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英倫 倫敦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便已經到達了機場。

十月初的北京,殘留著盛夏的餘溫,人們都穿得不多。

上飛機後,一直往裏走,路過頭等艙、商務艙、超級經濟艙,終於在經濟艙裏找到了我們的位置。

空間非常逼仄,我的位子靠窗,塞上耳機,叮囑坐在中間的友達:“你上廁所的話叫我一起,別讓走廊邊兒的小孩兒起來兩次”,然後我頭一歪,迅速睡著了。

中間發了兩次飛機餐,小小的機艙裏彌漫著濃烈的食物的氣味,大多數人都在睡覺,一片昏沉。

有時覺得,長途飛行就是某種意義上的與世隔絕。

在這個密閉的狹小空間裏,你被迫切斷了自己的一切社會屬性,你和你的手機一起被關機,等待重啟。

從北京出發到倫敦降落,整個航程是十個小時。而英國和中國的時差為七小時,於是在飛行了一個漫長的白天之後,我們走出機艙時,外麵仍然是白天。

新鮮的空氣令人神清氣爽,可我的大腦還是處於一種錯亂狀態。

年輕時坐一夜火車,挺著脖子也能睡著,到早上依然精神抖擻。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這其實是生命的能量,更不知道這種能量會隨著時間慢慢消減。

過海關時,發生了一點兒小插曲。

眼看快輪到我們了,友達嚴肅的、小聲的跟我講:“待會兒你不要亂說話哈,都到了這兒了,別因為說錯話過不去,會很麻煩的。”

我心領神會:“嗯嗯,你放心吧!”

倒黴的友達,萬萬沒有想到,我雖然答應得好好的,可真正輪到時,還是出狀況了!

給我們辦理入關的是一位白頭發的英國叔叔,問了友達幾個問題,友達也對答如流。氣氛和樂而友好。

本以為這就完事了,沒想到,英國叔叔又看向我:“你以前來過英國嗎?”

極度瞌睡加上本來英語就不流暢的我,雖然腦子裏第一反應的是“不,這是我第一次來貴國”,可是一張嘴就是“Yes.”

我話音還沒落,英國叔叔立刻雙目射出精光,十分警覺的模樣:“嗯?你以前來過??”看他那個架勢,隻要我再說錯一個單詞,他馬上就要把我們的護照扣下了!

事後,友達說自己“那一瞬間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掐死我……好在當時他還分得清輕重緩急,先向海關解釋:“先生,不好意思,她是學日語的,英語不是很好,誤解你了意思。我們都是第一次來英國。”

啊……

英國大爺眼睛又亮了一下:“wow~你會講日語呀。”

“是的,一點點而已。”我回答,心裏還在琢磨是不是要給人家表演幾句,同時,我感覺到友達眼神像刀片一樣在剮我。

過了海關,友達擦了擦冷汗,埋怨我說:“以後你沒有把握就不要說了啦。”

我可不認同哦:“那怎麽行,語言不就是越說才越進步嘛。”

搭地鐵去市區時,剛好卡在了倫敦的下班時間,那個擁擠的程度一點兒也不遜於令人聞風喪膽的北京晚高峰。一眼看過去,車廂裏什麽膚色、什麽年紀的人都有。大多數人都低著頭看手機,也有紳士裝扮的男子站著讀英文報紙。

電車駛入市區,夜色中的倫敦映在車窗玻璃上。

漫長的旅程,這不過是剛剛開始。

從地鐵站出來,發現外麵已經完全天黑了。又走了十幾分鍾,就在我覺得自己馬上要凍死或者餓死的時候,電子地圖顯示,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Alison的公寓。

