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簡晨燁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是昭覺不聰明,是你經驗太豐富。”

“去你媽的。”閔朗也笑。

就像閔朗所說的那樣,辜伽羅離開簡晨燁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和葉昭覺有關。

在辜伽羅看來,“回憶”是非常可怕的東西,它意味著簡晨燁過去的小半生是她永遠無法參與其中的。

如果僅僅是無法參與也就罷了,可是葉昭覺這個人就存在於那小半生中,她的一呼一吸,她的哀愁和挫敗,都將因為這個介質而直接傳達到簡晨燁的心裏。

“我知道你沒有忘記她,你還愛著她,這是我無法忍受的。”——這是整封信下筆最用力的一句話,幾乎戳破了那張紙。

“不要讓她知道。”簡晨燁望著外麵葉昭覺的背影,輕聲對閔朗說:“我們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我太不成熟,她一個人背負了很重的東西……現在有人愛護她照顧她,我也為她開心。”

閔朗點點頭,剛想要接下去說點什麽——

葉昭覺像瘋了一樣衝進來,雙眼亮如寒星,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要哭了,又像是蘊含著巨大的、瘋狂的喜悅……

她看了看閔朗,又看了看簡晨燁,然後,她的眼淚洶湧而出。

“是陳律師打來的,”她無法控製自己的音量:“他說徐晚來同意接受賠償,數額上也不囉嗦了,這樣,他就可盡力以為喬楚爭取從輕了!”

一直懸在閔朗心頭的那樣東西,像羽毛一樣悄然落地,沒有一絲聲響。

葉昭覺和簡晨燁的聲音從他耳邊一點點減輕,消退,他的思緒回到那個夜晚,空無一人的廣場。

徐晚來沉默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睛在暗處發著幽幽的光。

當她再開口時,聲音又尖利又寒冷:“你不是為了我,你是為了她。”

閔朗笑了,隨便吧,他不想解釋,她願意怎麽解讀就怎麽解讀吧,反正這件事他已經做了。

“沒用的,閔朗,”徐晚來湊近他,臉幾乎貼著他的臉:“你心裏想什麽,我一清二楚,你不要忘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她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了。

“沒用的,我不會心軟的,你休想。”

離開廣場時,徐晚來背脊挺得筆直,步伐無比堅決,明晃晃的月亮就在她的前頭,她好像要一直走到月亮裏去。

閔朗把79號賣掉了,這件事,像一顆子彈穿過她的靈魂。

有句話她說得很對——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這句話反過來說,也一樣成立。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你知道徐晚來會這樣做的,對不對?”葉昭覺還沉浸在喜悅中撒著歡,她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咕隆咕隆灌下去,但這並沒有減輕她的興奮:“你肯定一早就確定了!”

閔朗垂下頭,躲開了她的指控。

不,我不確定,他心裏有個聲音輕輕反駁葉昭覺,但他什麽也沒說。

這隻是一把豪賭。

他唯一的籌碼是徐晚來對自己殘存的感情,他已經不知道那還能不能稱之為愛,這感情裏包含著太多的傷害和怨懟,早已經千瘡百孔。

現在,他知道了,縱然是千瘡百孔,但它的本質沒有改變。

他在那個深夜給徐晚來打了一通電話。

接通之後,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兩人沉默地聽著對方的呼吸,直到徐晚來的手機電量耗盡,自動掛斷。

“謝謝你。”閔朗對著忙音說。

這是他們一生中最後一次,親近對方的同時也被對方所接納,閔朗知道,這種親近……往後不會再有了。

第二天,他收到了一個快遞,拆開後,他看到了那隻玉鐲。

他隱忍著胸膛裏撕裂的痛,沒有流淚。

就像喬楚那天晚上說的——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他知道,他們終於都獲得了自由。

淩晨五點,齊唐的手機響了,他幾乎是在瞬間之內就清醒了。

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裏,他一直在等這通電話。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在等一個判決。

“我拿到檢測結果了。”

“X,別給我拐彎抹角,”齊唐嘴上雖然在調笑,但身體裏卻仿佛有根弦在慢慢繃緊,他一邊打電話,一邊從**起來,走到酒櫃前,拿出一瓶酒:“說吧,我承受得了。”

“你在倒酒對吧,哈哈哈……”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恃無恐,笑得極其囂張。

齊唐也跟著笑了:“真孫子!”

