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2]

我居然還是見到了簡晨燁,在這個我以為不可能會見到的夜晚,在這個我狼狽得像個賊的夜晚。

不是在那衣香鬢影的別墅裏,不是在觥籌交錯的party上,而是在我們最熟悉的地方,我們住的這個小區,我們住的這棟公寓的樓下。

齊唐的車還沒停穩,我就已經屏住了呼吸,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真是有這麽回事的。

簡晨燁拎著一個鼓囊囊的白色旅行包,穿著深灰色的呢子大衣,站在單元樓口一動不動的看著我,隔著車窗玻璃,隔著物是人非,看著這個盛裝之後哭花了睫毛膏的我。

我難以置信,為什麽偏偏是現在,為什麽偏偏是這裏?

我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齊唐,他也看了我一眼,接著把目光投向了簡晨燁。

傻子也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了。

好幾分鍾的時間,我坐在副駕駛上沒有動,我連拉開車門下去向簡晨燁解釋的勇氣都欠奉。

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哪一刻我們如同現在這樣,我們像身處在兩條不同的河流,懷揣著各自的心事,冷漠而隔絕。

黑夜這樣黑,可我卻如此清楚的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訣別。

時間仿佛凝成了一塊堅冰。

我不知道這沉默的對峙進行了多久,簡晨燁終於轉身了,就在這一刻,我意識到我必須做點什麽,如果不做點什麽恐怕我這輩子都會活在懊悔中。

於是我打開了車門追了上去,完全顧不得還有齊唐坐在車裏看著,我知道自己此刻就像一條喪家之犬,而所謂自尊心,早就一點兒都不剩了。

“你什麽意思?”我追上去,一把拉住簡晨燁,聲音裏的顫抖不知道是因為慌張還是因為冷。

“你放開。”簡晨燁絲毫退讓的意思都沒有。

他越堅決,我心裏就越亂:“你說清楚,你這是什麽意思?”

“這麽明顯了還用得著說嗎?”簡晨燁十分不耐煩:“趁你去參加party,我來拿走我的東西,省得撞見了尷尬。”

“你到底想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我們已經分手了你裝什麽傻?”

我相信簡晨燁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想清楚,我也相信他隻是看到我坐在齊唐的車裏一時氣憤才口不擇言,但無論如何,他深深的傷害了我。

我不認識他了,真的完全不認識了,一夜之間,我的世界土崩瓦解。

我慢慢的放開了手,忽然,我開始狂笑,這笑聲連我自己聽來都覺得毛骨悚然。

區區一夜的時間,我就領略到了什麽是翻天覆地,滄海桑田。

我生命中最熟悉最親近的兩個人,先後用他們最惡毒,最殘酷的那一麵對待我,我到底是犯了多麽不可饒恕的錯才招致這樣的懲罰?

過去二十多年來,我矢誌不移的相信著的東西,我和他的愛情,我和她的友情,在頃刻之間就這樣灰飛煙滅。

我蹲了下來,像小區裏常見的流浪貓和流浪狗那樣,卑微的蹲在地上,嘴裏發出駭人的嗚咽聲。

我的一生,到現在為止,美好的事物並不多,而我最最珍視的這一部分,就這樣被他們毀掉了。

我哭起來很醜,這我知道,可是我真的管不了這麽多了,我應該哭啊,哭自己的愚蠢和自以為是,哭那些經曆波卻折從不泯滅而今終於幻滅的憧憬。

我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蠢的,最蠢的人。

我終於哭累了,再哭下去倒不如幹脆死了算了。

在簡晨燁和齊唐兩雙眼睛的注視下,我慢慢的站起來,雙腿麻得無法動彈,簡晨燁終究還是動了點兒惻隱之心想來扶我,卻被我一把打開他的手:“你滾吧。”