以前也住過一些家庭式旅館,但都是獨立空間,而這次不一樣。

Alison出租的隻是一個房間,這意味著我們要在同一個空間裏生活好幾天,我想多少會有點兒互相幹擾吧。

嗯,確實是有點兒忐忑的……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就看到電梯門開了。

在公寓門口,我第一次見到Alison。

她顯然已經不太年輕了,笑起來的時候,皺紋和笑容一起在臉上**開。

她介紹我們看房間,然後一一解釋:“這是衛生間和浴室,這是客廳……這是廚房,餐具你們可以隨意使用,冰箱裏有牛奶、果汁和蜂蜜,你們可以自己拿。

客廳也是共享的,擺著餐桌椅子,一架鋼琴,一張拐角沙發。

一位胖胖的老先生從沙發上起來,笑著和我們握手,我很自然以為這是Alison的丈夫,但並不是,隻是她的好朋友而已。

那就是我們的初次見麵,隻是禮貌的稍微寒暄幾句,並無多話,大家都很克製熱情。

我們把行李放好,出門覓食,在冷風中穿過了兩三條街,終於看到了一家還沒打烊的餐廳,走進去才發現原來是專門賣各種啤酒的,還搭配著一些薯條薯片之類的零食。

因為實在是太累了,也懶得換地方了,就索性一人要了一大罐啤酒,一份薯條,越喝嘴裏越苦,還要互相鼓勵:“我們在倒時差呢,一定要堅持到平時睡覺的點兒啊。”

坐在街邊的長椅上吹了一會兒風,

在倫敦的第一個夜晚,陌生又很平靜。

同一個季節,倫敦比北京冷得多。

早上稍微開一點兒窗戶,就能聞到空氣裏“冷”的氣味。我想起自己出發之前,在英國留學的小妹妹們都給我留言說“這邊好冷,你要多帶點厚衣服啊!”,而我似乎根本沒有真正理解她們說的話。

箱子裏最厚的兩件衣服是一件衛衣和一件兔毛的開衫……不敢相信我竟然還帶了一條白色的蕾絲褲子,能露出整個腳踝的那種。

我默默的關上箱子,什麽話也不想說。

在那樣一個清冷的早晨,我急需一杯熱咖啡。

就在此時,我看到了街角的Regencycafé。

看起來,它好像是整條街上唯一可以吃到早餐的地方。門口有一群西裝革履的人在排隊,而當我們準備站在隊尾一起排的時候,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服務生推開玻璃門,排隊的人們“唰”的一下全進到餐廳去了。

我心裏輕輕的“呀”了一聲,不明白怎麽瞬間多出了這麽多空位子來。

在過去很久以後,我還能清楚的記起那家店裏麵的樣子。

裝潢簡潔,透出一種複古的時髦,像是從80年代起就沒有改變過。桌椅是最簡單的樣式。白色瓷磚牆壁上貼著幾張舊雜誌的畫報,其中一位畫報模特是凱特莫斯,照片的拍攝背景正是這家咖啡店。

粗粗看過去,客人們仿佛都是本地人,狀態鬆弛,店內幾乎沒有遊客麵孔——除了我們。

我們似乎是誤打誤撞的找到了一家地道的老店。

點餐台裏的女士嗓門大得驚人,廚房每出一份餐,她就以響徹雲霄的聲音衝著店內大聲喊道:“吐司、培根、煎蛋、西紅柿!”然後相應的客人就跑過去櫃台取餐。

西紅柿對半切開,切麵稍微煎過,有一點點焦黑,非常好吃。

黑咖啡香濃,一杯回魂。

不久之後,旅行即將結束,我在梳理旅程的時候發現,關於“吃”的回憶,乏善可陳。就像大家說過的那樣,英國的確不是一個以美食著稱的國家——尤其是對於我們擅長烹調的中國人來說。

或許是因為我很年輕的時候一直在窮遊,而那些經驗到今天依然能夠幫助我最快的適應任何地方。可惜友達在第三天就撐不住了,一直懇求我:“舟舟,求求你把你箱子裏的方便火鍋拿出來吧!”