他端著酒杯走到了陽台上,這個時刻,萬家燈火已然寂滅,所有人都還在睡夢之中,在墨一樣濃稠的黑暗裏,隻能依稀看到樓群的大致輪廓。

玩笑開夠了,那邊終於說到正題:“嗯,和你想要的結果一樣。”

那根弦慢慢的,慢慢的鬆弛下來。

“我早就料到了,”齊唐故作輕鬆的說,他不肯承認,心頭的千斤巨石在剛剛那一秒才真正落下,頓了頓,他又說:“謝了。”

“說什麽謝啊,大家這麽多年兄弟,真要謝……不如就送輛豪車給我?”

“行啊。”即便這不是一句玩笑,以齊唐現在的好心情,他覺得自己也是有可能會答應的。

他留在陽台上許久,塵埃落定之後,他反而有些無所適從。

這種感覺在不久之前也曾出現過。

在英國時,他路過了幾處過去與Frances戀愛時經常出沒的地方,雖然已經過去那麽久,但街景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許多細節都與他的記憶嚴絲合縫。

是恥感、沮喪、還是挫敗——他說不好,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這種感覺太糟糕了,他沒有經驗對付它。

葉昭覺從前說過“你不會明白這種感受”,而那一刻,他很想告訴她,我明白。

這個念頭一旦興起,他就無法再將它摁回去。

他給她打電話,響了很久,那邊一直沒有接起——他不知道她那天有多累,回到家裏,連洗臉刷牙的力氣都沒了,倒在**和衣而眠——最後,他想,或許隻是因為時差的關係。

然而,在電話斷掉之後,他忽然又感覺到慶幸,慶幸她沒有接,慶幸剛剛那一瞬間的軟弱沒有被任何人所知曉——哪怕是葉昭覺。

有些時刻,有些事情,“做”的意義打過“做成”,這個動作已經意味著完滿。

他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

他永遠都不會再提起這件事。

此刻,手機還握在他手裏。

神使鬼差一般,他點開葉昭覺的朋友圈,隨意地翻了翻,又隨意地在其中一條下麵點了個讚。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黑夜容易讓人放鬆警惕,理智為感性讓路。

令他意外的是,葉昭覺就發來信息:你怎麽起這麽早?就為了給我點讚嗎?

齊唐驚訝極了,他絲毫沒有猶豫地撥通了她的電話,問了同樣的問題:“你怎麽醒這麽早?”

“我哪兒是醒得早啊,我都出門了,”葉昭覺拖著化妝箱站在路邊:“出門幹嘛?去工作啊!”

“什麽?”齊唐以為自己聽錯了:“工作?”

“是啊,我要去給新娘子化妝啊白癡!”起床氣還沒完全過去,葉昭覺很不耐煩:“化完新娘還得化伴娘……不跟你囉嗦了,我在等車呢,你趕緊去睡覺吧。”

“你站那兒別動,發個定位給我。”

不到半個小時,齊唐的車便停在了葉昭覺眼前,坦白說這已經算非常快了,但葉昭覺還是一肚子火。

“去這兒,”她拿出手機,把地址給齊唐看,接著就開始發牢騷:“你知道我在等你的過程中,有多少輛空車從我眼前開過去嗎?”

“一萬輛。”

“七輛!”葉昭覺簡直快要氣炸了,平白無故地就在路邊浪費了這麽長時間,早知道還不如多在**打幾個滾:“你說你是不是多管閑事!”

盡管葉昭覺態度如此惡劣,不識好歹,但齊唐還是一點都不生氣,他的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對她的怨言照單全收。

“你的事,怎麽能叫閑事呢?”他沒話找話跟她說:“新娘都要起這麽早化妝嗎?”

