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談

鼓聲又一次在長安城響起,代表著一天的結束繁忙的城池也將在這一刻漸漸地步入寂靜。

在最後的鼓聲敲響前,想要出城的人必須離開城門,那些趕著驢車牛車的田舍郎都在沿著街道朝南而去,肩挑擔子的小販也忙著收拾空籃,胡商則關了鋪門,牽著駱駝從西市返回自己的府邸。

永寧坊,王家宅邸。

此刻,白幡與白燈籠仍舊掛在府門外,府裏的人卻不再感到惶恐不安。

當夫人和小郎君從宮裏返回後,等在門口的下人們看到除了青蓬馬車外,還有兩輛拉滿了恩賞的小車跟在後麵,頓時定了心。

皇帝恩賞的東西不少,其中有許多上好的錦緞布匹,如今這世道,除了開元通寶外,布帛亦是可以當做貨幣使用,而這些上好的錦緞更是一大筆財富。

除了布帛外,還有幾個大箱子,裏麵裝的俱是銅錢,一串串地碼正於箱中。

同來的內侍把賞賜明細交給王世川,眼中露出的恭敬讓他很是受用,再看府中仆從的臉上俱是帶了笑意,就連王夫人的愁苦之色也淡了許多。

賞賜的東西自有王夫人安排人手入庫,不勞王世川掛心,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這些,而是從明日開始便要去十王宅同諸皇子一同讀書了。

唐朝的孩童從五歲左右開蒙,開始讀千字文、弟子規等書籍,王世川的腦海中並沒有原主讀書的印象,不免哀歎。

也不知明日去讀書是否會出洋相,若是讓自己背那些文章,大概也隻能背到“天地玄黃,宇宙鴻荒”就得戛然而止了。

這般蠢鈍,不知會不會被夫子打手心?

“你要記好,明日進學,萬不可出頭冒進,人家都是天潢貴胄,咱們比不了,也不能比,一定要謹言慎行,知道嗎?”

王夫人亦是心中擔憂,在外人看來的榮耀,此時在她心頭卻是沉甸甸的負擔。

王世川雖然心中不甚認可,卻還是點了點頭。

王夫人話鋒一轉,繼續說道:“可是,川兒你是阿爺唯一的兒子,你阿爺一輩子忠心,對得起大唐,也對得起天子,咱們雖然小門小戶,卻不能丟了骨氣,丟了你阿爺的臉麵,更不讓人在背後說我們王家攀附權貴,若是如此,阿娘便是違抗陛下的旨意,也要讓陛下收回成命,讓你回國子監求學。”

這一番話,讓王世川的心中頗有感觸。

當下,自己對這份奇遇也就是個遊戲的心態,因為自己知道哪些人會飛黃騰達,封侯拜相,知道誰會名流千古,知道誰將一手遮天,也知道誰寵冠後宮,更知道誰即將成為下一個皇帝。

隻要有心交好,憑借上輩子的社交牛逼症,自己完全可以做到衣食無憂,大富大貴。

若要如此的話,不免要去附和一些權臣,脊梁骨彎一下倒是對無所謂,保命得富貴才要緊。

可是,眼前這個眉目柔和的婦人說出了這番話,卻如同一個榔頭重重敲打在了王世川的心上。

那一世,自己為了利益可以不擇手段,可以丟了骨氣不顧臉麵,雖然賺了那麽多的身家,卻是一朝化為烏有,此刻聽了這些話,又怎能沒有觸動呢?

王世川向王夫人拜了一拜,承諾道:“孩兒定當謹記娘親教誨,不攀附,不阿諛,堂堂正正做人,不墮了阿爺的威名!”

王夫人欣慰地點了點頭,衝著王世川身後的一個仆從喚道:“方奴兒,你明日可要好生服侍郎君,聽到了嗎?”

