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2]

這個院子,還是老樣子。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光是從電視裏看,也知道這個星球上發生了很多大事,權力更迭,聯盟瓦解,圍牆坍塌,帝國興衰……世界以光速在運轉,就連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也早已經不是我最初記憶的那個樣子。

我經常站在那些仿佛一夜之間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的陰影裏,凝望著這個城市越來越陌生的輪廓,有時我會覺得緊張,也會害怕,那是一種莫名的疏離感,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是因為什麽。

後來我想,或許是因為我能夠掌控的東西實在太少,太少了。

但隻要我站在這個院子的門口,隻要我回到這裏,我就覺得安全。

這裏不會有居高臨下對你說“不交房租我會把你們的東西都扔出去”的房東。

不會有為了討好大老板的二奶,就無緣無故開除毫無過失的員工的經理。

不會有富二代閨蜜突然跑出來說要你陪她去酒店捉奸。

不會有抓小三敲錯們的神經病擾人清夢。

不會有問我胸圍多少的刁鑽老板。

更不會有禍從天降撞到我骨裂的摩托車。

這是我生長的老院子,是這個世界上我最熟悉的地方,就算在外麵受了天大的委屈,再怎麽艱難,疲憊,孤獨淒涼,它永遠敞開大鐵門等著我。

鐵門內的一切都讓我覺得親切,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能給我安慰。

你明白這個的感受嗎,你有過同樣的感受嗎。

這個地方不繁華,也不是什麽世外桃源,就連關於它的回憶也不盡是美好,往事中充滿了複雜的情感……但隻要你站在這裏,你就能發自內心的說一句,我回來了。

天地再大,人生再長,能讓你說出“回”這個字的地方,寥寥無幾。

院子門口有一個年久失修的的籃球場。

粗糙的水泥地麵,籃球架已經鏽得不成樣子,籃板也一副隨時會砸下來的孱弱模樣,盡管如此,照樣還有精力旺盛的小孩子在場地裏跑來跑去的鬧騰。

走過這個籃球場,後麵是兩棟居民樓,再走一段,就能看到一個早已經幹涸了的的老池塘,早八百年這裏麵就沒有水了,更別提魚和荷花。

但過去它不是這樣的,曾經它很美,也很詩意。

八歲那年的某天下午,我和院子裏另外幾個同齡的小孩子一起玩,玩著玩著不記得是誰提議說我們去池塘裏摘荷葉吧。

那時候正是貪玩的年紀,誰都沒有安全概念,隻要好玩就行了,誰也不會囉嗦,婆婆媽媽的人會被同伴看不起。

到如今我已經想不起當初我是真的覺得去摘荷葉這件事有意思,還是怕如果我不去的話會被大家嘲笑。

說句老實話,那時候我其實是一個挺沒主見,也很膽小的丫頭,生怕大家幹什麽不帶著我一起,生怕自己被拋棄,被孤立,我是那麽的需要待在一個集體裏。

至於特立獨行,我行我素,愛誰誰,那都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當年的池塘還沒有幹涸,中間還有些假山之類的妝飾,其實說穿了就是大石頭,特別大的那種,一塊上麵能坐兩三個小孩。

我們坐在大石頭上玩水玩荷葉,歡樂不知光陰快,一轉眼就玩到了太陽下山的時候。

每天的這個時候,院子都會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喊聲XX,XXX,回來吃飯了之類的聲音,那時候根本沒有手機這種高科技產品,大家都是靠喉嚨千裏傳音,爸媽喊一句回家,小孩應一句來啦,默契十足。

我長大之後,每當回想起這熱火朝天的景象,就會感歎幸好那個年代還比較純真比較樸素,壞人的腦筋動得不是太快,不然人販子隻要悄悄的在我們院子裏潛伏個兩三天,肯定能把全院子的小孩一網打盡。

總之那天下午,就跟平常一樣,家家戶戶都開始做飯了,家長們也開始像招魂似的叫小孩回家了,這其中也包括了我媽。

不知道我是不是根本就沒有長小腦,別人都身輕如燕的回到了岸上,我還在大石頭上找可以下腳的地方,那姿態真是笨得像頭熊。

眼看同伴們一個個都走遠了,我心裏更加著急,一著急,就更心慌,一心慌,就亂下腳了。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腳踩進淤泥裏之後的心情,整條腿越陷越深,我滿腦子都是課本裏描述紅軍長征過沼澤時的段落。

真的有那麽一瞬間,我以為我死定了。

課文裏說在沼澤地裏,動得越快,下沉得也就越快,死得也就越快。

我很絕望,根本不敢掙紮。

然後,我大聲的哭了。

哭聲把走遠的同伴們給召喚了回來,其中一兩個力氣比較大一點的小孩迅速的爬到了我所在的那塊大石頭上,又是扯又是拽又是拉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把我從淤泥裏拔了出來。

而其他人,全都站在岸邊上哈哈大笑。

那個時候,也顧不得什麽自尊了。

我一邊哭,一邊伸手去撿從腳上滑落的鞋子,裏麵已經裝滿了淤泥,有一股濃烈的腥臭味。

那天傍晚,我就是那麽狼狽的,拖著一條黑乎乎的腿,拿著一隻臭烘烘的鞋,打著赤腳一瘸一拐的回家的。

當我敲門的時候,已經做好了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準備。

我知道我媽根本不會問我發生了什麽事,她隻會抱怨要給我洗這麽髒的衣服褲子和鞋,她永遠也不會理解,陷落在淤泥中的那短短幾分鍾,我的生命裏發生了什麽。

對於一個八歲的小孩來說,那就是生死攸關。

當我成年之後回想起這些類似的事情,漸漸的,我發覺自己也或多或少的能夠體諒我的母親一些難處。

她隻是一個沒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的普通女人,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年月,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每天努力幹活,賺些辛苦錢,跟同樣平凡的丈夫一起把女兒拉扯長大。

