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謊言中的牟其中

牟其中,曾在中國商界創造過“用罐頭換蘇聯飛機”“放俄羅斯衛星”等“神話”的“大陸首富”,於1999年1月7日因涉嫌信用證詐騙,被武漢警方在北京抓獲,同年2月5日被批準逮捕。

2000年5月30日,牟其中被判處無期徒刑,罪名為巨額信用證詐騙。

從“首富”的雲端跌落“首騙”的深淵,牟其中一度處於各種喧囂的非議之中。現在,輿論對報道牟其中的熱情已經淡化了,也許此時的舊話重提,更加能理智地深入牟其中的心靈深處。

牟其中是一位典型的事業型個性的人,遺憾的是,在“事業型個性”的前麵,我們不得不加上“病態”這一定語。如果沒有“病態”二字的話,他的人生,肯定是另一番景象。

1941年,牟其中出生於巴山蜀水間的重慶萬縣。他的父親牟品三是當年川蜀知名的銀行家,故牟其中自小就認為,“錢是商品,而銀行是賣錢的商店”。跟同時代絕大多數的中國人一樣,牟其中自幼有很濃厚的政治熱情,且敢言敢為,百無禁忌。1975年,他因組織“馬列主義研究會”被判反革命罪入獄,他與獄友合力寫出過一篇題為《中國往何處去》的萬字文,並差點被判死刑,這成為他日後炫耀的最得意的政治資本。

1979年的最後一天,牟其中從萬縣沙河監獄獲釋,兩個月後,他領到了一張“江北貿易信托服務部”的營業執照,自稱“自願耕耘中國經濟改革的‘試驗田’”。1983年,他從重慶一家半停產的軍工廠弄出一批座鍾銷往上海,結果被司法部門以“投機倒把罪”又關了一年監獄。

1989年,牟其中在從萬縣到北京的火車上,認識了一個河南人。從他口中,牟其中得知正麵臨解體的蘇聯準備出售一批圖—154飛機,但找不到買主。於是,異想天開的他在京郊租了一間民房,到處打聽有誰要買飛機。他對航空一竅不通,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鑽,一個月後他終於打聽到一年前剛開航的四川航空公司準備購飛機的消息。牟其中找到川航,幾番周折之後,川航同意購進4架圖—154飛機。然後,牟其中又在四川當地組織了500車皮罐頭、皮衣等商品交給俄方以貨易貨。這筆貿易到1992年宣告成功,牟其中說他賺了8000萬到1個億。

日後,人們發現所有與牟其中有關的數字都是“僅供參考”,牟其中從“罐頭換飛機”中到底賺了多少錢,隻有天知道,不過這件事使他完成了原始積累,並迅速地名聞天下倒是事實。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無論在當年還是在今天的中國,飛機貿易都是一個嚴格限製的領域,牟其中此舉的合法性何在,卻始終沒有人提出來過,直到他被第三次判刑後的2000年7月,四川航空對外拍賣牟其中為其所購的圖—154飛機,其名義是“走私飛機”。

以最原始的以貨易貨方式,而獲得匪夷所思的成功,使牟其中突然間對自己也刮目相看起來。

牟其中對自己的“用罐頭換飛機”也歸入到資本經營的大筐子裏,以中國“第一個吃資本經營這隻螃蟹”的企業家自詡。一時間,牟其中風生水起。

1993年4月,牟其中的南德公司與重慶大學在重慶賓館簽署了聯合辦學協議。同時,雙方還決定將重慶火鍋快餐化,推向世界各國,在5年內做到銷售收入1000億元,南德公司投入2億元成立重慶麻辣火鍋快餐公司,將從1000億元收入中,拿出15億元建立重慶大學教育基金。同時,南德公司宣布收購重慶當地的一家柴油車修配廠;

同年春天,牟其中宣布投資100億元獨家開發滿洲裏,建設“北方香港”;

同年11月,南德公司又與張家界市簽署了一張協議,計劃投資10億元進行區域開發;

1994年,牟其中提出建一個118層高的大廈,地點考慮在北京或上海,下邊的廣場就叫鄧小平廣場,投資100億元;

同年,牟其中走馬考察陝北,情緒激動地表示,準備在陝北投資50億元;

3月,南德公司宣布要搞三大項目,分別是中華巨塑、世界華商大會和南德別墅;

1995年,牟其中在一次演講中提出要辦一所“南德儒商大學”,投資5億元;

1996年,牟其中宣布對遼寧的三家國有企業進行2億元的投資改造;

同年3月,牟其中提出將喜馬拉雅山炸開一個寬50公裏、深2000多米的口子,把印度洋的暖濕氣流引入我國幹旱的西北地區,使之變成降雨區。繼而,他又提出采用定向爆破的辦法,在橫斷山脈中築起一座攔截大壩,可以為黃河引入2017億立方米的水量,投資額為570億元;