“不行啊,那個是要帶去愛丁堡吃的呀。我說了要帶三個吧,你還嫌占地方。”

……

“算了,明天早上繼續去Regency吧。”

住在倫敦的日子,Regencycafé在某種程度上成了我們的精神支柱和一種習慣。每天早晨我們都會花一點兒時間去那裏吃一份早餐,坐一會兒,然後再馬不停蹄的去各個景點。

收銀的女士一天一天中氣十足,精神抖擻,好像暗地裏掌握了某種不得了的獨門武功。

坦白講,這家咖啡店的早餐其實沒多少花樣,來來去去就是那幾種食物搭配成不同的套餐。如果有朋友看了我寫的文字,按圖索驥找過去吃一頓,也許會說“不過如此啊,根本不值得天天去啊。”

是的,它的味道絕對沒有達到讓人驚豔,念念不舍的程度,但食物都是現做的,帶著鐵板的溫度,比起連鎖快餐裏的陳列在冰櫃裏的三明治、番茄湯和各種沙拉,“趁熱吃”是讓人感動的。在我們的飲食文化裏,論多好吃的東西,一旦放涼了,味道就打了折扣。

還有那種有點兒迷幻的氣氛,你坐在那裏仿佛坐在老電影裏:每一個早晨都是悠閑的,沒有什麽非要趕著去做的事,周圍的人們也和你一樣慢悠悠的吃著早餐、跟朋友聊聊天或是一個人安靜的看報紙……

那個場景,就像我們平時說的“生活的樣子”,但你知道,真正的生活根本不是那個樣子。

在去英國之前,友達就問過我:“如果隻能選一個景點,你最想去哪裏?”

簡直好笑。

“這還用問?當然是大英博物館。”

大英博物館,又名不列顛博物館,是世界上規模最大、曆史最悠久的四大博物館之一,再對曆史不關心的人也聽過它的名字。

當我站在博物館門口,抬頭望著這座巨大的白色建築時,心裏有種說不清楚來由的敬畏感:我來了,終於。

也許是因為它實在太著名了吧,盛名總是會給人造成一些壓力,尤其是這盛名之中又包含著那樣沉重而複雜的意義。

以前去羅馬和佛羅倫薩觀光時,也觀參過不少著名的教堂、美術館和各種文藝聖地。那些建築宏偉壯觀、美輪美奐,從文藝複興時期保存下來的各種藝術作品也令人驚歎不已……但說到底,那終究隻是作為一個異國遊客的感受。

你很難在短時間裏了解清楚那些曆史、宗教和藝術的脈絡,而你也並不會因此而感到有多強烈的遺憾,

你看完米開朗琪羅的畫,出去轉個身,隻想趕快去買一支Gelato。

但大英博物館裏和它的文物藏品……那是不一樣。那不是獨屬於某一個國家、某一支曆史和文化、更不局限於某一種傳承。

它們原本就來自世界,屬於全人類。

“我最想去中國館,”我暗戳戳的有點兒興奮,對友達說:“看到自己國家的東西啊應該會感到很親切吧。”

可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當我好不容易來到了大英博物館,在我三十歲高齡的這個秋天——各位遊客——中國館,閉館嚕!

既然看不了中國館,那就去看埃及館吧。

我原本有點兒擔心會不會看不懂啊,注釋不僅是全英文,而且是海量的專業術語,光是查詞典都能累死(以我對自己的了解,我大概查二三十個單詞就要不高興了)這個擔心很快就解決了,因為服務台有多種語言的講解器可以租。

走進埃及陳列館,我倒吸一口氣,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大不列顛哇,你們這是把埃及整個都搬空了吧!