她沒有那麽細膩的心思來關心女兒在發育過程中遇到的問題,也無法體會成長期的少女對於一些雞毛蒜皮會有多敏感,多計較。

她從未嚐試過跟我進行心靈上的溝通,或許她想過,但她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如何進行。

她所能夠為我做的,是每天三頓溫熱的飯菜,是任勞任怨的替我洗幹淨髒衣服,是每個學期按時交到我手裏的學費錢,是沒收掉我抽屜裏她認為會影響學習的課外書,是耳提麵命的告誡我,千萬不要早戀。

毋庸置疑,她一直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但她從來都沒發覺,我們的精神世界始終隔著一堵厚厚的牆。

我並不怨怪她,我隻是……感覺很孤獨。

當我的手叩響家裏那扇老式鐵門的時候,童年的那一幕清晰的浮現在眼前。

不同的是,開門的那個女人,她老了許多許多。

飯桌頂上的還是一個明晃晃的燈泡,連個燈罩都沒有,常年的煙熏火燎已經讓它蒙上了一層油垢。

我媽一邊盛飯一邊對我說:“你爸跑車去了,下禮拜才回來,我一個人在家,湊合一下隨便吃點。”

桌上擺著兩個菜,一個梅幹菜炒肉,一個虎皮青椒,我和我媽麵對麵坐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我的近況,當然,我死不會讓她知道前陣子我被人撞斷了腿的事。

報喜不報憂,是我二十多年來一貫堅持的原則。

“你還跟那個男孩子在一起嗎?”我媽突然問了我這個問題,一下子弄得我有點手足無措。

過了一會兒,我含糊不清的“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她。

“他現在情況怎麽樣?”

我太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心想你不如直接問他現在發財了沒有,但是我心裏另外一個聲音在說,忍耐一點,難得見一次麵,坐下來心平氣和的吃一頓飯,別因為你的臭脾氣給搞砸了。

我想了想,說“他最近有個合作機會,還在考慮中,我也換了工作,以後應該會慢慢好起來的。”

這話明著是說給我媽聽的,實際上也對我對自己的安慰。

我媽扒光了碗裏最後一口飯,站起來收了碗筷,頓了頓,她才說:“你也不小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要想清楚,姑娘家的青春就這麽幾年,找錯了男人可是一輩子的事,你看我就知道了。”

我放下筷子歎了口氣:“媽,這話你說了快一輩子了。”

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

晚飯之後我像個廢物似的癱在沙發上看電視,被調成振動模式的手機在包裏發出茲茲的聲音,不管是誰的電話,我暫時都不想接。

電視屏幕停留在一個購物頻道,今天的特賣商品是一款神奇的拖布,配了一個有甩幹功能的水桶,買一組拖布,送十個拖把頭,主持人用極其誇張的語氣說真的很劃算哦親,趕快拿起電話訂購吧。

為什麽我才二十多歲,就像個更年期的婦女似的看什麽都不順眼,我拿起遙控器從頭摁到尾,就沒有一個看得下去的台。

不知道我媽在廚房裏悉悉索索的忙些什麽,火柴盒大的房子裏哪來那麽多幹不完的家務活。

我起身走到廚房門口,靠在門邊看著她正在往一個玻璃瓶子裏裝醃菜,裝一點拍一下瓶子,生怕我不夠吃似的。

我眨了眨眼睛,鼻子有點酸。

“媽,少裝點,我吃不了。”我故意裝出不太耐煩的樣子。

“你們兩個人總吃得了。”她看都懶得看我一眼,繼續說:“別的什麽值錢的東西你也別指望這個家能給你,下次回來提前說,我好多準備幾個菜。”

我轉頭看向窗外,雨已經停了,天上的月亮落在了地麵的小水窪裏。

趁我媽在廚房裏忙著,我到她的臥室裏待了一會兒。

好像從我記事開始,這個房間裏的東西就沒有變過。

掉漆的老式衣櫃充滿了濃濃的九十年的味道,中間那塊鏡子不知道反反複複用透明膠貼過了多少次,空空****的梳妝台上隻有一瓶花露水和兩個年份久遠的月餅盒子,鐵皮蓋上印著花好月圓四個字。

不記得是哪年中秋節買的了,月餅早吃完了,盒子卻一直留到現在。

我勸過好多次讓我媽丟掉,我給她買新的儲物盒,她總是埋怨我不會持家——“裝點針線挺好的,丟掉幹嘛。”

我坐在那張年紀比我還大的**,仰起頭看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一片接一片的潮黃。

我深深的吐出一口氣,眼淚流了下來。

好幾年以前的某天晚上,我和簡晨燁在他出租房裏用電腦看電影,忽然外麵狂風大作,跟世界末日來了似的,緊接著就是一場襲城的暴雨。

我丟下電腦,跑到陽台上,驚恐的趴在窗戶上睜大眼睛往外看,簡晨燁追了出來疑惑的問我,怎麽了?