葉昭覺故意跟他保持了一點距離,她整個身子都倚靠在車門那邊,說話充滿了火藥味:“你自己娶一個不就知道了。”

“好啊,”車子拐了個彎,齊唐的視線始終在正前方,他輕描淡寫地順著葉昭覺的話往下說:“就你吧。”

車廂裏一時靜了下來。

剩下的路程裏,葉昭覺沒有再發牢騷,她抿著嘴,沉默地抵擋著越來越尷尬的氣氛。

“對了,”她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一個跟齊唐有關的話題:“我這幾個月收入還不錯,欠你的錢攢得差不多了,應該年底就可以全部還給你了。”

正好一個紅燈,齊唐停下車,對她說的話充耳不聞。

他看了看地圖,下個路口左拐就是目的地。

天色已經微亮,葉昭覺的臉在晨光中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轉過頭來,靜靜地凝視著這張臉,一張純天然的,未施粉黛的臉,有幾顆斑點,還有不太明顯的黑眼圈。

她雖然還很年輕,但又好像已經不怎麽年輕了,長久以來,她所經曆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寫在這張臉上。

這是一張有內容的臉——不是多漂亮,但是,很美。

就連齊唐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什麽他會忽然傾過身體去親吻這張臉。

沒頭沒腦的——可確確實實地發生了。

搞什麽?要死啊!

當葉昭覺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到達目的地。

“我就不陪你一起去了……”齊唐定了定神,像是要解構什麽似的扯了些別的閑話:“你這幾天忙不忙,我們找個都有空的時候,一起吃飯怎麽樣……我有個朋友上個月開了家新餐廳,我一直還沒去過,你跟我一塊兒去吧。”

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都是些不必非要在此刻說的話。

“可以呀,等我去看完喬楚,我們再約時間好嗎?”葉昭覺一邊回答,一邊伸手去夠後座的化妝箱,她不想讓齊唐看出來自己的慌亂:“那我走了,你開車小心一點。”

她的背影狼狽得要命。

齊唐開車回去的途中,太陽已經升起,整個城市被一種絢爛的金色所籠罩著。

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公交車站台前的隊伍已經排得很長,社會這個巨大的機器已然蘇醒。

先前漂浮於他心間的快樂現在已然沉靜下來。

幾個鍾頭之後,他已經坐在一家餐廳裏,在等brunch的過程中,他打了一個電話。

“曉彤,見個麵吧。”

[3]

Frances用手擋著麵部打了個哈欠,她一直沒有摘墨鏡,這樣才能掩蓋住她因為睡眠不足而微腫的雙眼。

服務員將咖啡送上來之後,她幾乎是一秒鍾都沒有等待,顧不得燙,端起來一連喝了好幾口。

放下咖啡時,她吐出一口氣,看起來終於清醒了一點。

盡管看不見,但齊唐感覺到了墨鏡鏡片後麵那兩道冰冷的目光,極不友好。

他的耐心也不太多了,速戰速決吧,就在他剛想要說話的時候,Frances搶先開口了。

“你去了一趟英國,為了弄清Nicholas和你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你居然不計前嫌,找人聯絡我丈夫,不對,現在是前夫了……結果不僅做了DNA鑒定,還意外的收獲了我離婚的真相。現在你大概已經收到鑒定結果了,所以底氣十足地約我出來,打算當著麵戳穿我,好好欣賞我驚慌失措的樣子……”

Frances氣定神閑地說著這番話,語氣平穩,不帶任何情緒:“我都說對了吧,齊唐。”

齊唐有點驚訝,他沒想到事態會是這樣發展,一時竟陷入了被動中。

Frances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供認不諱——這是他完全沒預料到的,他原本以為,要她承認這一切會花上一些時間,可現在,措手不及的那個人反而是他。

“你總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當然,這個毛病我們倆都有” Frances語含譏誚,她挑起一邊嘴角,笑得很輕蔑:“你剛到那邊,我就得到消息了,怎麽說呢……齊唐,我的人緣可能比你想象中要好一點。”

話都說開了,場麵沒有太難堪,但情義卻也一點都不剩了。

齊唐忽然想到,或許這也算是舊相識的好處,因為從前經曆過更激烈更不堪,相比之下,現在的情形真不算什麽。

“曉彤,”他還是堅持叫她這個名字:“真的是因為他破產,你才提出離婚的嗎?”