埃及文物館分為木乃伊和埃及建築兩個館,是大英博物館裏最大,也最有名,最吸引人的專題陳列館之一。

根據資料顯示:埃及陳列館內有大型的人獸石雕、廟宇建築、木乃伊、碑文壁畫、鐫石器皿及各種首飾,展品的年代可上溯到5000多年以前,藏品數量更是多達10萬多件。

我沿著文物編號一路看過去,既覺得震撼,又覺得害怕。

玻璃櫃中無數具木乃伊、各種出土文物和它們所代表的璀璨的人類文明,我們這些現代人根本無法現象,它們在戰火中是經曆了怎樣的浩劫,又是被如何帶到了這裏。

被譽為大英博物館鎮館之寶的羅塞塔石碑,安靜的陳列在玻璃櫃中,上麵密密麻麻的刻著三種文字:古埃及象形文字、埃及草書和希臘文。

遊客們把玻璃櫃圍得水泄不通,一波人散去,很快另一波人又圍了上來。

“羅塞塔石碑最先其實是法國人挖到的,後來英軍打敗了拿破侖,這塊石頭就被英國搶了,雙方爭奪過它的所有權,最後還是英國贏了。”友達對照著資料,講大意翻譯給我聽。

“難道埃及就沒想過要回去嗎?”

“要過呀。希臘也想把巴特農神廟要回去,經常搞抗議,那可是希臘的國寶啊,但是英國都不還。”

“……”

走到一樓,陽光從高處的窗口照進來,細小的灰塵在光線裏飛舞著,那道光落在拉美西斯二世的巨型雕像上,他的麵孔一半在明亮中一半在陰影裏,有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而他的周圍,到處都是穿著五顏六色的現代都市人,不同膚色,講不同的語言,那是現代文明的樣子。

我靜靜的站在一個角落裏看著這一切,眼前的畫麵散發出奇怪的割裂感,仿佛跌入一種時空的錯亂中。

在有著千百年曆史的文物麵前,我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一種虛妄,一種突如其來的、由心兒生的“空”,你在時間的觀照裏明白了什麽是不朽、什麽是須臾。

滄海桑田,人生如蜉蝣。

在幾個小時的時間裏,我隻看了三四個館——還是以走馬觀花的速度。如果想要認真細致的逛遍大英博物館,大概需要花上完完整整好幾天吧。

傍晚時,我獨自在羅素公園裏待了一會兒,內心感覺安寧。

隔著一條街的距離望向大英博物館,清晰的知道,這是一個值得一來再來的地方。

花叢裏有一枝開過頭了的粉白色花朵,馬上就要掉落的樣子。

那是我在這一年見到的最後一枝月季。

去肯辛頓宮的路上經過海德公園,在公園裏走了二十分鍾就完全愛上了它,甚至覺得去不去肯辛頓宮都不是那麽要緊了。

金發的女生在公園裏跑步,身材緊致,線條流暢,真真是“一絲贅肉也無”,連打死也不肯運動的我都想換上運動鞋,跟著跑個幾公裏,可見那裏的氣氛有多好。

空氣很新鮮,有大片柔軟的草坪和不計其數的大樹,已經是秋天的尾聲,遍地都是金黃的銀杏葉子,讓人感覺實在太適合鋪上一張野餐墊,坐下來喝杯咖啡,吃份三明治,裝模作樣的談談電影或者文學,順便觀賞不遠處的湖麵上悠閑自得的天鵝。

在一張長椅上坐下,我心神恍惚,思緒飛往久遠以前。

第一次看見“海德公園”這個詞,是在亦舒的某本小說裏。

男主角愛慕一名女子,但那偏偏是自己未婚妻的親姐姐。他知道這份情感有悖道德,於是隻能壓抑在心裏。

可是愛情這回事……你從左邊捂住了,它就會從右邊滿溢出來,費盡心機也無法掩蓋。小說中也一樣:男主句的心思,姐姐感覺到了,妹妹也感覺到——就在那對男女商量著要向她坦白時,她先出手了——“我已經有身孕,是雙胞胎”。

情勢急轉直下,這場仗根本沒得打。

美人姐姐黯然遠去,男主角同未婚妻結婚,不久後孩子出世。

他在這段婚姻裏始終心不在焉,三魂七魄有一縷無法歸位,後來妻子提出離婚,並將姐姐的去向告知他:“她在倫敦。”

