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劍嘯千山如雪

沒有白冰嵐做家務的天賦,這一晚,張狂雲安歇得有些匆忙。

開始因為旅途奔波疲倦,很快入睡;但到了半夜偶爾睜眼醒來,他卻再也睡不著。

在**熬了一陣,始終睡不著,他便索性起來,披衣挎劍,推開房門,來到石坪渡雲亭畔。

他看著月下的遠山近壑,悠悠地出神。

也許,在天狐公主的眼中,張狂雲隻是個她隨便碰到的,當成潛伏引子的普通道門少年,所以,她很難理解,在這個年輕人的內心中,隱藏著怎樣的痛苦。

這年月,紛爭不斷,幾近亂世,對普通人來說,誰家沒有幾件痛楚之事?但張狂雲不一樣。

他不僅是親人被殺、恩師被殺,還一時根本找不到確切的凶手,就算想拚上一條性命報仇,也尋仇無門。

而讓他最痛楚的,可能還不是這些,而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自上九嶷,一直刻苦練功,卻在人才濟濟的九嶷山中,依舊邊緣;不僅如此,大仇且放一邊,現在這仙路堂號也岌岌可危。

當仙路堂銷號之日,就是他張狂雲離開九嶷山之時。

到那時,說什麽要為不明不白慘死恩師報仇的事,就成了笑話;為姑母一家報仇想法,也成了雲煙。

這對有著俠義心腸的張狂雲來說,絕對不能容忍。

但不能容忍又能怎樣呢?

恩師在時,仙路堂依然沒落;恩師突然橫死,自己勢單力薄,這個本就邊緣的散堂,更加岌岌可危。

就如石鹿鳴長老所說,“欠賬太多”,縱使他經常下山努力捉妖,可依然好似杯水車薪。

想了一陣,腦袋都有些疼起來,他便搖搖頭,放下滿腔愁緒,漫無目的地看著眼前的空山。

這一晚,明月如洗,白輝遍地。

極目之處,有嵐煙生於遠壑,升騰搖曳,漸漸連綴成雲,在腳下蔓延如海。

明月之下,半夜的雲海被映得晶瑩明亮,宛如傳說中的瓊玉仙境。

隻是在渺渺瑩瑩的雲海之下,偶爾傳來略顯淒厲的鳥鳴猿啼,也不知是被何等猛獸驚起。

看到眼前的景象,張狂雲忽有所感。

他忽然覺得,現在的玄靈宗,就如這月下的雲海一樣。

表麵看來,玄靈宗風清氣朗,一派祥和,但他師父的死,真的頗有蹊蹺。

師父性子溫和,與世無爭,若不是這樣,仙路堂也不至於沒落。

但即使這樣,還忽然有一天慘死。

慘死也就罷了,偏偏這死也疑點頗多。

據他後來細心調查,師父慘死之狀,和這些年飄忽人間的妖族幽靈客關係很大,但偏偏師父慘死的地點,卻在玄靈宗的後山腹地山穀中。

而更蹊蹺的是,如此疑點重重的慘劇,後來玄靈宗之中,也不知怎地,追查聲勢,雷聲大,雨點小,漸漸地竟然隻剩下,自己這個記名的俗家弟子,還在追查。

這麽看來,自己身處的這個天下第三道門,不就像眼前這個看似天界仙境的雲海一樣嗎?

表麵聖潔光明,實際卻危機四伏,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和殺機。

這並非他因為大仇在身,才胡思亂想。

作為一個有心人,這幾年下山,他並非單純地尋妖捉怪,為仙路堂積攢功績,而是一直在暗中冷靜地觀察。

他發現,表麵沒什麽大事,甚至還有些祥和的人間,那些看似零星分布、互相沒有關聯的妖靈異事,卻好像正在織就一張陰謀的大網。

這張大網,以殘忍可怖的“幽靈客”為綱,正在悄無聲息地、密密地罩向人間……

而曆來,有陰謀,並不最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掌握著力量和資源的精英上位者,卻對此一無所知。

或者,真的一無所知?