“這有什麽錯嗎?” Frances繼續冷笑著:“你不是很了解我的個性嗎,我就是這麽自私呀。”

她終於摘掉了墨鏡。

上午十一點的陽光底下,一切矯飾和偽裝都無處遁形,她的眼睛裏有一種殺氣,像是對什麽事情失望到了極點。

他們互相端詳了對方很長時間,像是要從時間手中奪回一點什麽——是什麽呢?齊唐靜靜地想,悲哀的感受比他思索的結果更先浮出水麵。

看到刻骨銘心愛過的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覺得很無力,又很可笑。

她說的謊,那麽單薄,那麽容易被揭穿,可是他卻費了大力氣去證實這件事,不外是因為心底深處,還有些許悲憫。

“為什麽要這麽做?”他輕聲問。

“心血**跟你開個玩笑唄,順便想要驗證一件事。”她的冷笑褪去了,現在換成了一種悵然若失的表情,雙眼仿佛彌漫著霧氣。

齊唐心裏有種無法言說的情緒,他必須承認,Frances依然很美,或許是他前半生認識的、見過的異性中最美的一個。

但是,這對他已經不具備絲毫吸引。

“齊唐,我原以為你真的成熟了,其實你還是搞不懂女人心裏想什麽。”

她把咖啡喝完,站起來,戴上墨鏡,很好,她的殺氣消失了,恢複了往常的嫵媚妖嬈,隨時能迷倒任何一個她想要對其下手的男人。

她湊近齊唐的耳邊,鼻息輕輕撲在他的臉上:“我以前說過,你一定會忘了我,那時你不肯相信,現在,我們都知道了。”

齊唐對著麵前那個空掉的咖啡杯發了很長時間呆。

他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他蓄積了全身的力量,一拳打出去——卻打在了空氣中。

他覺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被滯留在機場或者碼頭——不值得惱怒或是痛苦,但有點兒茫然——在下一班航班和輪渡到達之前,他允許自己短暫地沉浸在這種情境中。

下一班航班和輪渡很快就來了。

蘇沁打來電話:“下午的會議,你參加嗎?”

“我現在就過去。”他掛掉電話,麵容平靜得就像一麵湖水。

邵清羽是拉著汪舸的手走進自己家門的。

她想過,隻要父親流露出一丁點兒輕蔑的神色,她馬上轉身就走,今生今世都不會再回這裏。

回來之前,她主動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明確地提出兩個條件:“我要和汪舸一起回來”以及“我回來的時候,姚姨不能夠在場”,她一邊打電話,一邊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身體深處有種強勁的力量在支撐著她。

她等待了幾秒鍾——無比漫長的幾秒鍾——然後,她聽見父親在電話那頭說,好。

邵清羽從踏進屋裏的那一刻開始,便一直沉默著,不肯說話。

她不說話——初次見麵的,她的父親和丈夫,也隻好跟著一起沉默,兩個男人麵麵相覷,先前還是敵對的關係,在這個時刻卻形成了某種微妙的默契。

邵清羽坐在沙發上,姿態竟然真有幾分像一個客人,她四處環視著,屋子裏還是老樣子。

果然,我就知道,這個家有我沒我一個樣——她心裏一動氣,情緒便有些波動,目光從四麵八方收回來,投射到了父親的臉上。

咦?她心中隱約有個疑問——哪兒不對勁?爸爸怎麽看起來和以前有點不一樣?

她又細看了一番——那眼神讓邵凱既不安,又不自在——原來是多了一副眼鏡。

“你為什麽要戴眼鏡?”她茫然極了,語氣就像小時候問父親“彩虹是怎麽形成的呀?”或是“毛毛蟲為什麽會變成蝴蝶呢?”