男主角飛過小半個地球去到倫敦,找到那個地址,美人卻不在家。筆鋒一轉,美人在海德公園寫生——這便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這樣一個地方。

小說中描述得十分淒清。

在湖邊,男主角凝望著佳人背影,心裏無限感慨,如鯁在喉,卻終究沒有上前驚擾她,轉身離去了。

這是整篇小說中我最喜歡、印象也最深刻的一個情景。

經曆過愛情的人才知道,往前那一步是容易的,轉身這個動作才最難。

師太以極其聰明的方式,寫出了欲言又止的深情。

老家的書櫃裏至今擺放著幾十本亦舒的舊版小說。現在想起來很不可思議,我那時並沒有零用錢,家裏也沒有人支持我看課外書籍,這些書是怎麽來的?

一開始應該是從早餐錢裏摳,後來有了一些稿費,可以大大方方買自己喜歡的書,再偷偷摸摸帶回家。

我的學生時代,互聯網還很遙遠,最讓我們感覺幸福的事情就是可以看自己想看的書和漫畫。盡管你隱約的知道那似乎不太好,知道是那是“不務正業”,但同齡女生在一起聊天,都會說些仿佛是賭氣的話:等長大了,要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要有專門的書房,擺巨大的書櫃,要不被任何人限製的看所有自己想看的書。

那時候我們當然想不到,十幾二十年過去了,世界湧現出了千萬種比讀書要好玩得多的東西。

沒有人再幹涉我們讀書的自由,我們卻不再愛看書了。

拿起手機就是一天,抬頭望窗,西邊的天空已是殘陽似血。

每當我讀她的書,就會想起在十幾歲的時候,一切都很貧乏,眼中的世界還是純白的,而舌尖第一次觸到那種香甜的滋味,你永遠也不會忘記。

她以極其淺顯易懂的文字,寫女性一生中最深刻沉重的真理。

她倡導女性要堅強,自尊自重,經濟獨立,認真工作,切勿怨天尤人,撒潑打滾,把自己弄成一灘爛泥。

TVB的劇裏愛說“做人最重要是開心”,

但亦舒告訴我們——“做人最要緊是姿態好看”,“莫像小撈女找到戶口”。

撈女是指拋棄尊嚴,用肉體換取金錢的女子。用詞極其狠毒是不是?但直白易懂,令人過目難忘。

她教我們認清人生中殘酷的那些部分。社會是叢林,處處都有陷阱,怎麽辦?不怕,你看她怎麽講:一件事情看起來好的不似真的,那它的確不是真的。

她從來不粉飾經濟的重要性,筆下那些出身於中產的女主角總是有好學曆,好家世,好品味,但她同時把一個女生的好教養說給你聽:真正的淑女,從不炫耀她擁有的一切,不告訴別人她讀過什麽書,去過什麽地方,有多少件衣服,買過什麽珠寶,因為她沒有自卑感。

跟年少時也愛讀亦舒的女朋友聊天,我們說,今時今日養成這麽冷漠刁鑽又刻薄的性情,隻怕多少是受了她的影響。

但她當真隻有清醒嗎,也並非如此,看她寫少女心事的句子“我真寂寞,我寂寞得希望有人二十四小時陪著我,向我說我愛聽的話,同我做我愛做的事,永不休止地愛護我忍耐我。”如此精準傳神的表達出渴望被人愛護的小女生心情。