過了半天,我輕聲說,我家又要漏水了。

簡晨燁站在我身邊哈哈笑著說,你就扯吧。

他不知道,我並不是在開玩笑。

不能哭了,便宜貨睫毛膏可不防水,我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穩定好情緒走出了臥室。

我媽也終於從廚房裏出來了,手裏拿著個布包:“我給你裝了些菜,明天走的時候記得拿啊。”

我為難的衝她笑了笑:“我不在家裏睡了,沒帶卸妝油,而且洗澡也不方便。”

“要什麽卸妝油,香皂洗不幹淨嗎?”我媽白了我一眼,接著說:“洗澡又有什麽不方便,燒水放盆子裏洗就是了,你從小不就這麽過來的嗎,現在有本事了,看不起這個家了?”

我最怕我媽說這種話,有本事!我一個天天看人臉色,任人搓圓捏扁的打工妹有個屁本事啊!

我又氣又急,恨不得跳起來向我媽解釋:“我哪兒有看不起這個家啊,但是香皂真的洗不幹淨化妝品啊!”

她懶得跟我廢話:“你走你走,記得東西都帶上。”

其實我是多麽不願意拎著那個布包滿大街走啊,但我也知道反抗沒什麽作用,老老實實聽話算了。

換好鞋子,背上包,我回頭對我媽笑了笑:“過幾天發了工資再回來看你。”

她一臉嫌棄的樣子對我甩了甩手:“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在公交車站等了二十多分鍾才等到末班車,上了車我才想起來之前手機響過,拿出來一看,三個未接來電全是簡晨燁。

我回了條短信給他,言簡意賅的說,在路上了,別催。

這一天過得真是漫長無比,我的頭靠在被雨水衝刷過的車窗玻璃上,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喬楚已經化好了妝,今天她選的腮紅是NARS那款鼎鼎有名的**,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名字,也暗合著喬楚錦衣夜行的目的。

她今天穿的衣服,是一件月牙白的旗袍。

這條旗袍可不是來自淘寶上那些年年出爆款的皇冠店,而是喬楚在某一次去蘇州遊玩的時候,特意去一間有名的老字號量身訂做的,等了兩三個月才收到,雖然不如奢侈品昂貴,但也是價格不菲。

寶藍色的手包,再加上同色的耳環和鞋,原本就很嫵媚的眼睛又化了像上挑的眼線,今晚的喬楚比起平時任何一天都更要美豔動人。

令人意外的是,她並沒有塗唇膏,這個細節也多多少少的說明了一點她今晚的企圖。

走出小區門口,她伸手招了一輛出租。

關上車門之後,她的嘴裏幽幽的吐出一個地址:去白灰裏。

下車後我很意外的看見簡晨燁居然在車站等我,我的疲憊忽然之間一掃而光:“喲,算得真準!”

他不屑的撇撇嘴說:“白癡,收到你短信的時候我就出來了,等了你半個小時……誒,你這個農民居然提著個布包,裏麵裝的什麽?”

我沒好氣的把布包扔給他提著,你以為我願意啊,我媽非讓我帶過來的,不拿不準走。

這個勢利的家夥一聽到是我媽準備的,立刻換上了一副諂媚的嘴臉:“原來是嶽母大人的心意,快回家讓我看看是什麽好東西。”

好東西?我心裏一聲冷笑,簡晨燁,你太天真了,你不會以為這裏麵裝的是錢吧,嗬嗬。

一回到公寓裏,簡晨燁就迫不及待的把那個布包拿進了廚房,我本想躺在沙發上好好休息幾分鍾就去卸妝洗澡,屁股還沒坐下就聽見廚房裏傳來乒乒乓乓的大動靜。

這是要起義了嗎?

我怨氣衝天的衝進廚房,瞪著簡晨燁:“幹什麽啊你!吵死人了!”

小奶鍋裏燒著水,他一邊往碗裏配著湯料一邊頭也不回的對我說:“你好意思說,不回來吃飯也不接我電話,我就吃了幾片餅幹,早餓成傻逼了,現在煮點麵吃你還罵我。”

短短幾句話弄得我既心虛又慚愧,說來說去確實也是我不對,人家還不計前嫌去車站接我呢,煮碗麵吃都不行嗎?

輪到我換上諂媚的麵孔了:“是我不對,你別生氣,我媽讓我帶了些菜過來,我給你弄點出來放麵裏吃。”

他“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有點賢妻的樣子。

我打開布包,裏麵除了那瓶醃菜之外還有些熏魚和香腸,我一樣一樣拿出來放進冰箱裏。

當我拿起最後一盒已經拌好了米粉,隻要上鍋蒸熟就能吃的粉蒸肉時,我的目光,落在布包裏的另一樣東西上。

就在那一秒,我的呼吸都停止了。

布包底層,是幾張折得整整齊齊的一百塊鈔票。

我幾乎是顫抖著把它們拿出來,顫抖著數了一下,一,二,三,四,五百塊錢,每一張,都像是刀片從我的心髒上輕輕的劃過去。

簡晨燁驚訝的看著我:“這是怎麽回事?”

我用力的吸進一口氣,說:“鬼知道!”

衝回客廳翻出手機,我二話不說的就撥通我媽的電話:“那包裏的錢是怎麽回事誰讓你給我錢了我自己不會賺嗎!”

我一口氣說完這句話連標點都沒打,結果我媽在電話那頭淡定得很,慢悠悠的說:“你傻不傻啊,別人撿到錢都高高興興的,你還發脾氣,給你你就用唄,又沒多少,拿去給自己買點吃的也行,買件衣服也行,自己看著辦吧哎電視劇開始了,我掛了啊。”

她還真是說到做到,真的沒給我再說一句話的機會就把電話給掛了。

我握著手機,渾身發抖,胸腔裏像是裝了個即將爆炸的原子彈。

過了好幾分鍾,我一語不發的走近洗手間,關上門,脫掉衣服,打開熱水器,一動不動的站在滾花灑下麵,滾燙的熱水把我皮膚燙得通紅。

簡晨燁在門外叫我的名字,昭覺,昭覺,你沒事吧?