邵凱尷尬地笑了笑:“這是老花鏡,早就戴了,是你以前沒注意。”

邵清羽呆住了,父親的話像一悶棍敲在她腦門上,過了片刻,她發覺自己哭了。

起先還是流淚,慢慢的,那哭聲越來越大,毫不克製,到後來便成了嚎啕。

她好像突然才反應過來,那個強勢的、蠻橫的、獨斷專行的父親早就開始衰老了,而自己以前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過去,她偶爾也覺得父親顯得有點上年紀了,但她一直很單純地認為——都怪他自己找了個過分年輕的老婆,他本來沒那麽老,就是因為站在姚姨旁邊,被襯老了。

可是今天姚姨不在,而他的疲態卻仍然如此昭彰地被她看在眼裏。

她太傷心了,離家以來,她從來沒有反省過自己,她一直理直氣壯地認為是父親太勢利,太封建,太不講道理。

直到此刻,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或許也錯了,她甚至認為,父親的極速衰老——這件事,她要承擔相當大的責任。

當這個想法一出現,她便崩潰了,與此同時,她原本所堅持的立場便開始一點點潰散,坍塌。

她雙手捂著臉,眼淚順著臉頰一路往下。

她什麽都想起來了,母親去世的那個下午,去醫院的路上那一路的紅燈,早在那麽久以前,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就剩下這一位至親。

想到這裏,仿佛有千萬根針在紮她的心髒。

汪舸束手無策地看著自己年輕的妻子,他擔心這樣強烈的悲傷會對她的身體造成傷害,可是他又無法為她分擔哪怕一點兒痛苦。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笨拙地哄勸著她,不要哭了,清羽,你不要哭了。

盡管這很徒勞,但他還是在重複著,不要哭了,別難過了,你回家了。

邵凱望著女兒,還有自己原本完全不打算接受的女婿:他們有著成年人的外表,可是內裏卻還是兩個孩子。

邵清羽離家出走的初期,他嚴禁家中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就連小女兒怯生生地問一句“姐姐不回來了嗎”都要被他狠狠地罵一頓。

老朋友們都來勸過,晚輩如齊唐也來當過說客,就連妻子——他當然知道她是裝模作樣——也假惺惺地為清羽說了幾句好話。

誰的話他都聽不進去,誰為清羽說話他就甩臉色給誰看。

隨著她離家的日子越來越長,邵凱的怒氣消減了不少,而牽掛和擔憂卻與日俱增。

每天回到家裏,上了飯桌,一抬眼就看到那個空位子。

晚上休息前,路過清羽的房門,他總會停一停,盡管知道裏麵沒有人,卻也不敢進去。

家裏少了個人,房子突然一下就變大了,他總覺得不是這裏少了點什麽,就是那裏缺了點什麽,再多的家具電器都填不上那些空缺。

現在,清羽終於回來了,還懷著身孕——這意味著,過不了多久,他就要做外公了。

她沒有說一句關於道歉的話,可是她的哭聲中已經表達了全部的懺悔。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罷了,年輕人的事,隨他們自己去吧。

像是要極力安慰自己一般,他又想到,好在家中略微還算有些財勢,萬一將來事實證明清羽選錯了人,總不至於無路可退,比起很多婚姻不幸、自家條件又不太好的女孩子,清羽還算是有點後盾。

他站起來,指了指餐廳:“清羽,先吃飯吧……”頓了頓,又說:“汪舸,你也來。”

工作室的裝修終於完成了。

葉昭覺向陳汀請了一天假,她要去看喬楚。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她不想讓其他人和她一起去,原因很簡單,她就是不願意讓任何人看到喬楚狼狽的樣子。

這天她早早起來,特意認真地了個妝,又在衣櫃裏反複挑選了半天,覺得穿哪件都好,又都不好。

出門前,她將鏡子裏的自己從頭到腳審視了一番,眼神淩厲如同最苛刻的麵試官,反複質詢自己,還有什麽細節需要修飾嗎?

這是她第一次去探視喬楚,她希望自己能傳遞一些好的能量給她。

“拜托你好好打扮一下行不行?”言猶在耳——喬楚以前老是嫌棄她不修邊幅,這次可要讓她沒話說才行。

想起昔日的種種,葉昭覺的眼睛有點兒枯澀,她拍了拍自己的臉,對著鏡子努力地調整麵部肌肉。

你要笑得自然點兒,要讓她覺得你是很開心的,不要老讓她覺得你過得不好。

見到喬楚之前,葉昭覺一直在摳指甲,摳完左手摳右手,停都停不下來。

這是她從小就有的壞毛病,大概是從前把低分試卷拿回去給家長簽字時養成的習慣,隻要心裏一緊張,就無法控製自己。

兩隻手的指甲被她摳得越來越禿,已經摳不動了——這時,她一抬頭,看到了喬楚。

她的皮膚蒼白得像紙一樣,頭發剪短了很多,下巴上長了兩個小痘痘。

她看起來比以前更瘦了,似乎連胸部都小了一罩杯,被拷上的雙手一伸出來青筋畢現。

還沒來得及說話,葉昭覺喉嚨深處已經湧起了哭腔。

“你來啦。”喬楚倒是很輕鬆,她認真地看了一會兒葉昭覺的紅唇:“這個顏色很好看,是不是Chanel的絲絨?”