在我們分開的這些日子裏,盡管我一直逞強,但內心深處我並沒有徹底放棄希望。

可是今晚發生的一切,他脫口而出的那句話,都讓我想起那個著名的故事——第二隻靴子,終於掉下來了。

我沒有回頭看他。

熬得過這一夜,我就熬得過這一生。

在這個夜晚,崩潰的不止我一個人。

出租車停在白灰裏的口子上,喬楚付完車費之後慢慢的下了車,在巷子口站了足足十分鍾。

這條路對於她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多少次錦衣夜行,懷抱著人生中最浪漫的幻想和誠摯的期待,一步一步走進去,去見她喜歡的人。

可是今天,她站在巷子口,多走一步的勇氣都沒有。

這十分鍾裏不停的有路人拿眼睛瞟她,男的女的都有,縱然心力交瘁,雖然眼睛全是焦灼,但她依然是無法被忽略的美女。

這十分鍾的時間裏她在腦海裏無數次的演練待會兒見到閔朗時的情形,這麽長時間沒見麵,該說點什麽好呢,該從哪兒說起呢?

這麽冷的夜裏,喬楚卻清楚的感覺到自己手掌心裏氤氳著一片潮熱。

終於,她開始慢慢的朝79號走去,路過那餛飩店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到,閔朗正坐在靠裏邊的位置玩手機,他們擦肩而過卻不自知,隻有神看到一切。

到了79號門口,情況大大出乎喬楚的意料。

酒館的門緊閉著,寂然無聲,門可羅雀,一個客人都沒有。

這不太對勁,一般這種節日都是酒館生意最好的時候,沒理由這麽冷冷清清的啊,喬楚一邊納悶一邊左右打量了一下,這才看到門口的小牌子上寫著“近期不營業”幾個字。

很明顯,這是閔朗自己的意思。

酒館的門雖然是關著的,但並沒有落鎖,從窗口看進去還能看到吧台裏亮著燈。

喬楚遲疑了幾秒鍾,輕輕的推開了門。

命運就在門後靜靜的等待著她。

有種難以言明的情緒在她心裏滿滿氳開,她輕聲的叫了一句閔朗的名字,沒有人應她。

一樓確實一個人也沒有,隻有牆上老式掛鍾裏的指針發出聲音。

她抬起頭來看著小閣樓,亮著溫暖的黃色燈光的小閣樓,直覺告訴她上麵有人,直覺同時還告訴她,不要上去。

可是有一種淩駕於她意誌之上的力量在把她往閣樓上推,她沒法控製自己的身體,邁出的腳步一步比一步更堅決,腳步聲在寂靜的酒館裏顯得格外詭異。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二樓樓梯口,一個女孩子。

那是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但喬楚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的第一秒,就已經知道她是誰。

這個陌生的女孩子,有一雙冷漠的眼睛和一張冷漠的臉,確實會令人聯想到貓。

她穿一件白色的襯衣,裹著著一件大紅色的針織披肩,很簡單率性的打扮,大街上很多女生也這麽穿,但說不清楚為什麽她這麽弄就顯得特別好看。

“是找閔朗嗎?”她的語氣裏有一種很傲慢的東西,連一句“你好”都懶得說。

喬楚沒有說話,她的目光落在這個女孩的手腕上。

這個女孩子的手腕上,戴著一枚玉鐲。

“晚來,我回來啦!”酒館的門突然被撞開,閔朗人還沒進門聲音已經傳了進來,光是聽到他的聲音也能感覺得到他的喜悅和快樂:“幫你買了餛飩,多放辣椒不要香菜,沒錯吧!”

這一聲“晚來”徹底擊潰了喬楚,她慢慢的轉過頭去,看到了閔朗極度震驚的臉。

手機響起的時候我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在此之前我一直趴在沙發上,不想開燈也不想說話,這麽貴的裙子被弄得皺巴巴的我也懶得管。

我以為自己會哭,可是趴了半天,一滴眼淚也沒有,心灰如死無非也就是這樣了。

電話是喬楚打來的,聲音特別特別低沉,像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似的:“你在哪裏?”

