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竹筍頂起的伏羲經

卻沒想到,黑鷹妖猛地身子一旋,原本的破綻瞬間補上;反而手中那利刃如風旋轉,鐵杵上閃著冷光的彎鉤,便朝張狂雲的脖子勾去!

張狂雲這時去勢已盡,避無可避,眼看一顆大好的頭顱,就要被黑鷹老妖的鉤子給勾掉;黑鷹妖見自己這招必然得手,陰鷙的臉上已經露出了殘忍的笑容。

隻是這時,黑鷹怪卻隻覺一陣熾烈的熱風自斜側撲來!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朵巨大的火焰已在他左肋爆開,瞬間產生一股強大的衝擊力,不僅將他勢在必得的一擊帶歪,還將他整個人都撞到一邊去。

生死搏鬥之間,差之毫厘都謬以千裏,更何況現在黑鷹怪被爆裂的巨火衝到旁邊四五步,正以一種狗啃泥的狼狽姿態,跌倒在亂石叢中?

張狂雲毫不猶豫,已然如風追至,揮起一劍,就將這凶殘的黑鷹怪斬殺劍下!

腥臭的血氣衝天而起,張狂雲看著授首的凶妖冷笑兩聲,便轉身退後,去看那助他一臂之力的少女。

“原來你還留了一道符,”張狂雲微笑道,“如果之前你將三張符都打出去,這老鳥怪必死無疑……嗯,其實現在也挺好,不僅黑鷹怪同樣授首,你我二人還這麽快就一起配合了一次戰鬥。”

張狂雲中途忽然掉轉話頭,正是看到剛才出手幫忙的少女,現在正呆若木雞,用一種木木的眼神,緊盯著黑鷹老妖的屍體,一副驚呆了、嚇壞了的模樣。

見她如此,張狂雲不僅不忍責怪,還內心有些愧疚。

“她隻是個官宦人家的兒女,才跟了我沒多久,還沒上山入道門,卻被我帶來參加這樣險惡的戰鬥。”

“本來我看她聰慧靈動,一路上聽我說起那些道法劍技之事,好像一聽就懂,我便有些托大,帶她來殺妖;沒想到一旦實戰,終究還是不同。是我想差了。”

張狂雲心裏有些自責,便開口溫言安慰白冰嵐道:“白姑娘,沒事沒事。今日之事,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畢竟你功力低微,斬妖除魔之事也見識得少;以後隻要小心聽話,有什麽風吹草動就呆在我身後,記得別亂跑,也就沒什麽事了。”

一心安慰的少年,卻不知道,呆呆出神的白冰嵐,並不是因為害怕而嚇呆,而是在反複地回想,剛才所發生的一切。

“為什麽這鷹妖,明知我是同族,也還要來殺我?”

“為什麽我明明放了他一馬,他卻還恩將仇報,想要致我於死地?”

“為什麽這少年明明看到我壞事,不僅一點不起疑,還豁出性命衝到我身前,以命相救?”

在內心反複的追問之中,她內心那些曾經有如堅冰的偏見,開始不知不覺地鬆動了……

此後,當充分休息後,張狂雲又帶著她,去尋找黑鷹老妖藏匿孩童的洞穴。

當看到那些被囚禁在山洞中蓬頭垢麵的幼童,白冰嵐的內心,已經不止是鬆動,而是開始有些不安了。

“不會的,不會的!”她在心中呐喊,“我等妖族,哪會這樣邪惡凶殘?一定是哪裏有些不對……”

“對了!他們人族不是有句話叫‘橘生淮南則為橘,聚生淮北’?一定是這樣的!這黑鷹妖本來不壞的,到了人族的地界,就被他們帶壞了!”