“不是啦,就MAC那支啊,你陪我一起買的。”葉昭覺也很輕鬆,卻是裝出來的。

她怔怔地望著喬楚,如果不是因為環境限製,此刻的氣氛多像是往日的下午茶時光啊,聊聊彩妝,衣服,紅塵俗世**之類的話題,膚淺又快樂。

喬楚的神色和語氣都很清淡:“最近怎麽樣啊你,說說唄。”

葉昭覺據實以告:

“我和陳汀一塊兒弄的那個工作室已經裝修完了,我跟你說,我他媽累慘了,陳汀是處女座……你知道我意思吧?超級挑剔,裝修工人都被她弄瘋了……不過效果真的很棒,而且她把這個工作室看得很重要,所以我心裏也更踏實了。”

“快開業了,陳汀找大師算過日子……我平時也有些私活可以接,她不限製我,不過工作室也會相應地抽一點兒傭金,挺合理的,我沒意見。”

“還有一個好消息,清羽懷孕了!對啊,我們大家都很高興,而且!而且!她爸爸也接受她和汪舸了,沒辦法嘛,父母總是會讓著孩子啊,她爸還送了套房子給他們,還請了專人照顧她,現在她婆婆也沒那麽累了。”

“簡晨燁跟那個女孩子分手了……當然不是因為我啊!她說她要去追尋人生的意義,這關我什麽事啊!”

她不斷地在向喬楚匯報著其他人的生活境況,語速又快又急。

喬楚心裏很明白——昭覺是在趕時間,她要說的話這麽多,可是時間這麽少。

為了不辜負葉昭覺,喬楚一直默默地聽著,間或插上一兩句“真的嗎”或者是“那太好了”。

直到說完簡晨燁——葉昭覺停下來了,她說不動了。

要怎麽形容這一刻的感受,她覺得,就像是明麵上的浮冰都已經被撈幹淨。

這些無關痛癢的人和事情,這些喬楚根本就不感興趣也不在乎的閑雜人等,用來做擋箭牌的談資和話題,終於耗光了。

那個無法回避的名字,終於到了葉昭覺的唇齒之間。

“閔朗……”她的話裏有著明顯的閃躲:“他去外地了,要待好一陣子,等他回來我叫他一起來看你。”

“噢,不必了,”喬楚還是那副清淡的口吻:“非親非故的,不要麻煩他。”

她的平靜不是裝的。

她與閔朗告別的那個夜裏,同時也將他從自己的生命中徹底革除。

並不覺得後悔,也沒什麽遺憾,再來一次大概還是會重蹈覆轍走到這麽同歸於盡的地步,可是她心裏空****的,僅僅隻是覺得,愛不動了。

不愛了,耗完了,熊熊大火過後隻有灰燼,愛情也是一樣。

雖然暫時身陷囹圄,但長久以來折磨她的事情……都灰飛煙滅,不存在了。與從前欲生欲死愛著閔朗時相比,她反而覺得,自己現在才算是一個完整的人。

葉昭覺的心一直往下沉,她克製了一會兒,但終究沒有克製得住:“他是愛你的。”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喬楚聽完,笑了一下,像是聽到一個特別幼稚的故事,笑容裏有種“懶得跟你計較”的意味。

“真的,”葉昭覺心一橫,她不知道為什麽這麽急於說服喬楚:“他賣掉了79號,把錢全部賠給了徐晚來,自己什麽也沒有留……”

喬楚的眼睛慢慢地聚了光,也聚了淚。

有那麽一個瞬間,葉昭覺誤以為那滴淚就要順著喬楚的眼眶落下來了——

可是,很快,它不見了。

“我並不覺得他這樣做很偉大……”葉昭覺往前探著身子,她急切地想要讓喬楚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我隻是認為,他愛你這件事應該讓你知道,你應該知道。”