同年9月,南德公司對外公布投資控股總造價為l億美元的“國際衛星—8號”

這一個個驚人的投資項目,一次次的在國內傳媒上炸開,一次次地把牟其中聚焦在耀眼的鎂光燈下,使牟其中和他的南德公司光芒奪目。

1996年1月,一本由新華社記者撰寫、厚達450頁的《大陸首富發跡史——牟其中》由作家出版社公開出版,牟其中的名望因此達到頂峰。在書中,他還宣布了南德公司的新目標是,在5~10年內躋身世界十大企業行列。

然而,在整個20世紀90年代漫長的經商經曆中,除了“罐頭換飛機”之外,牟其中到底還做過什麽盈利的商業項目,至今仍是一個謎。一個很可能的事實是,南德從來就是一個靠貸款維係著的吸氧型企業,他所宣布的那些“智慧型項目”都是向銀行申請貸款的理由之一。早在1991年年初,當顧捷被牟其中請去當南德公司顧問後不久,他就發現了這個真相:

當時,南德經濟集團還在北京羊坊店的地下室裏,但據它散發的材料介紹:“業務範圍橫跨航空服務、租賃、航運、金融服務、風險投資、貿易、工業、房地產、高科技、工程開發、信息谘詢等10多個領域,在國內外設有20多家分公司、子公司和7個主要研究所,貿易夥伴遍及世界各地。”事實上,所謂的“分公司”“子公司”“研究所”都是空的,一個單位隻有一個人,甚至幾個單位隻有一個人。

牟其中與外國記者談話,顧捷大多在場。顧捷親耳聽到他在幾十天裏把自己的資產越吹越大,“3億”“6億”“10億”“13億”“20億”,甚至“50億”。顧捷問他:你的錢在哪裏?你怎麽賺來的?你繳多少稅?他得意地說:“誰來查我?!怎麽查我?!”

在一個又一次的項目出籠過程中,牟其中養成了一種信口開河、隨意承諾、風一吹就不算數的惡習。有細心人曾錄下1996年2月22日他接受美、法、日、澳等國新聞記者訪問時的對答,其信口開河之“風采”可見一斑。

問:牟其中先生,你準備在華爾街投資?

答:我在華爾街投資,是要把我的企業擺在華爾街,隻要可能,我可以無限地投資,無限地花錢,釣魚都還要一點兒蚯蚓(笑聲,掌聲),這點請大家放心。

問:你剛才說想改造大量的國有企業,國有企業那麽多,你準備選擇哪些企業?你能否確保這些企業盈利?

答:重點是選擇國有大中型企業。我能從3000元人民幣擴展到發射衛星,就有理由對未來充滿信心,有理由確保這些企業盈利。

問:你覺得投資化學工業是否值得?

答:這位先生很聰明。我可以告訴你:值得。我所改造的企業中有10多家化工廠,而且都是盈利很大的化工廠。化工行業不僅因為本身有很大的盈利性質,而且由於對環境的汙染,很多西方化工廠關閉了,把大量市場讓了出來,我們可以占領這個市場,從中盈利。

問:以前我們和中國做生意很爽快,但是我們現在要等政府的批準,等啊,等啊,隻等到賣身了(笑聲)。請問牟先生,您有什麽方法把速度加快?

答:……我投資國有企業不是一個一個地投,是一批一批地投。我去年先後與7個大城市的政府,共同召開了7次大會,每一次都有上百個企業的上百人聽我這樣講兩個小時,講完以後就發表格,願意合作的馬上填表,馬上簽字,效率很高。

牟其中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在這種嚴肅的商務活動中,他“猴子掰玉米”式的惡作劇行為,導致了他在政界、經濟界、傳媒界和社會公眾層麵的多重失信。在這個意義上,他由一位廣受尊重、被視為可以點石成金的“天人”,淪為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首騙”,算得上是報應使然、自取其辱。

1997年9月,一本雜誌增刊突然冒了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夜之間鋪遍全中國的書報攤,其書名駭人聽聞,如同平地引爆了一枚驚人的新聞炸彈:《大陸首騙牟其中》。

這本20多萬字的增刊,據稱是由“三個曾經投奔南德集團的高級打工仔,冒著被追殺的生命危險”寫作而成的。它通過大量的細節將牟其中描述成一位“上騙國家、下騙地方”的中國第一大騙子。在書的封麵,它更以牟其中律師的話高呼:牟其中不亡,天理不容。