我甕聲甕氣的回了他一句,沒事,我洗澡。

而實際上,我根本分不清楚臉上那滾滾而落的到底是水,還是眼淚。

羞愧,太羞愧了,除了這個詞之外沒有別的能夠形容我這一刻的感受。

如果說當年上大學的時候,我媽去找人借錢給我湊學費是迫不得已,那麽如今,作為一個已經告別了校園兩三年的上班族,我有什麽臉麵收下我媽的錢!

我有什麽臉麵讓一個住在漏雨的破房子裏的人,從她的退休金裏拿錢出來補貼我的生活!

在兜頭而下的熱水中,我全身發抖,哭得不能自已。

我痛恨這樣的命運,我痛恨自己的怯懦和無能,我更痛恨區區五百塊錢,就將我至於這樣巨大的愧疚和挫敗感之中。

就在我蹲在花灑下痛哭的時候,喬楚已經下了出租車,她徑直走向79號,站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邁進了那扇門。

今天不是周末,酒館裏的人也不算很多,閔朗背對著門口,不知道在跟幾個姑娘說些什麽,反正一個個都笑得花枝亂顫。

有人拍了一下閔朗的肩膀,告訴他來客人了,他回過頭來,一眼就看到了倚門而笑的喬楚。

就算是平時穿件白t恤,套條牛條仔褲逛超市,喬楚也是絕對能引起回頭率的那種女生,何況今天晚上,她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做人群裏的焦點,要讓閔朗的目光一刻也不離開她。

一點都不誇張的說,喬楚那一笑,真是笑得整間酒館蓬蓽生輝,笑得酒館裏的一眾姑娘瞬間變得灰頭土臉。

閔朗站在原地,臉上帶著一種了如指掌的微笑,望著她,而她也保持著那個婀娜的姿勢,一動不動的承接著他的目光。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就那麽互相看著,眼神的交匯中迸發出四濺的火花,那一瞬間,燈光,音樂,還有來自周圍那些人眼睛裏疑惑,猜忌,敵意,通通化作烏有。

世界幻化成虛無,他們心照不宣的靜默著站立於喧囂之中,對方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昭覺:

其實,我不知道從哪裏說起,關於我和閔朗。

剛認識你的時候,你跟我講了一些你和簡晨燁的事,你講你們最艱難的時候隻能吃一塊錢一包的榨菜配白飯,你講你們從前繳電費一次隻繳幾十塊錢,電一下就用光了,還懷疑是鄰居偷搭了你們的線路。

我在聽這些事情的時候,一方麵覺得很感動,另一方麵又覺得……怎麽說,覺得你很了不起吧,換做我,我絕對無法忍受那樣的生活。

我喜歡錢,喜歡奢侈品,每個月去香港掃一次貨,一年兩次出國旅行,我喜歡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接受異性的讚美和同性的嫉妒。

愛情,對我來說,就像頂級牛排旁邊的配菜,奶油蛋糕上的草莓,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我是說,在認識閔朗之前。

我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是在白灰裏那條街上,你漫不經心的說起他和那個小酒館,你三言兩語的就說完他的身世,卻不知道你那些不經意的話語在我的心裏砸出重重的回響。

然後,我就在酒館裏見到了這個人,第一眼我就看出來,他應該很受女孩們的歡迎,是那種輕而易舉的就能讓姑娘們為之癲狂的角色。

我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很淡然。

是啊,我根本沒必要緊張,我早已經過了小女孩看見英俊的浪子就驚慌失措,小鹿亂撞的年紀,或者換個說法,我從來就沒有經曆過那樣的階段。

直到唱歌之前,他當著所有人說這首歌是獻給我的。

雖然我知道這句話其實是給你和簡晨燁麵子,是一句場麵上的客套話,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卻覺得很高興。

昭覺,我知道你看到這裏一定會笑我,原來閱人無數的喬楚也不過如此。

你笑得很對,我也不過如此。

這麽多年來,人情冷暖我看過許多,也經曆過許多,我很早就明白了什麽叫世態炎涼,總之,我一直認為自己已經有了足夠的閱曆和眼界,不太可能輕易被什麽人或什麽東西打動了。

但那天晚上,他彈著吉他唱著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牢牢的看著我的時候,我覺得有些什麽堅硬的東西,在胸腔深處,被慢慢的被瓦解了。

回來之後的那幾天裏,我反反複複的聽著那首歌,吃飯的時候聽,泡澡的時候聽,睡覺前戴上耳機,醒過來還在聽。

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的樣子。

我想我是著了魔。

其實,我並沒有從一開始就放任自己,不騙你,我也努力的克製過。

我嚐試著不要去想這個人,不要去想白灰裏79號這個地址,但過了幾天我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我不願意出去逛街,不願意看書,上網,不願意接任何人的電話,我滿腦子都是這個僅有過一麵之緣的閔朗。

那天下午我洗完澡,打開衣櫃,看見那條月牙白的旗袍,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很瘋狂的念頭。

當我穿上它,坐在鏡子前開始化妝的時候,我知道,我可能完蛋了。

你記不記得我臥室裏那張黑白照片,那是我二十三歲的時候特意請一個收費很高的攝影師拍的。

那是在冬天,一望無際的空地,我就穿著一條單薄的裙子,攝影師舉著相機一邊狂摁著快門一邊大聲的喊著,跑起來啊,喬楚,別縮著,你可以的!