她實在說不下去了。

喬楚的臉漸漸變得柔和,她的嘴角動了動,一個輕盈地笑浮現在她的麵容上。

知道或者不知道,現在還有什麽意義呢?她以不易覺察的幅度搖了搖頭,你不明白,有些事情過了那個時間點,就沒有人會在乎了。

“昭覺,你有我家的備用鑰匙,房子就拜托你幫我照看了,你交物業費什麽的順便幫我也交一下,錢包我留在梳妝台左邊的抽屜裏,銀行卡在錢包裏,密碼你知道。”

“還有,我所有的包包都可以借給你背……不過你要愛惜一點啊,尤其是那個小羊皮的,別給我弄破了。衣服嘛,你想穿也可以穿,但記得看水洗標,該幹洗的一定送去幹洗店洗,別為了省錢在家自己拿洗衣機絞!”

“化妝品那些,也都送你吧,不然過期了也是浪費……”

她說完這些,探視時間差不多也就到了:“嘿,搞得像托孤似的。昭覺,當初借那個電吹風給你的時候,我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會借出一個好朋友,謝謝你來看我。”

她說完之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可是葉昭覺笑不出來,她一直強忍著,拚死的強忍著才流淚,到此時,她終於控製不住了,兩行清淚悄然落下。

她哽咽著說:“我會經常來看你的,我保證!喬楚,你要打起精神來,兩年,很快就過去了。”

“是啊,兩個聖誕,兩個元旦,兩次春節……一下就過去了。”喬楚笑了一下,有點兒悲涼,又有點兒玩世不恭。

時間真的到了。

“好了,別哭了,待會兒睫毛膏花了多難看啊,你現在可是專業化妝師了。”她在玻璃那邊輕聲地安慰葉昭覺:“好好照顧自己,替我謝謝齊唐。”

她站起來,決然地轉過身,沒有回頭。

自始至終,她一個字都沒有提閔朗。

按照算命大師給出的吉日,Marry Me新娘造型工作室在即將進入深秋的時候,順利開張了。

店名是陳汀取的,她半是哀怨半是玩笑地解釋說,因為從來沒有男人對她說過這句話,所以,她現在要用這個名字報複命運的玩笑。

不僅如此,她還弄了一個聲勢浩大的party,邀請了許多S城紅人們。

所有人都穿得閃閃發光,尤其是女生,個個都妝容精致得可以直接拉去拍硬照。

她們三五一群,拿著自拍神器或是打開美顏相機,先自拍無數張,然後甲跟乙合影,乙又叫上丙,再算上丁,大家為了在鏡頭裏爭奪對自己最有利的角度,調整位置的時間都比拍照時間更長。

每個人都有種拿自己當明星的架勢,每個人都有種莫名其妙的偶像包袱。

葉昭覺恍惚間覺得這畫麵似曾相識,仔細一想——原來是Nightfall開張的那天,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

“夠了!”她連忙打消腦袋裏的念頭,陳汀要知道後麵一句是“眼看他樓塌了”,肯定非掐死她不可。

“昭覺,過來……”陳汀在不遠處向她招招手,待她走近之後,逐一向來客介紹:“這是葉昭覺,Marry Me首席化妝師,也是我的合夥人。”

其實還是很不太習慣這樣的社交方式——怎麽說呢,葉昭覺老覺得這有點兒虛情假意——但一想到這些人都是將來的客戶和潛在客戶,她便還是壓抑著這點兒抵觸情緒,微笑而客套的一一招呼。

短短幾十分鍾,她的微信已經新增了數十位好友。

“你的朋友們呢?沒來嗎?”

在洗手間補妝的時候,陳汀忽然察覺到今晚到場的人幾乎全都是自己邀請的賓客,葉昭覺的朋友們呢?