我們也都有過那樣的階段,隻是隨著時間而成長,生活的狂風暴雨兜頭而來,臉皮磨厚了,心磨硬了,那些嬌滴滴的話語自然也說不出口了。

她也坦白指給你看生命的困境,男友或是丈夫變心怎麽辦,除了“殺掉他,吃了他,骨頭埋在後院裏”之外,你還有其他選擇“請他走,再見珍重,不迭不送,然後振作地過生活”。

不自救,人難救。

輕描淡寫,卻自有乾坤。

我最愛的那本小說《圓舞》,讀了一百遍有沒有?成年後去長沙生活,一直帶著,後來來北京,打包行李時把它和一整套《哈利波特》都裝進箱子裏。

書頁已經發黃,紙張變得又薄又脆,像上個世紀的東西。盡管每一個段落都爛熟於心,可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想翻一翻,看一看。

這是文字的魔力,也是亦舒的魔力。

漸漸的,她書中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於現在的思潮來說,好像顯得有一點兒老派了。

比如她愛說,最美的女子是“美而不自知”,認為那是最高級別的美女,不濫用自身得天獨厚的優勢。

而在如今,你絕對見不到任何一個漂亮姑娘是不知道自己漂亮的,換而言之,我們這個時代的美人,從小就明白美貌是優勢,不需要任何人提醒。

亦舒推崇的著裝風格,是白襯衣卡其褲子,戴一隻中性手表,利落大方,穿名牌要挑沒有LOGO的款式,最好把幾萬塊的東西像幾百塊的東西那樣對待。

而到了讀圖時代,網絡上充斥著各種真真假假的名牌照片,像一種甜美而虛幻的夢。

她筆下最招人喜歡的男生,並不是因為長相英俊,而是衣著幹淨整齊,品性端正純良,正直,有頭腦,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裏有建樹的男性。

那仿佛也是很久之前的標準了,當代社會最看重的是男子的財富,抑或皮囊。

自然而然,我們這些在成長過程中受她教導的人,不知不覺都成了“老派人”。

老派人有哪些毛病呢,太過內斂,有點兒迂腐,豁不出去。我們過分在乎“尊嚴”,又吝嗇於真實性情的流露。

很多年裏,我讀過不少才情豔絕的女作家,有波瀾壯闊的故事,但是亦舒始終是最好讀的,文字簡潔通順,架構直來直去,背景通常都是現代社會……無論何時何地,隨手拿起一本都能讀下去。

她從不灌雞湯,不撒狗血,筆法克製,有時甚至不近人情。

她的小說,是一粒沙。

一粒沙裏,可觀世界。

我少年時代生活在市井小城裏,關於真實的人性的東西看得太多,也感受得很深。

而亦舒的小說,是完全不同於我生長環境裏的另一個天地,是一個電光幻影般的綺麗世界。那個世界對於我的影響,不是創作上的,不是激勵我將來要成為一個寫作的人,而是告知我:女性的一生充滿了諸多難以預測的磨難,唯有孕育出一個完整而堅強的人格,才能夠承受得了這些。

年歲越大,你越知道,真實世界是複雜的,任何人的教導都不足以完全應對你麵對的問題和苦惱,隻有你自己內心的堅守,是風雨飄搖中的錨。

我在多年後看到的海德公園,絲毫沒有辜負我少年時代的想象,它實實在在是那樣一個人間好去處。

站在湖邊,風吹過來,我幾乎真的以為,這裏曾經有過那樣一個故事。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過那樣一段感情。

再過多少年,我都會記得Alison帶我去見識的那個夜晚。

在倫敦的倒數第二個晚上,暴走了一整天的我和友達百無聊賴的坐在公寓客廳裏,我打開相機下載照片,每張都十幾兆,同一個場景拍了無數張:閉眼的、咧嘴的、頭發飛起來全蓋在臉上的……

下載完一看,我差點氣死:“怎麽把我拍成這個鬼樣子哦,又矮又胖。”

“你本來就長這個樣子啊。”

晚一點兒的時候,Alison回來了。

這是我們第二次照麵,除了入住那天之外,平時互相根本見不到。

這種感覺有點微妙,明明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好像有著各自的結界。我最初以為的那些互相幹擾和影響,一點也沒有出現。