我不記得我跑了多久,跑了多遠,寒風呼嘯著從我的身體上刮過去可我感覺不到冷,我的耳邊隻有攝影師的聲音,他還在喊,跑啊喬楚。

當我坐上去白灰裏的出租車時,昭覺,你知道嗎,我又聽見那個攝影師的聲音了。

跑啊喬楚,別縮著!

當我站在79號的門口,忽然之間,我知道自己要跑去哪裏了。

就是這裏啊,昭覺,原來就是這裏。

那一刻雖然我臉上是在笑,可我的心裏,卻莫名其妙的很想,很想哭。

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就連第一次戀愛時也沒有過,我不知道怎麽形容它,也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這種荒唐的行為,深更半夜,主動去一個才見第二次麵的男人家裏過夜,更荒唐的是,他吻我的時候,我竟然顫抖得像個處女。

半夜我醒過來,看見被丟在地上的白色旗袍,心裏有一種隱秘的,奇異的快樂,當然,還伴隨著淡淡的羞恥。

我坐在床沿邊,看著閔朗熟睡的臉,激動得渾身戰栗。

沒錯,這很墮落,這正是我寫了這封信卻不敢發送給你的原因,我知道在你看來,這件事很好定義——兩個遊戲人間的狗男女搞了個一夜情。

但是,昭覺,我終於感受到了那樣東西。

那樣我曾經覺得可有可無的東西,我曾經覺得不過是人生的邊角餘料的東西,那樣我曾經覺得根本沒有價值、也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那樣我自以為早已經看透了,看破了的東西,那樣把你和簡晨燁緊緊的維係在一起的東西……

不管我過去多麽輕蔑它,在這個夜晚,我終於與它劈麵相逢。

它來得很遲,但它終究還是來了。

生平第一次,昭覺,我覺得我或許有可能去愛一個人。

喬楚

[3]

無業遊民生涯中的最後一個周末轉瞬即逝,禮拜天晚上我早早的就關掉電腦,準備好第二天上班要穿的衣服,躺在**閉目等瞌睡。

盡管閉著眼睛,我還是能感覺到簡晨燁在房間裏來回竄動,容我打個不那麽恰當的比方,就像是一頭**的動物。

忍耐了十多分鍾之後,我終於睜開眼睛,無語的看著他:“你有什麽要求就提,但你要知道,明天是我去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

大概是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簡晨燁錯愕的看了我半天,才反應過來:“你腦子能不能想點別的,我有正經事跟你講。”

看到他那麽認真的樣子,我真是為自己的齷齪下流感到不好意思,連忙正襟危坐:“你說。”

他遲疑著,欲言又止,反反複複直到我都想要發脾氣了,他才終於說出口:“昭覺,我拒絕他們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可是我聽懂了。

我全身的肌肉都變得僵硬,我們四目相對,氣氛有些緊張。

過了好一會兒,我蜷起腿,狠狠的揉了一把臉,盡量使自己看起來柔和一些:“我能不能問一下,為什麽?”

他苦笑了一下:“原因其實我上次已經跟你說過了,這次隻是我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最終選擇。昭覺,我知道你會怪我……”

“怪你?”我冷笑著打斷他:“為什麽我要怪你?我有什麽資格,什麽立場,什麽權力怪你?你有你的藝術追求,有你的人生計劃,你不取悅他人,不迎合庸俗,堅持自己的原則和理想,你高瞻遠矚,身無分文也可心擁天下,我應該為你驕傲啊,我為什麽要怪你?”

這些話從我嘴裏脫口而出,順溜得不帶一點磕巴,而事實上,從它們衝出口的那一瞬間,我就已經後悔了。

沒有轉圜的餘地了,沒有了。

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彼此之間早已經是超越了愛情的存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是相依為命的親人,也是並肩作戰的戰友盟友。

我發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他,我寧可傷害自己也絕對不願意傷害他。

可在這個敏感的時候,我沒能控製住自己的愚蠢和衝動,我原本可以表達得更好一些,更委婉一些,但我選擇了最尖刻的那種方式。

這一槍過去,子彈打穿的是兩個心髒。

簡晨燁呆呆的望著我,他不是一個會掩飾情緒的人,他的臉上明明白白的呈現出自尊受到巨大打擊的表情,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木然的轉過身去,關上了臥室門。

我原本可以隨便說點什麽來挽救這個局麵,但我沒有。

直到後半夜他才輕輕的打開門,輕輕的爬上床,我假裝睡得很沉,沒有搭理他。又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他親了一下我的額頭。

然後,我聽見他輕聲的說,對不起。

我仍然是一動不動,眼淚在黑暗中洶湧而出,順著我的臉無聲的浸濕了枕頭。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又怕翻來覆去吵到簡晨燁,索性躡手躡腳的爬起來去陽台上抽根煙。

曾經在那家汽車用品公司上夜班的時候,不計其數的夜晚,我獨自一人坐在辦公室裏度過漫漫長夜。

寂寞叫人無所適從,唯有夜行的車輪飛速碾壓路麵的聲音能夠證明我沒有失聰。

淩晨四點鍾,對於失眠的人來說,這是最煎熬的時刻。

喬楚曾問過我,為什麽我和簡晨燁過得這麽辛苦,卻還是要在一起。

在這一片寂靜中,我也在想,為什麽,我要和簡晨燁在一起。

而當我這樣問自己的時候,十七歲的簡晨燁,眼睛旁邊一團淤青的簡晨燁,站在學校那棵擁有一百多年曆史的柏樹下,因為不好意思而笑得很尷尬的簡晨燁……“嘩啦”一下,全部回到了我的眼前。