雖然內心強行找到了解釋,但白冰嵐的內心,卻依然有些不安。

這種不安,並不簡單,因為對她來說,這種不安的感覺,從來沒有過。

離開了幕阜山,又走了很久,白冰嵐才恢複了正常的心情。

自幕阜山至九嶷山,一路山水相疊。

暮春之際,草木繁茂,遠近的山山水水,仿佛都籠罩著一層翠瑩瑩的綠煙。

其中又有繁花無數,宛如璀璨的星辰點綴其間。

春日的瀟湘大地,當然不止這樣靜態的美景;當張白二人行走其間,一路都是蝶舞花飛相伴,鶯歌燕舞相隨。有時還驚起草叢中的錦雞和白兔,從發現它們的身影,到撲簌簌遠逝無蹤,也隻在瞬息之間。

即使身處動靜皆宜的美景,沉默行走之時,也稍顯寂寞。

於是白冰嵐忽然開口,帶著一種戲謔的表情說道:“師兄,你先前雖然殺死了妖怪,可連這樣的小妖,也費了好大的勁,好像功力也不怎麽樣嘛。”

“本來還以為,你們是天下第三道門,不得了的樣子,誰知道這麽平庸,小妹真要重新考慮加入你們門派的事啦。”

說此話時,白冰嵐笑語晏晏,雖是揶揄,也隻是玩笑之言。

不過即使這樣,張狂雲的臉還是紅了。

“咱們門派,當然沒問題!”他特地停下腳步,認真辯解道,“玄靈宗立派千年,高人輩出,不是底蘊深厚,也得不了天下第三之名。剛才鬥妖不力,隻是我一人的問題而已。”

“我入玄靈,時間並不算長;加上我恩師慧明真人早逝,便一直沒能成為正式的弟子,至今仍是俗家。”

“所以我隻能學點入門的功夫,功法差勁也是應該的,可不是咱師門不行。”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用極為懇切的語氣對白冰嵐道:“冰嵐姑娘,你再給我點時間,一定會想辦法練好本事,到時候也好教你。”

“如果半年之後,還是不行,那我豁出去了,看在我做事勤快的份上,去跟門中長老求情,給你換個好點的師兄師姐跟隨。”

“嗯,謝謝張師兄!”本來一臉戲謔的少女,這時卻換了溫婉柔順的表情,還微微屈身向張狂雲行了個禮。

接下來繼續前行時,白冰嵐心中暗暗想:“他剛才,明明暗中自卑,卻還要裝作理直氣壯、維護師門。但也不是一味偏執,大言欺生;維護之餘,還念著我這個隨從徒弟的前程。”

“這些天看他所言所行,他在派中地位應該挺低,要讓他去找那些長老,別說開口求懇,就連拜訪本身,都應是極難之事。但他依然肯為我這個萍水相逢的新人出頭……”

