的。
我苦想兩天,也沒有想出一個可行的辦法來。唉,罷了罷了,聽天由命吧。
黃書記終於來了,一副幹事業的樣子,一刻都不歇地要求下到企業去看看。縣委和縣政府主要的頭頭們都陪著他考察去了,沒人通知我幹什麽。我連邊兒都挨不上。
馮大秘倒是跟著去了。老高沒去成,不過他打著縣委的大旗,同接待辦主任一起,在籌備考察後的接待工作。
我不禁有些泄氣,八成黃書記是忘記這碼事了。即使沒忘也沒啥用,我沒那個級別,是不可能露這個臉的。真要讓我去了,我是走在書記後麵還是走在縣長後麵,或者走到相關領導後麵?有我的位置嗎?不去也好。我安慰著自己。
我心不在焉地坐在馮大秘的椅子上,腦殼裏混亂得很。要知道,我對這機遇盼了不止一兩天啊。
我點了支煙,靠著椅子深深地吸上一口,再呼出一大口煙,讓它飄浮在我的眼前。
忽然於婷走過來,把香煙奪了過去,摁在煙灰缸裏,“辦公室不準抽煙,不知道哇?”
我有點惱火,想發作。抬頭看見她俏麗的臉蛋,氣又消了。我指了指煙灰缸,說:“不準吸煙,這玩意兒是幹什麽的?許州官放火,就不許我點燈?”
於婷瞪著我不說話,又轉身忙自己的去了。
我靠在椅子上,斜著眼打量著她。心情鬱悶的時候,膽子反倒壯了,有點破罐破摔的意思。我說:“於婷,反正領導都沒在,幹脆咱們早點下班,我請你喝酒。”
於婷裝作沒聽見。
我走到她桌旁,眼神邪邪地看著她說:“怎麽不理人啊?生我氣了?”
於婷顯出非常厭煩我的樣子,把身子轉到一邊。我看到她這樣,心裏更是不痛快,心裏說今天我還非把你調戲了不可。我又繞到她麵前,說:“真生氣了?難道是因為……”我故意停住看她的反應。
她把頭扭了回來,氣鼓鼓地,似乎想聽我說是因為啥。我忍不住笑了,說:“難道是因為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於婷的臉臊得一片通紅,輕聲地嗔道:“你滾。”
我嗬嗬地笑著,走回去坐到馮大秘的椅子上,再點上一支煙。
於婷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走了過來,把煙奪過去,也不說話,徑直走出門去。
她喜歡我了,我想。
於婷走了,辦公室也沒啥人,我好無聊。眼看著要到下班的時間了,我關上辦公室的門,轉身下樓。
離車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我掏出車鑰匙,對著車一摁,“滴滴”兩聲把車解鎖。我覺得這個動作最瀟灑了,很喜歡這麽玩,不過平時我太低調,很少這麽耍。正要開門上車,手機響了,馮大秘打來的。
“小隋,在哪兒呢?吃飯了沒?”馮大秘問我。
“吃什麽飯,剛下班要走呢。”我沒好氣地應道。
“沒吃更好,快過來一起吃。”馮大秘發現我沒聽懂他的意思,又急著說,“鳳城食府,魏書記讓你來的。”
我刹時被電擊中一般,麻麻的心蹦得特別厲害。“媽的,你怎麽不早說,還以為你請吃飯呢。”我嚷著。
我第一次開車這麽快。
很快到了鳳城食府——本縣最好的酒店。我向酒店小姐問明情況,直奔二樓的豪華包間而去。參加宴會的人比較多,分成了兩桌,分別在一個獨立的房間,兩個房間內部有道門連著,私密性也好。我剛一進去,馮大秘便舉手示意,讓我過去坐他旁邊的座位。我思忖著要不要跟領導打聲招呼,迅速觀察了下情況,大秘這桌是局一級的領導居多,那邊縣一級領導的桌上沒幾個人注意我。招呼就免了吧,我直接走到馮大秘旁邊坐下。
剛落座還沒動筷子呢,魏書記在隔壁桌上喊:“小隋你來晚了,先自罰三杯。”我心裏說,好家夥,還注意到我了。其實我很高興,爽快地接過酒杯。馮大秘拿酒過來給我滿上,我朝魏書記那邊望了望,發現幾個領導正朝我這邊看,我一抬手幹掉一杯。又滿上,又幹了,再滿上,再幹了。這酒夠勁道啊。
“吃菜吃菜。”旁邊一個局長好心地對我說,“隋秘書,多吃點菜墊墊。”
我大口吃菜。馮大秘對我說:“小隋,你剛來,我們吃了有一陣了。你過去給領導們敬杯酒吧。”我抬頭看了看桌上的情況,確實是吃過一陣的樣子,應該離收尾差不多了,是得抓緊時間去敬酒。
我再吃了口菜,便拿上酒壺(我們這兒喜歡先把瓶裝酒倒進壺裏)和酒杯走了過去。領導們聊得正熱乎,我不知道該不該打斷他們,說一個開場白。還是魏書記在一邊說:“小隋過來敬酒了,好,先從黃書記這裏開始。”
我雙手把著壺過去給黃書記添了點酒,又給自己的杯子滿上,正要說話,政府的楊縣長說:“小隋,你這樣不對,別把咱們的規矩搞壞了。”我愣了愣神,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
其他領導也不說話。唯有政府辦鄭主任說:“你敬黃書記一杯,自己喝一杯,像什麽樣子。把這個拿過去,自己看該咋個表示。”說完,遞了個小啤酒杯過來。
我明白了,敬領導酒是不能一杯換一杯的。可我倒幾杯呢?魏書記看出來我曆練不夠,開口說:“小隋,你敬黃書記,十杯換一杯。其他的領導三杯換一杯。”
我“哎”了一聲,用酒杯量好十杯酒倒到大酒杯裏,端起來,向黃書記說了一大堆崇敬的話。黃書記一直笑著聽我說完,待我幹了之後,拍了拍我的肩膀,也把酒幹了。
事後,馮大秘問我跟黃書記什麽關係,我說沒啥關係。大秘不高興地說,跟馮哥裝啥,我們這桌過去敬酒時沒誰能讓黃書記幹杯的,偏偏就你可以,沒關係,你都未必能上桌呢。真不夠兄弟。
接著,我又依次給魏書記、楊縣長等領導敬酒,照三杯對一杯的規矩。鄭主任不依,說我們就算了,書記和縣長兩個起碼得六杯對一杯吧。我不知道他較這個真幹嗎,難道官場上興這套?好在魏書記還是堅持三杯對一杯,算過關了。
敬完酒,這桌也沒我說話的分兒,我就回那邊去了。估計因為黃書記的舉動,讓大家意識到我跟他關係不淺,再跟我說話明顯有些客氣了。
幸好我是一個喝了酒隻會頭疼胸悶卻不鬧酒的人,雖然感覺自己支撐不住,但意識倒還清醒,沒有出醜。好不容易熬到喝幹最後一杯散夥酒,我乘人不備尋了個空溜下樓。我知道這時候再不會有人注意到我,也不會有人需要我。
我虛飄飄地勉強走到我的車旁,一陣又一陣惡心。我一手撐在車門上,堅持著掏出手機,“樂剛,快到鳳城食府來接我,我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