我說過,學生時代的我很擅長挖掘商機,小零食賣久了,我就開始賣礦泉水,礦泉水賣久了,忽然一日,我又想到了一招——回收礦泉水瓶。

舉一反三,說的就是我這種人呐。

我並不滿足於單個的盈利項目,我要做的是在校園裏鋪開一條完整的、屬於葉昭覺一個人的流水線,當我興奮的製定好這個計劃的之後,我的腦子裏真的有一種“畢業時我就發財了”的美好錯覺。

雖然我的頭腦很好用,但畢竟隻有一雙手,這時,人脈的重要性就凸顯出來了。

我們年級有10個班,每個班都有蔣毅的隊友,哥們,對邵清羽來說這些人都是妨礙她談戀愛的罪魁禍首,但對於我來說,他們就是上天賜給我的好幫手。

為了拉攏這些人,我特意選在某天下午站在球場邊,等他們踢完球之後,笑嘻嘻的打開塑料袋,送給他們一人一廳冰可樂。

不要錢的東西誰不喜歡呢,等到他們一個個“咕隆咕隆”的幹掉可樂之後,我對蔣毅使了個眼色。

說起來,蔣毅曾經真是對我不錯的。

好人我自己做了,他隻好做壞人:“我求你們個事,葉昭覺是我家邵清羽的鐵姐妹,當然也就是自己人。她想勤工儉學,你們也幫幫忙,每天收集一下自己班上的礦泉水瓶啊,易拉罐什麽的,行吧?”

趁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口拒絕,我急忙連聲說:“謝謝謝謝,謝謝各位好兄弟肯幫忙,我會在每天放學之前去找你們拿的,謝謝謝謝。”

每人一廳可樂就搞定了全年級最活躍的一幫男同學,幹脆利落。

從那之後,我變得比以前更忙了,每天下午去進貨之前,我還要拖著兩個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去一趟學校附近的廢品回收站。

我不是不知道在我的背後有多少人議論紛紛,有多少人語含譏誚的說葉昭覺真是窮瘋了。

當然也難受過,但我更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麽,冷言冷語隨他們去吧,嘴巴長在人家臉上我也管不了,每天晚上握在手裏的錢才是正經事。

事後想想,我這股子做什麽都不服輸的勁頭,這股子不管生活多麽拮據窘迫,睡一覺起來又是一條好漢的精神,大概就從那時候開始奠定基礎的。

盡管很忙碌,但我還是注意到了一件有點奇怪的事。

隔壁班收集瓶子的任務,我是明確分配給邵清羽大小姐的,可是……可是為什麽……每次下課我站在他們班的後門的時候,送東西出來的人卻不是她!

是誰呢?

就是那個,據說,有很多女生,暗戀的,美術生,簡晨燁。

但這個“很多”裏絕對不包括我。

那時候我在感情方麵還沒開竅,或者說我根本在這方麵就沒花過心思,我所有的熱情,眷戀和赤誠,都過早的貢獻給了金錢。

我自認為跟簡晨燁真的算不上熟,最多就是互相都知道有對方這麽個人,然後他在我手裏買過幾次吃的,我聽同班的女生聊起過一點關於他的小八卦,對,就隻到這個程度而已。

因為關係實在比較生疏,導致我每次從他手裏接過塑料袋的時候都跟個賊似的,倒是他,表現得很輕鬆自然,偶爾還會主動跟我說:“我數過了,今天比昨天多三四個呢。”

那一瞬間,我站在他麵前簡直要哭出聲來了好嗎?

就算我對他沒有一丁點兒非分之想,就算我早已經把自己的形象糟蹋得體無完膚了,但是,我畢竟還是女生,我實在架不住一個豐神俊朗的男生,在大庭廣眾之下對我說的是這樣一句話。

一般少女漫畫裏都不是這麽演的啊,我真是傷心欲絕。

我實在想不明白,一個校草級別的男生,他為什麽要幫我收集廢礦泉水瓶,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是邵清羽逼的。

轉頭我就把邵清羽拎出來狠狠的罵,像罵孫子似的,我說你你你,你是人嗎?求你幫這麽點小忙你都不肯,你就這麽高貴嗎,你知不知道太裝逼會沒朋友的……

我本來還有一大段譴責的話要說,可是邵清羽翻了白眼,打斷了我:“我沒逼他,他自己主動的。”

我震驚了!為什麽!他圖什麽?難道是想提成嗎?

我確實認真的想過那麽一兩天,也確實認真的考慮過他是貪圖我的美色這個可能性,但最終這個念頭還是被我自己否決了。

太不切實際了好嗎!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人呢!

照照鏡子看看我這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的臉,再看看我身上穿的這些萬年沒更換過的舊衣服舊鞋子,完全是個丟進人堆裏再也找不出來的土鱉,哪有什麽美色可圖。

既然想不明白那我索性也就懶得想了,還是專心賺錢吧。

答案揭示的時候,我猝不及防。

那天我們班正在上自習課,忽然後排的同學遞給我一張紙條,我打開一看,上麵寫著:快點出來!急!

我好奇的回過頭去,隻看見邵清羽在教室後門又招手又是跳腳像個猴子,我一邊起身去請假,一邊心想,媽的,肯定又是跟蔣毅吵架了。

但我錯了,完全錯了。

我一出教室門邵清羽就把我拖到樓梯間,嚴肅的臉上有一種掩飾不住的亢奮:“昭覺,我跟你講,剛剛我們班上體育課,簡晨燁跟人打架了!”