其實,在這本地下增刊出版的前後,牟其中已成了有關部門的重點布控對象。一個事實已經在此刻被揭露了出來,1995年上半年,南德集團資金緊缺,牟其中決定以不進口貨物方式進行信用證融資。這年6月,牟其中認識了澳大利亞X.G.I公司的一位何姓華裔職員,兩人在南德集團總部商定,由何某尋找可為南德集團開立信用證的外貿公司。7月,何某人在武漢聯係到可為南德集團開立信用證的公司。此後,南德集團陸續在中行湖北省分行騙開信用證,涉嫌詐騙金額總計7507萬美元。

1996年3月,牟其中在邊防檢查的最後一道關口,因護照被扣未能跨出國門。1997年1月,有關部門發出緊急通報認定,南德集團“經營不善,已出現高風險、高負債”之跡象。

頭戴“首騙”高帽,牟其中度過了十分難熬的一年。這其實也是他的企業家生涯即將終結一年。這期間,他又向社會發布了一顆“牟式衛星”,宣稱將在6~8個月內,生產出運轉速度為10億~100億次的電腦芯片。結果再次被有關專家認證為“絕無可能”。

1998年秋天,牟其中最後一次公開亮相,在北京千年古刹潭柘寺接受記者采訪。牟其中說,在過去的一年裏,他每個周六都要到這裏的一棵“帝王樹”下聽鬆濤、吹山風,他還常常想起家鄉峨眉山報國寺的一副對聯:竭思悟道,蒲坐說經。接下來,他的一番對答再次展現了這位空手道大師的精妙辯才:

——那本叫《大陸首騙牟其中》的書,讓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攻擊。可是我認為它幫了南德一個很大的忙,第一個好處,弄得天下誰人不識君;第二個最大的好處,是逼迫上麵不能不對南德表態,掃除了我前進中的最大障礙,贏得了聲譽又掃除了障礙,你說我得到了多大的益處。

——現在老百姓說我是騙子,如果我們接觸最尖端的技術,他們說是妖術,這是所有人不可能理解的事。我在想哥白尼、布魯諾的命運,所有人都認為他是異端邪說,要絞死他,燒死他。回過頭來我想,這是因為企業界沒有文化。中國的企業家一個一個倒台了,企業家的生命周期能長盛不衰的隻有我一個人,我永遠待在公眾的焦點之中。

——很多人不理解我為什麽老是強調要進入世界十強,現在我覺得這個口號沒什麽意義。這算什麽,我覺得很容易做到,沒什麽必要,目標太簡單。我經營的是一種智慧,我辦個學校,全世界的人到這裏來,10%的人幹成功,來個兩三萬人,如果兩三千能成功,加起來的量有多大;

——我認為我這一生對我們國家最大的貢獻就在於“空手道”。我發現了新的東西,我發現了我們國家、我們民族再次崛起的方法。我做過各種各樣的生意,生意做多了便發現,種田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經商,經商不如借錢(開銀行),借錢不如不還(股票上市),不還不如不管(平穩分蘖)。我所有的失敗無一例外是因為隻生產某一種產品,我成功的無一例外的共同特征,是我絕對不生產任何產品。現在,我們的企業不應該再生產某種產品了。有人問我,南德欠債3億元,有關方麵是不是盯住南德了,我說,不是這個問題,對上麵來說,兩三個億不算個事,他們考慮都不考慮。

——回頭看,我過去說了太多的話,以後不想說什麽東西了,再說就臉紅了。我自我評價一下,自己有很多缺點,但是有一個優點,就是中國企業家中沒有一個像我經曆過這麽多當代中國的風波,並且是最尖銳的矛盾。因為我所想的和所做的,遠遠超出了一個企業家應該想的和做的。

……

1999年年底,就在他被關進武漢看守所的日子裏,他仍然給中央寫信,提出一個宏偉的“遠大規劃”,信中提出由他毛遂自薦牽頭,再造三個“國際特區”,一個建在中國,一個建在俄羅斯,一個幹脆建在美國,起步階段的投資金額至少在10億美元以上。他還順帶提出自費建一所“南德世界大學”,“在全世界範圍內為我國有效地吸引高智能的人才,並有效地管理智能人才”,“將南德積累、試驗了20年之久,已經成熟的、以經營智慧為主要特征的智慧經濟和生產方式向社會展示出來,通過示範效應,推廣這一全新的經濟增長方式,以期我國國民經濟以一個今天無法理解的速度增長”。

這就是一個病態事業型個性的牟其中。也許在其內心深處,牟其中堅信他的每一個狂想都能成真,也許他從來就沒有存心要欺騙誰。他在無數次標榜自己的謊言中,甚至連自己也相信了自己。這時,他的精神狀態已經混亂而又脆弱。而支持他精神不崩潰的唯一手段,對他來說——隻有繼續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