方奴兒躬身回話:“請主母放心,小奴自當盡心伺候郎君,絕不敢又半分大意。”

王夫人頷首,隨後又囑咐方奴兒帶齊書籍與筆墨紙硯,交代清楚後才算罷休。

入夜,院中亮起了燈籠,秋蟲的鳴叫在這一刻響了起來,讓寂靜的夜晚不再孤單。

一輪皎月高懸於空,白錦般的月華透過開啟的窗戶傾斜而入,鋪滿了半間屋子。

王世川出神得看了許久,輕歎了一聲,吟道:“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此刻,他突然覺得這清皎月色亙古未變,人的生命卻顯得渺小又無常。

“郎君,您這半聯詩倒是有趣呢!”

屋內,正給王世川鋪床的婢女回頭笑道:“明日進學,郎君可要好好表現呀。”

婢女梳著雙垂髻,因為家主的喪事,渾身上下無一絲飾物,就連耳垂上也隻是插了茶葉梗,鵝蛋臉上生了一雙亮晶晶的杏眼,正瞧著倚在窗前的王世川,左側嘴角的小梨渦也隨著話語時隱時現。

婢女雖不是沉魚落雁之姿,卻不乏嬌憨可愛。

“流蘇姐姐,別忙了。”

王世川甩著小胳膊小腿走到床榻邊坐下,順手將自己的小手放進流蘇的手掌間。

屋內服侍的婢女不用做粗活,一雙手白如凝脂,又散發著淡淡的拂手香,王世川很喜歡這個香味。

“姐姐,你今夜睡偏房吧!”

之前,王世川突發高燒,流蘇整日陪伴在側,就連晚間睡覺也是在榻邊鋪張褥子。

如今,王世川的身子已經大好,雖然有如花美眷守著自己睡覺固然不錯,可當下已入秋,夜間驟然涼下來,再讓流蘇睡在地上,怕是會著了涼。

王世川雖然是一副孩童的身子,卻有著後世成熟男人的靈魂,他不習慣當下的主仆之別,更有著做人的底線,讓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睡在地上,還是覺得於心不忍。

“郎君,奴婢不礙的。”流蘇蹲在王世川身前,笑道:“夫人命奴婢侍奉好郎君,這是奴婢的福分呢!”

王世川能在記憶中能找到流蘇的來曆,那是一個失了丈夫的農婦在市集上自賣,手邊扯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那女孩便是流蘇,王夫人買下了她。

“若不是夫人,奴婢不知會賣去哪裏,說不準進了平康坊那醃臢地方也是有的。”

流蘇說著,紅了眼眶:“如今能侍奉郎君,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也不會再餓肚子,夫人心善,奴婢自然是要更盡心才是。”

王世川歎了口氣,想想也是如此,若不是王夫人買下這個苦命的丫頭,憑她這相貌早就掛牌接客了。

“流蘇姐姐,可若你受涼生了病,誰來照顧我呀,”王世川將小嘴一撅,故作為難道:“我可不習慣別人的侍奉!”

流蘇年紀雖小,可在府中這麽多年,哪裏會聽不出王世川的真實意思:“好啦,知曉郎君心疼奴婢,便聽郎君的,待郎君睡著了,奴婢便回偏房睡!”

說著,她伸手替王世川脫下外袍,看著小主人鑽進被子,又幫著掖好被角,吹熄屋內的幾盞燭火,重新坐回床塌前,口中輕輕哼著歌謠,一隻手隨著節奏輕輕地拍打在王世川背上。

歌謠的旋律很陌生,王世川從沒有聽過,卻很動聽。他靜靜聽了一會,問道:“流蘇姐姐,你娘為什麽要賣你呢?”

據史書記載,開元年間,經過唐玄宗的勵精圖治,唐朝國力達到了鼎盛,社會經濟空前繁榮,人口大幅度增長,商業更是尤為發達,波斯、大食商人紛至遝來,形成了“三年一上計,萬國趨河洛”的開元盛世。

故此,在王世川印象裏,這一時期的大唐百姓應該安居樂業,生活富足而美好,如何能有賣兒鬻女之事呢?

這樣的大唐,讓他覺得很陌生!

王世川沒有等到流蘇的回答,白日進宮的緊張讓他在鑽入鬆軟的被窩時瞬間鬆懈,迷糊間耳邊似有一聲歎息,而後便進入了睡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