我呆住了,就這事?你他媽把我從教室裏叫出了就為了這事?!

邵清羽眉飛色舞,兩隻眼睛裏發著精光:“二百五啊你!要是跟你沒關係我叫你幹什麽!他是為了你才跟人打架的啊蠢貨!”

……

我想可能是我的耳朵出問題了吧。

邵清羽接著是:“反正是早就知道了,蔣毅也知道,我們班很多同學也知道,就是因為因為知道這件事的人很多,所以經常有人拿你跟簡晨燁開玩笑,每次他在班上幫你收瓶子,都有人起哄。你上次還來問我為什麽我要逼他,我靠,我真是要被你氣死啊。”

“我覺得我上次已經跟你說得很明顯了,沒想到你這麽笨,居然還是想不到原因,葉昭覺啊你除了會賺錢還會什麽呀!”

“你知道今天他們為什麽打起來嗎?那個男生嘴賤,問簡晨燁說喜歡個收垃圾的女生,有沒有覺得很丟臉,簡晨燁當時就發飆了,兩個人打了好半天,最後還是老師把他們拉開的。”

邵清羽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特意吸一下鼻子,眼睛亮晶晶的。

她說:“簡晨燁被拉開之後,當著我們所有人對那個男生吼了一句,葉昭覺靠她自己的雙手賺錢,我覺得一點都不丟臉,我覺得喜歡她,我一點都不丟臉。”

邵清羽說簡晨燁喜歡我,這怎麽可能?

這,他,媽,的,怎,麽,可,能!

當我以一個元神出竅的狀態,被邵清羽拖去教導處的時候,正好趕上剛受完訓的簡晨燁從辦公室走出來。

然後,呆若木雞的我和鼻青眼腫的他,就這樣在長長的走廊上僵持住了。

邵清羽輕輕的推了我一下,說,過去啊,可是為什麽,我的腳就像是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動。

過了一會兒,簡晨燁麵無表情的轉過身去下了樓,我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即使多年之後,我依然能夠清晰的看見當時的那一幕,它就像從一部關於青春的高清電影裏截下來的畫麵,沒有噪點,沒有馬賽克,也沒有聲音。

它是那麽安靜的、完好無損的存在於時間的縫隙裏,無論過去多久,我想起它,依然還有想要流淚的感動。

那晚我回到家裏一直沒睡著,生平第一次我體會了為一件事,為一個人失眠的滋味,天亮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決定。

或許是我這一生中最勇敢的一個決定。

我要和他在一起。

下午放學之後我沒有去進貨也沒去賣廢品,而是把簡晨燁約到學校裏一個比較安靜的角落。

一句廢話都沒囉嗦,我開門見山的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

記憶中的簡晨燁跟如今的他沒什麽區別,隻是看起來更笨拙一些,對於我提出的問題,他不否定,也沒肯定,隻是笑著把頭轉到一邊去,不看我。

我靜靜的看著他,直到眼眶微熱,泛起淚光。

他那個帶著一點靦腆,卻又故作鎮定的笑容,混合著植物的清香,在我的記憶中,保存了好多好多年。

記得喬楚聽到這件事之後的反應,也是半天沒有說話。

後來她說,我大概明白了。

是啊,為什麽日子過得這麽艱難,未來也許不會比現在更好,但我們卻還是要這麽努力的在一起。

我想,不外乎是因為這個人,他在我最孤單無助的年紀,盡他所能的幫助過我,保護過我,在別人嘲笑我的時候,挺身而出捍衛過我和我自己都懶得去維護的、那不值一提的尊嚴。

我從來都知道,我不夠好看,性格也不夠溫柔可愛,所以我從來都不怪別人不喜歡我,在內心深處,甚至連我自己都有些嫌棄自己。

那些荒蕪的、赤貧的歲月裏,我像是一條被風浪拍在岸上的魚,而簡晨燁,他俯身將瀕臨窒息的我從沙灘上拾起,送回海洋。

我伶仃的度過了許多年,也曾疑心今後一生仍將繼續那樣度過。

但忽然有一天,這個世界上有人靠近我,讓我明白,即使卑微渺小如我,也依然值得被尊重,被愛。

他的溫暖,把我從自卑和寒冷中徹底拯救了出來。

不知不覺之中,天已經亮了。

值夜班的那些淩晨,我經常捧著一杯濃茶,站在窗口眼睜睜的看著夜空的顏色慢慢的由濃轉淡,月亮西沉,璀璨的繁星一顆顆漸漸隱沒在越來越強的光線中,明晃晃的太陽升空之後,人聲嘈雜,生活又恢複成井然有序的模樣,而我身後通宵未關電腦屏幕上依然閃著幽藍的光。

我掐滅了煙,回到臥室,在微光中抱住簡晨燁,我輕聲說,對不起。

這是我從十七歲開始愛著的人,這是世上第一個教會我愛的人。

我不可以任由自己傷害他。

“你昨晚哭過嗎?”

齊唐這個王八蛋,他竟然選擇了在上班高峰期的電梯裏問出這句話!

我的運氣還能再差一點嗎?分明已經盡我所能趕上了早班車,卻還是在大廳裏撞上了老板,不得不與之共乘同一部電梯。

雖然在這裏上班的人,普遍都是高素質的白領,但在齊唐拋出那個問題一刹那,我用鼻子都能嗅到空氣裏那股探究的氣息。

罷了,我既然能忍受邵清羽,能忍受簡晨燁,就不在乎多忍受一個齊唐,於是我頂住壓力,勇敢的抬起頭“嗯”了一聲表示肯定。

沒想到這個王八蛋居然得寸進尺的追問:“為什麽?”