想到這裏,本來一心取笑少年的白冰嵐,忽然心裏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覺。

她收起了戲謔之心,一路上若有所思。

大約一天之後,他們已接近九嶷山。

九嶷山,地處蒼梧之野,又稱蒼梧山,方圓兩千餘裏,層巒疊嶂,秀拔天地,雖不列五嶽,卻也是神州江湖之間,秀拔出群的山川勝景。

九嶷山之名,源於山麓中有九峰羅列,稱“蒼梧九峰”。

每一峰均有一清溪流下,峰嶺形狀又頗相近,常讓拜訪遊客疑惑迷路,便成“九疑”。這也是“九嶷”山名最初的來曆。

所謂瀟湘之地,其瀟水的源泉,就來自於九嶷山這九峰之溪。

九嶷山中又多石樅、香杉、斑竹,皆是九嶷特產,來訪之人,即使沒看到秀拔出群的蒼梧九峰,就從道路遠近的香杉、斑竹漸次增多,也知九嶷已近。

蒼梧九峰,為舜源、娥皇、女英、杞林、石城、石樓、朱明、簫韶、桂林九峰。

張狂雲所在的玄靈宗主道場“玄靈宮”,便坐落於九峰中最高大的舜源峰上。

於是在有些人口中,也把玄靈宗叫成玄靈宮。

其餘玄靈五大宗堂,綜研道法的玄宗堂位於石樓峰,主修符籙的靈宗堂位於朱明峰,鑽研劍技的清宗堂位於桂林峰,女弟子的妙宗堂位於女英峰,俗家弟子的凡宗堂則位於石城峰。

因此張狂雲承繼於恩師慧明真人的仙路堂,也坐落在石城峰上。

這五大宗堂的地位,差不多就按“玄靈清妙凡”這五字排列。

這些情況,一路來時,白冰嵐已經很有興趣但措辭含蓄地問出。

對於失去親人的張狂雲來說,玄靈宗無疑就是他的家;遠遊吳越之地這麽久,當走近九嶷山石城峰時,他真有些“近鄉情更怯”的感覺。

踏上石城峰的山路,聽著山澗的淙淙流水,看著路邊的點點斑竹,張狂雲總覺得要比別處的竹水好看好聽。

顯然白冰嵐也被石城峰的美景吸引。

才踏上山路沒多久,她便東看西看,有時看見形色奇特的野花,還要走過去端詳一番。

“看!水藍色的大彩蝶!”一聲驚歎歡呼聲中,還沒等張狂雲來得及反應,白冰嵐已經雀躍著奔向山坡下,一隻罕見的藍翼金紋大彩蝶。

張狂雲擔心她失足出事,便趕緊跟在她的後麵。

美少女撲蝶,畫麵總是讓人愉悅,尤其白冰嵐身形靈動,行動飄忽,在一片青草花坡上追著蛺蝶,不知自己就像一隻蹁躚舞蹈的彩蝶。

“別追了,我們——”正當張狂雲已經好幾回,覺得竟追不上白冰嵐時,便想叫她回來。

隻是一句話還沒說完,卻聽得白冰嵐忽然輕聲叫道:“看,那草叢裏是什麽?”

“嗯?”張狂雲一愣,忙趕過去,順著白冰嵐手指的方向,看向山坡拐角一處竹林。

“斑竹林?”張狂雲沒反應過來。

“嗯。”白冰嵐道,“你看林子裏麵,是不是有一本書?”

被她一提醒,張狂雲凝神觀望,便看到一個奇特的景象:

有三支翠嫩的竹筍,破土而出,也就一寸多的樣子。

這樣的竹筍,在春天的九嶷山中,十分常見。

但此時自己眼前的三支竹筍,卻呈三角排列,竟一起頂著一本顏色古舊的書。

張狂雲第一眼看到時,便覺得三筍一書,就好像組成一隻三腳凳子。

“是本書。”張狂雲還沒覺得如何,隨意地走過去,一邊把書撿起來,一邊說道,“這樹林偏僻,也不知誰人來此看書,竟將書冊遺落。”

本來不以為意,當他把書撿起來,一看封麵,那本來隨意的表情,竟是霎時變得無比凝重!

“怎麽了?”白冰嵐好奇地探過頭來。

“這本書,不一般。”張狂雲鄭重地說道,“你看,它叫《伏羲經》,這些年我也讀了很多玄靈藏書,卻從沒聽過這樣的經名。”

“是嗎?”白冰嵐眨眨眼睛。

“是的。”張狂雲點點頭,“你再看它的形製材質,是不是覺得很特別?”

“是呀,”白冰嵐道,“小妹覺得它很特別,可特別在哪裏呢……卻說不出來。”

“嗯,”張狂雲道,“你見識少,說不出來也很正常。你看這經書古舊模樣,分明便是古卷。但無論怎麽按年份推算,這經書所在年代,也隻可能由竹片龜殼一類刻製,可它偏偏就如紙書形製一樣。”

“若是紙書也就罷了,也許如此古老陳舊模樣,乃是某種特殊原由導致;可你再仔細看看,並非紙質,再對著光亮看看——”

說到這裏,張狂雲伸了伸手,把古書放在頭頂竹林間,一縷泄露的天光中——

霎時間,原本古舊黯淡的經書封麵,竟然顯露出無數精美的花紋!

並且還順應著日光照射的角度,發出隱隱的金紅霞輝,不僅在封麵的紋路中燦然流動,甚至還好像要溢出,流瀉到張狂雲的手上。

而這些花紋,初看雜亂無章,但當金輝一流,滿紙霞光,便看到這些花紋,竟是繁而不雜,紋路走向間暗合太極、兩儀、三才、四象、七星、八卦等等,還縱橫交錯,上下交疊,小小方寸之間,竟好似包羅萬象!

誇張點說,如果說它由滿天的星宿星圖往複疊加而成,可能都有人信。

上合天理、下應人文的紋路,向來被重視符籙的道家看重。

甚至後人不知,此際天下排名靠前的道門中,已經研究出類似後世“分形學”的圖紋理論——

要知道這是多麽高深的數理理論!

但在“學以致用”的強大動力下,“一符治天下”的道家,已經研究到如此精深的地步。

但即使暗合自然天理的分形學,也完全無法描繪眼前這本《伏羲經》表麵的紋路。

所以,對玄靈弟子張狂雲而言,光是看著書封上的花紋,就已經呆呆地入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