如果是故意的,那就更可怕了……

浮想聯翩到這裏,張狂雲忽然覺得,吹在身上的山風,開始變得寒涼。

這時如果換了文人墨客在這裏,說不定會詩興大發,說自己“遍身如濯冰壺”,但張狂雲卻隻覺得從內到外、從心到身的遍體發寒。

正是:

滿懷幽思意蕭蕭,愁對空山夜正遙。

四壁雲山春著色,一天明水月生潮。

神遊岩穀心豪**,思泛星河影動搖。

遠壑時聞猿鶴語,涼宵風露悵寂寥。

意興惆悵,張狂雲便準備回房。

不過才一轉身,他忽然心中一動,停下腳步來。

他從懷中,掏出那本《伏羲經》。

“此經絕非凡物,”他心想,“之前諸事繁忙,未及細看,現在我且看一下。”

才想到這裏,他便發現了一件奇事。

本來拿出來,將經書放在月光之中,封麵和裏麵那些神秘的花紋,也隻是和白天一樣,露出隱隱的光華,隻是稍有流動之感。

很可能,這也隻是角度翻轉,造成的光影錯覺。

但很神奇的是,當他一動念,想細看經書時,不僅本來隱隱的幽光,忽然光輝大盛,還極其明顯地流動起來,如波流溪轉,再非錯覺。

一見如此,張狂雲眼角一跳,趕緊在石坪上一處石凳坐下。

他將《伏羲經》鄭重地擺在石桌上,心中稍稍禱祝一番,便正心誠意地開始閱覽。

自入山後,便刻苦用功、博覽經書的少年,從來沒遇到過,接下來發生的事。

他發現,隨著自己的翻動,伏羲經上神秘的徽紋,上映著月光,如明水般流動。

不僅在書麵頁間流淌,還流淌到他的手上、臂上……

也不僅僅流淌。

那光輝流淌到一定地步,還翩翩地飛起,點點片片,宛如夏夜的螢火,又似晶瑩的雪花,飄飄搖搖地飛到他的額頭、胸前。

飛到額頭的光點,如雪落池塘,悄無聲息地沒入他的眉心;

飛到胸前的光點,如螢滅無蹤,飛舞遊移後滲入他的胸膛。

對這樣的奇景,張狂雲剛開始時,難以理解。

但很快他就知道,原來,這竟是在“看書”!

隨著《伏羲經》的輝光,沒入眉間心上,一些陌生的知識,也開始烙印在自己的腦海心頭。

這些知識,不僅神秘,奇異,聞所未聞,甚至張狂雲有一種感覺,就算他喝醉了酒,放開了想象,任是如何胡思亂想,也完全想象不到這些知識。

在某一瞬間,一道靈光閃過他的腦海:

“莫非,這本古經,真的來自古神‘伏羲’?”

奇特的“看書”過程,讓張狂雲如癡如醉。

這時他的感覺也極好,渾身好似泡在一潭溫暖的春水中,有五彩絢爛的蝴蝶,在頭頂翩翩飛舞;又好像已經飛離了石崖,憑虛禦風,逍遙於九霄之上,俯瞰人間大地,山河如畫。

不知不覺,張狂雲竟似是開始“脫胎換骨”。

沉靜在這種奇妙的感覺中,張狂雲覺得自己的身體,便是一個宇宙,再也無暇顧及身外之事。

所以他並不知道,這時候有個絕美的少女,正扒著仙路堂廂房的窗戶,朝這邊死命地盯瞧。

“哼哼!”月影中,天狐公主氣呼呼想道,“原來這本破經書,是這麽‘看’,卻害得本公主走火入魔!”

“咦,不對啊?”她忽然心裏又是一動,“往日我也沒少在夜裏月光中翻看經書,怎麽從來都遇到這樣的景象?憑什麽這個差勁的人族小少年,能觸發這本經書的靈機?”

一時間她憤恨難平,竟對張狂雲的境遇,有些嫉妒吃醋。

不過她很快便啞然失笑,輕聲自語道:“我為什麽要生氣?這是好事呀。就怕他觸動不了古經的靈機,否則我日後也無法借助他,來破解本公主身體的窘況。”

“再者說了,看得出來,這少年在門派中地位低下,處境艱難。如果能通過這練就神功,那還不很快出頭?”