和許多美好事物即將發生時一樣,開頭總是伴隨著一點兒意想不到。

Alison從廚房裏出來,手裏捧著一杯熱茶,她沒有像平時一樣直接回去自己房間,而是來到客廳裏,在我身邊坐下來。

“你們這幾天玩得怎麽樣?”她微笑著問我們。

這樣近距離的看她,我確信Alison的確是阿姨輩的人了,但氣質和體態都非常好,背脊挺得筆直,笑容也很親切溫柔。

我把手機放在一邊,回答她:“挺好的。我們去了大英博物館、西敏寺和肯辛頓宮、丘吉爾紀念館、還去了海德公園和攝政公園……”

我像報菜名的一樣把幾天以來的行程從頭到尾數了一遍,她一邊聽一邊笑,心情大概有點像我平時在微博上看到別人說“舟舟,我去長沙玩啦,去了太平街、橘子洲、天心閣、解放西路……”

Alison身上有一種很親和的東西,讓你不害怕靠近她,也不抗拒她靠近你。

在後來聊天的過程中,我腦中慢慢拚湊出了一個更立體的Alison.

她原本和孩子一起住在鄉下,後來孩子也有了孩子。按照我們東方人的說法就是三世同堂,共聚天倫了,但她並不想過那樣的生活,於是一個人來到倫敦,租下了這套公寓,獨自生活。公寓地段很好,租金也貴,為了減輕一點兒房租負擔,她便隔出了一個房間來做airbnb。

“我偶爾會回鄉下去幫他們照看孩子,”她解釋說,又說:“但是長期生活在一起就不必了。我有我自己的人生。”

“我喜歡音樂,在這裏我有很多興趣一致、誌同道合的朋友,我們一起聽音樂,聚會,你看到這個了嗎?”她指了指我第一天就注意到的那架鋼琴:“我還在學鋼琴。”

聊到後來,越來越鬆弛,我也說了一切過去的旅行經曆和對其他地方的觀感,像是香港、柬埔寨、印度、日本之類。

Alison邊聽邊感慨的說:“你們東方人,太勤奮了,假期那麽少那麽短,每天都在忙工作。”

這種感觸,不了解東方文化的西方人是講不出來的。

讓我想起曾經在柬埔寨遇到的那對瑞典夫妻,聽說我們隻能待一周,他們露出了非常吃驚、又很遺憾的表情——遇到我們的時候,他們已經待了六周並且還將繼續待下去。

臨睡前,我在房間門口發現了一張A4紙,上麵是Alison的手寫留言。

大意是:聽你們講了那麽多關於中國的有意思的事情,我也想帶你們看看一個不一樣的倫敦。明天晚上我會和一些朋友去一家爵士樂酒館,如果你們有興趣,可以一起去。車費由我來付,不要擔心。

末了,還很貼心的附上了那家酒館的facebook頁麵。

經過短暫的商議之後,我們給Alison回了信兒:明晚見。

那是我們在倫敦的最後一個晚上。

Alison穿了黑色連身裙,身形消瘦,紅色的發卡別在耳邊像一朵紅色的花兒。

我們坐車一路路過市區,路過倫敦塔橋,又路過了幾條街,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院子門口停下來。一扇破舊的鐵門,很難想象得到它後麵藏著一間爵士樂酒館。

我們到得很早,隻有幾個客人三三兩兩的坐著,樂手們慢慢悠悠地做開場準備。我們找了一張位置偏角落的桌子坐下,Alison給我買了一杯雞尾酒,那味道喝起來像橙汁。

陸陸續續來了三四位和她年紀相仿的先生,Alison給我們互相做介紹:“這是我的朋友,”又轉向他們:“這兩個年輕人來自中國,是我家的租客。”

“J—o—J—o”我在音樂聲中不得不提高自己的音量,把名字拚給他們聽。

很奇怪,每當這種時刻,我總會想起多年前。那時候我沒有英文名,青年旅社裏的歐美男生每天聽到Jenny叫“舟舟”就跟著起哄,叫我“JOJO”,從此之後我無論去到哪裏,都會用它作為我的標記。