“在家。”我知道我的聲音也沒有動聽到哪裏去。

“開門。”

“好。”

打開門之後,我看著喬楚,她手裏拎著一瓶白葡萄酒,還有兩隻玻璃杯,她也看著我,很默契的是我們的眼妝都花了,一人一雙熊貓眼,看起來特別滑稽。

過了好半天,我們都笑了。

昭覺:

我見到了那個女孩,徐晚來,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了。

她的樣子跟你所形容的差不多,並不是特別漂亮,但是很有特點,讓人能夠看一眼就記得住,對了,那個玉鐲子她還戴著。

閔朗進來的時候提著兩碗餛飩,用一次性紙碗裝著,就是在那次他帶我去的那家店買的。

我回過頭去看著他的時候,笑容還沒有從他的臉上消退,雖然很快就轉變為了詫異,但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刻他的眼神。

他是真的快樂,真真正正,發自肺腑的快樂。

他和我在一起,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唱歌的時候,喝酒的時候,甚至是收錢的時候,都沒有那麽快樂過。

我覺得我的心都碎掉了,昭覺,我的心都碎了。

隨後他馬上向我們介紹對方,他說,喬楚,這是徐晚來,她前幾天剛從米蘭回來,晚來,這是喬楚,我一個朋友。

再也沒有比這句話更傷人的了,我難以置信的看著他,那一刻我隻差那麽一點兒就要問出口了,閔朗,對你來說,我就是一個朋友?

徐晚來從樓梯上走下來,淡淡的對我說了一句你好,我也很勉強的回了她一句你好,閔朗看看她又看看我,氣氛真是尷尬到了極點。

徐晚來一定心知肚明這是怎麽回事,我們三個人就那麽僵硬的站在一塊兒,心照不宣,可是誰也沒法把話繼續說下去。

我看著那兩碗餛飩,是的,兩碗,沒有我的份。

誰是多餘的那個人,誰是這裏不受歡迎的那個人,一眼即明,我像是被人摘掉了眼罩,世界的真相在我麵前一覽無遺。

我走出來的時候,閔朗還是追出來叫住了我,我沒有搭理他還是繼續走我的路。

他追上來拉住我,這個時候我才發覺自己在流淚,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居然會流淚,我覺得更加沒臉麵對他了,因為這等於在宣告——我玩不起。

喬楚,你別這樣,他對我說,你別這樣好嗎?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心裏更痛了,我不這樣我能怎麽樣呢?難道我連哭一哭的資格都沒有嗎?

我看著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傷心和難過,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終於不耐煩了。

差不多就得了,別鬧了,最後他對我這樣說。

巷子裏的人還是很多的,我知道從我們身邊路過的人多看我們一眼,閔朗的耐心就減少一點。

我不傻,我也不願意讓那些無聊的人看戲,於是我走了,連bye bye都沒說。

我很慶幸自己穿的是5公分的高跟鞋而不是8公分的,不然我的腳一定已經斷了,我一直走啊,一直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當我抬頭的時候,看到了一個麥當勞的招牌。

我從來沒有覺得那個黃色的字母M這麽親切過,於是我就進去了,餛飩沒我的份,我自己買東西給自己吃還不行嗎,我總得吃點東西吧!

我真的很久沒吃過麥當勞了,廣告牌上的那些食物對我來說很陌生,等我前麵那個顧客走開了之後,我對服務員說,我要跟那個人一樣的。

那個人好像是點了一個什麽套餐,服務員說了但我沒記住,她是個很年輕的姑娘,找錢給我的時候她對我說,美女,新年快樂。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已經是新年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開始吃漢堡,很機械的往身體裏填充食物,好像那個愛的傷口能夠用食物填滿似的。