“那樣我就能跟著水漲船高,跟著他接近玄靈宗的核心,探知人族道門的更多機密了。”

想到這裏,當她再重新窺伺張狂雲時,就換了一副截然相反的心態。她開始暗中替少年鼓勁加油,生怕他寸功不進。

也就恰在她換了心態,重新觀望時,張狂雲忽然“咄”的一聲,雙指一駢,腰間佩劍倏然出鞘,就如一條遊龍環繞在身前。

往日的少年,雖然狠下苦功,也隻能超短距離、超短時間的禦劍;但今日神思一動,利劍便應聲飛舞,在身前盤旋飛繞,一時並不落下來。

要知道以往這種時候,勉強禦劍而起,心情會很緊張地希望它不要掉下來。但很快,還是就掉下來,“當啷”一聲落地翻滾,還要自己追著去撿,十分狼狽。

但今日這時,雖然張狂雲不知道自己怎麽知道的,卻有一種莫名的自信,看著劍器映著天上的明月,在麵前如一條銀龍般浮空閃動,就是不擔心它會很快掉下來。

“疾!”張狂雲又是一聲大喝,神隨意動,默念師門禦劍咒語,想讓飛劍斬向不遠處那棵石壁間的小鬆樹。

這一次,並沒有像剛才那樣成功;鋼劍才飛了一小段距離,便去勢已盡,“當啷”一聲落在地上,滾了兩滾。

見得如此,張狂雲也是追了過去,彎腰去撿,但心情卻和往日任何一次撿劍,心情都大不同。

“有風雷之聲!有風雷之聲!”

拾劍時,他在心中狂喊,那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原來他剛才看到,在明月光中,自己的鋼劍雖然隻是飛出一小段距離,但破空之時竟似虎嘯龍吟,又好像引動九霄雷電,聲勢極為不凡。

這種聲勢,他以往可隻在玄靈宗中,少數前輩長老們禦劍時看見過!

像和他理論上同輩的那些玄靈弟子們,就算他們普遍比自己優秀得多,但剛才那種禦劍氣勢,他也隻在寥寥幾人那裏見過。

比如他們這一輩的大師兄,也就是掌門朗蒼子的得意弟子、第一大宗堂玄宗堂的副堂主,孟驚鴻,禦劍之時就有這樣的風雷之威。

說實話,張狂雲再是自求上進,也會服氣高人。他知道自己離大師兄的距離,不亞於天壤之別。

正因如此,雖然他隻是一次半途而廢不成功的禦劍,當他看到所禦之劍,竟有大師兄孟驚鴻那樣的聲勢時,他簡直欣喜若狂了!

他大受鼓舞,又去繼續翻動《伏羲經》,往下翻頁,沒想到這時候,原本靈異流動的光輝,卻黯然消失了。

光輝消失,他想凝目去辨認頁麵上繁複的徽紋和文字,卻發現,自己對它們一無所知。

“怎麽回事?”忽臨困境,張狂雲剛開始很是沮喪,但很快便豁然開朗。

“哈哈,我知道了!”在月下他手舞足蹈,“這應是神書有靈,想讓我知道‘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好,好!”

他把伏羲經放好在石桌上,然後起身恭恭敬敬地一拜,口中念念有詞道:“書兄,書兄,我明白了你的心意。那今晚便到此為止,咱不急,不急,明晚再來看。”

禱祝已畢,他看向《伏羲經》,卻見古老的經書上還真是華光一閃,竟像是在回應他一樣。

剛才的光輝流動中,張狂雲已在某種程度上,和這古老的經書建立了某種神秘的聯係;因此看到這最後一閃的華光,他心中立即了然開悟:“經書兄認同了我的猜測,欲速則不達,明晚再來吧!”

這般想時,他喜滋滋地把《伏羲經》重新收回到懷中。

恰在這時,也不知是否神物現世、天地有所感應,原本隻是正常亮度的那輪天頂明月,忽然間光華大盛,明燦燦的月華灑向千岩萬壑,將方圓兩千多裏的雄大山場,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見天月大放光明,千山如披白雪,張狂雲受到感染,忍不住放聲長嘯。

那嘯聲,如風如潮,震山**穀,暢快淋漓,一掃往日的煩悶愁緒,竟讓廂房窗棱後偷窺的少女,一時間也忍不住心動神搖。

這時又有林間猿猴被嘯音所動,跟著引頸鳴啼,一時間近壑遠山,猿鳴次第,久久不絕!

正是:

九嶷山上樂遊仙,劍雨仙風原少年。

狂歌明月三千裏,醉飲江天二百年。

曾入東海仙人夢,笑看風濤祖龍潛。

命裏桃花疏芳影,一氣清澄繞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