對於我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更適合、更有意義的英文名了。

它是一個開始,一個標誌。就像《千與千尋》中千尋無意中進到另一個世界,被湯婆婆改名為“千”,而如果她忘掉自己本來的名字,就無法回去自己的世界。

第一首歌的音樂奏起的時候,我簡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眼前這個完全沒有裝修可言的小酒館,像是突然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揭開了神秘紗幔,“唰”的一下,流淌出了金色的光。

除了我們之外,所有人都起身去到舞池裏跳起舞來——我瞪大了雙眼——這些人剛剛坐在那裏的時候,是那麽平常的樣子,你怎麽能夠想到就在幾分鍾以後,他們完全變幻成另外的樣子——肢體如此靈活,姿態如此輕盈,無論身材胖瘦,每一個人都像是專業的舞蹈演員。

一位年紀足以被稱為“老爺爺”的男士,長相像漫畫裏的人物一樣卡通,一時之間沒有舞伴,竟然走過來向我伸出手。

“Sorry~”我連連擺手加搖頭,一直往角落裏縮,隻差沒有直接告訴他:我不會跳舞!我是一隻笨熊!

被拒絕了的老爺爺也並不生氣,聳聳肩,笑嘻嘻又去找下一位女士。

一位腰肢並不纖細的女生,穿著短短的上衣,完全不在乎露腰,和一位挺帥的小哥在逼仄的小小空間你默契十足的你進我退,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眯起眼神,身心沉醉的樣子,我很多年以後還能夠清楚的想起來。

一曲完畢,大家休息一會兒,擦擦汗,喝杯酒。Alison說:“這些人裏,沒有誰是為了性,或者想要挑逗誰來這裏,大家都是單純的喜歡音樂。”

很快音樂響起,人們又組成了新的拍檔繼續跳舞,製造出一種歡樂永遠不會停歇的氣氛。

我望著這間小酒館,內心有種莫名的感激,貫穿了整個夜晚。

好些年前,我和某人談戀愛,過著近乎遺世獨立的生活。他工作的時候,我一個人在閣樓上看電影,《午夜巴黎》、《午夜巴塞羅那》還有《愛在羅馬》,年輕的我不止一次的被電影中的美、浪漫和自由所打動。

“我也想過那樣的生活,讓我去看看那個流光溢彩的世界,給我一天或者一個夜晚也好。”

不曾想到,多年以後,我坐在倫敦一個僻靜院子的酒館裏,聽樂手演奏著我完全不了解的爵士樂,看著眼前這鮮活的、熱情的的陌生人們,這一幕就像是伍迪艾倫的電影的真實呈現。

他們跳了整個晚上,在昏暗中,每個人閃著光亮。

接近午夜,音樂終於停了,無論大家怎麽喊“encore”,樂手都隻是一邊收拾樂器一邊笑著說“周六再見吧。”

我們起身,與Allison的朋友一一告別。那個邀請過我的老爺爺特地過來對我說“さよなら”,我愣了一下,趕緊笑著說:“我來自中國。”

“下次再來,要一起跳舞哦。”有人笑著說。

Alison送給我的CD和她寫的那張留言條,我一並收進了文件夾裏,珍而重之。像對待從前那些來自山川湖海的明信片、那些車票、門票和遊樂券。

懂得一期一會的要義,是我對命運最誠摯的感激。

我知道,這種體會,並不會讓人在兩三天後還覺得“啊好想再來一次”。

但五年後,十年後,甚至更久,你開著車在某個路口等著紅燈,又或者是在廚房裏洗一隻餐盤,在那樣一些平庸的時刻,你的腦子裏會突然清晰的想起這一切。

你會記得,我曾經有過那樣一個夜晚,看到過世界的另一種的麵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