“嗯……”葉昭覺咬著下唇,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圓場,她的朋友們不是來不了,就是來不了,還真是有點兒尷尬。

“無所謂,再交新朋友就是了。”陳汀聳聳肩,又往T區撲了點兒粉,她喝了不少酒,麵色酡紅,正要打開洗手間的門時,她又退了回來:“剛剛人多,沒找著機會跟你說,裙子很美,配這個胸針恰恰好。”

葉昭覺微微一笑,並不接話。

胸針,是陳汀送的那枚,裙子,是齊唐送的那條。

舊物件,新生活。

Party散場之後已經是後半夜,所有客人都走了,陳汀暈沉沉地等著代駕:“待會兒先送你回家,別收拾了,明天約個保潔吧。”

“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去,我想再在這裏待一會兒。”葉昭覺拿了一條濕巾貼在陳汀的臉上,柔聲說:“回去好好休息。”

陳汀已經睡意朦朧,也就沒再堅持,過了一會兒,代駕到了,葉昭覺攙扶著將她送上車,又叮囑了幾句。

車開走了,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站在Marry Me的門口,抬起頭來仰望著月亮,party上嘈雜的人聲和音樂聲還殘留了一點兒在她的耳道中,發出輕微的嗡嗡的聲音。

溫度太低了,她**在空氣中的皮膚似乎變得極薄極脆,仿佛稍微戳一下便會崩成無數碎片。

即便如此,她還是舍不得進到裏麵去。

不知道為什麽,她是如此貪戀人生中這片刻的清涼。

所有的喧囂都像潮水一樣退去,她是這天地間的一座孤島。

她心裏那個窮凶極惡的女孩兒,終於平靜了下來。

突然之間,她肩上一暖——這外套上的氣味——她太熟悉了。

她沒有回頭,麵無表情但聲音是笑著的:“是不是我每次穿這條裙子,你都得搭上自己一件外套?”

“沒辦法啊,你每次都是在這麽冷的天氣裏穿。”齊唐靜靜地從她身後走到她旁邊:“你為什麽不邀請我?”

“沒邀請你,你不也還是來了。”她輕聲說。

“陳汀叫我來的,跟你可沒什麽關係。”

現在,這座孤島不再遺世獨立,但是她說不好,此刻旁邊出現的到底是暫時停靠的船,還是另一座孤島。

“齊唐,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以前很愛看一些關於動物的紀錄片。有一次,電視裏播了一段關於北極熊的片段,旁白說,全球變暖威脅著北極熊的生存,那個播音員的聲音很好聽,他還說,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北極熊快跟不上了……我看著畫麵裏那頭北極熊,從一塊冰上跳到另一塊冰上,當時,我覺得自己就和它一樣。”

她說完之後,終於轉過臉來,平靜的望著齊唐。

她的臉上有一種孩童般的神情,像是搞不懂這個世界,又像是完全搞懂了。

齊唐一動不動,也平靜的看著她。

他隻要像從前一樣,耐心的等著,等著就好。

“人生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對不對?”

她用了疑問句的語氣,卻又似乎並不需要誰給她一個答案。

在秋天的月光下,她想起很多。

她經曆的所有,赤貧的童年,激烈的青春,破碎的初戀,被損耗,被欺騙和折辱的生活,從前她的眼裏隻看得見這些,心裏也隻記得這些。

命運給她十個盒子,前麵幾個拆開全是空的——她曾經為之憤恨過,久久不能釋懷。

而現在,她要拆下一個了。

“該處理的事,我都處理好了。”齊唐慢慢地說。

“孩子不是你的?”

“不是。”

“還會有下一個英文名出現嗎?”

“不會,中文名也不會。”齊唐笑了起來:“你呢,錢存夠了嗎,欠條我可還留著。”

“快了,還差一點點,你再等等。”

“我都等了這麽久了,無所謂再多等幾天。”

下一個盒子——現在就置於她雙手之中,而她卻並不急著打開。

她希望在打開這個盒子之前,她已經能夠真正理解自己的命運。

用我所有,換我所想,付出十厘,收獲一分。

滾滾紅塵,這世間確有它的汙穢不潔,但因為人間這點公平,所以我們才可以說,對於命運,我永不絕望。

她靠過去,輕輕抱住齊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接受這個現實。

這次終於不會再“差一點點”了,他的下巴磕在她的頭頂上,不知為何,竟有淡淡鼻酸。

秋天的月亮,就在他們身後很近的地方。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