媽的,你說話能注意一下場合嗎,我默默的罵了一句,我算是看出來了,這家夥從第一次見我開始,就存心不打算讓我有好日子過。

既然如此,隻好破罐子破摔了,我平靜的回答他說:“因為窮。”

電梯門應聲而開,23樓到了,我和齊唐一起走出來,把看客們拋在了身後。

開例會的時候齊唐向其他員工介紹了一下我,很簡單的一語帶過“這是我新招的助理葉昭覺”,大家也都是例行公事的拍了幾下手掌,看得出來,我的到來不會影響到任何人的職位,果然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啊。

雖然大家都說周一是上班族最痛恨的一天,但坦白說,其實我並沒有多麽深切的體會。

我的工作間就在齊唐的辦公室外麵,他進去之前一句交代都沒有,整個上午,我就幹巴巴的坐在電腦前打開網頁,又關掉,打開,關掉重複了不知道多少次。

到了中午,其他同事們都成群結隊的去吃午餐,也有一兩個同齡的女孩路過時客套的問我要不要一起,為了避免尷尬,我還是微笑著婉拒了她們。

等到所有同事差不多都走了,齊唐辦公室的門還是緊緊的關閉著,我決定自己單獨去覓食。

錦繡大廈一樓其實有不少餐廳,但價格都不便宜,我逛了一圈之後最終還是拉開Subway的門,買個金槍魚漢堡配可樂打發掉這一頓好了。

正是午餐高峰期,餐廳裏幾乎沒什麽空位,幸好我眼睛尖動作也快,眼看靠窗那一排有人起身,我連忙抓著漢堡和可樂就衝了過去一屁股坐下。

陽光真好,我一邊啃著漢堡一邊看著玻璃外麵的世界,馬路上的豪車真多啊,有錢人真多,為什麽不能算我一個?忽然又想起我出家門時簡晨燁還沒醒來,不知道晚上見麵會不會尷尬……

我一抬頭,就看見了齊唐那玩世不恭的笑容。

“你怎麽不跟其他同事一起吃飯呢?耍大牌啊?”他坐在我旁邊的位置,大口咀嚼著加了培根的漢堡。

已經過了飯點,餐廳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和齊唐並肩坐著麵對著玻璃,對他提出的問題我嗤鼻一笑:“你不也是吃獨食嘛。”

“我跟你怎麽一樣,”他居然問都沒問我一下就直接拿走了我的可樂:“我是老板啊,當然要跟雇員保持一點距離。”

我就這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可樂被他喝掉一大口,這個人真是太神經病了,從頭到尾就沒有正常過……是的,我又想起麵試時他問我胸圍多少的那件事了。

不僅神經病,而且完全不懂得察言觀色:“我聽清羽說你念書的時候就很不合群,怎麽到現在還這樣?”

死八婆!邵清羽你這個死八婆!我默默的翻了個白眼:“她說的你就信啊,我念書的時候人緣不知道多好。”

“好到壟斷了零食售賣和廢品回收兩個產業對吧?你的光輝事跡我都早就聽說過了。”

……

要是殺人不犯法,我真想現在就殺了他。

我已經在淩晨獨自回憶過當年了,我真的不想一天之內兩次回憶當年的悲慘往事,於是我主動找了個新話題:“我今天上午什麽事都沒幹呢,你也安排點工作給我吧,打打雜也好過無所事事啊。”

齊唐挑了挑眉毛說:“上次你提出預支工資我沒同意,所以現在不好意思指派你幹活呢。”

……

我好想一頭在玻璃上撞死算了。

在我跟齊唐進行過這麽幾次短暫交流之後,冥冥之中我有種預感,我覺得我會被這個變態老板摧殘得苦不堪言

滑稽的是,後來我們之間發生的許許多多事情,都證明了我的預感是多麽不靠譜。

午休時間過去之後我們一起回公司,齊唐在進辦公室之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事:“對了,你不是覺得太清閑了嗎,交個事給你做。你幫我去花店預定一束鮮花,後天派送,地址我稍後給你。”

趁他還沒關門,我連忙追問:“送什麽花?”

他歪著頭想了一下:“我不太了解這個誒……跟你年紀差不多的女生喜歡什麽?”

“我喜歡睡蓮。”

“那個啊……好像很便宜吧,誒,我不管了,你別問我,自己做主吧。”話音剛落,我就聽見一聲“砰”,門關了。

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機震了一下,是齊唐發來的短信,地址是本市一個價格非常昂貴的公寓樓,收花人的姓名隻有一個英文名,叫Vivian.

真是一條充滿了濃濃的裝逼氣息的短信啊,我酸溜溜的想。

兩天之後的晚上,我和簡晨燁在廚房裏分工合作,一個洗菜一個煮飯的時候,齊唐又發來一條信息。

我握著手機簡直都快氣炸了,他媽的,齊唐這是在侮辱我嗎?是暗諷我隻配得上便宜貨的意思嗎?

簡晨燁看我臉色不對,湊過來問,誰發的,出什麽事了嗎?

我把手機往沙發上一丟:“我老板可能快死了。”

無論是我,還是簡晨燁,亦或是齊唐他自己,我們誰都沒有意識到,不知不覺之中,我們的生命中已經介入了新的事物和新的人。

從這時開始,我們原本簡單澄明的小小世界,將迎來前所未有的巨大震動。

我們渾然不知,命運即將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