那個漢堡撐得我的胃很痛很痛,但胃痛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心好像就沒那麽痛了。

透過玻璃我看著外麵的行人,大多數都麵貌平庸,那些女孩子穿著一看就知道是淘寶上山寨的女明星同款,劣質的UGG,挽著跟她們一樣又土又挫的男朋友,可是他們笑得很燦爛。

我看著自己的包,香奈兒2.55,是的,我有正版香奈兒,可是那又怎麽樣呢,我還不是一個可憐兮兮坐在麥當勞裏啃漢堡的可憐蟲。

我決定離開那裏,我想回一個能被稱為家的地方。

可是我沒有家啊,昭覺,當這句話從我的腦袋裏冒出來的時候,我感覺天旋地轉。

昭覺,你曾經跟我說過,閔朗的奶奶去世之後,他在這個世界上就沒什麽親人了。

那時候我想,他跟我很像啊,我的父母有他們各自的家庭,後來他們又了各自的孩子,我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

有一天,閣樓的燈泡壞掉了,我舉著手電筒看著他踩在凳子上換燈泡,燈光重新亮起來的時候,我想,閔朗,從此我們都有親人了。

當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我站在馬路中間,所有的車燈都照向我。

我終於知道了孤獨是什麽意思。

喬楚

“你說,為什麽卲清羽要當著那麽多人,那樣對我?”我喃喃不清的問。

喬楚帶來的那瓶白葡萄酒早就喝完了,我們又打電話叫小區超市的老板送了幾瓶二鍋頭上來,這麽混著喝,當然很快就神誌不清了。

喬楚比我喝得更多,基本屬於我喝兩口她喝半瓶的節奏,可是她酒量比我好啊,喝得比我多還能井井有條邏輯清晰的為我分析疑問:“你傻啊,這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她嫉妒你啊。”

哈哈哈哈,酒喝多了真是聽什麽話都覺得好笑,況且這句話真的很好笑。

“你傻X了吧,卲清羽嫉妒我什麽啊,我才嫉妒她呢……”我開始酒後吐真言了:“她那麽有錢,想買什麽就買什麽,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我做夢都想過那樣的生活……”

“隻需要一個機會,你就可以得到那樣的生活。”喬楚把一個空酒瓶子扔進了垃圾桶,發出了一聲很響的聲音:“正如你所說,卲清羽有錢,這些我們都可以看到,可是她缺什麽呢?她內心最渴望得到的東西是什麽呢你知道嗎?”

“我知道,是愛。她一直都希望有人愛她,不是因為她家有錢,而是愛她本身。”我很平靜的說。

“沒錯,可是她得到了嗎?沒有。她前男友——你說那個跟別人去開房的那個——他花的都是卲清羽的錢吧?我不是說他一定對她沒有愛,但這個愛的動機不得不讓人懷疑。”

我閉上嘴,開始專心聽喬楚老師給我傳道解惑,指點迷津。

“他們分手了,在一起那麽多年到頭來還是分手了,甚至捉奸都是你陪她去捉的,你仔細想想,她堂堂一個千金小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麽多年,最難堪最丟臉最不願意被人知道的事情,你全部都知道,換了是你,你心裏好過嗎?”

我聽喬楚老師的話,仔細想了想,確實挺不好過的。

“可是我和簡晨燁也分手了。”我覺得還是有哪裏不對。

“那天她坐在這裏哭——”喬楚拍了拍沙發,正是卲清羽來我家興師問罪時坐的位置:“我不懷疑那一刻她是真的因為你們分手而遺憾,畢竟你們幾個人是這麽多年的朋友,人非草木……她應該是真情流露,但是——但是當她走出這裏,冷靜下來,她會意識到現在很公平了。”

“我相信這些年,卲清羽在你麵前一直有一種優越感,這也不怪她,天生握了一手好牌……正是因為這種微妙的優越感,所以你們之間的友情才得以平衡,當她分手了之後,這種平衡被打破了,所以她躲著你,不願意見到你,因為她一見到你,就會感到不公。憑什麽同樣是校園戀情,她的破碎了你的卻完整的保持了下來?”

“可是現在你和簡晨燁也分手了,她失去了的東西,如今你也失去了,她曾經丟掉的麵子,現在你也丟掉了——但是,她仍然比你多一個優勢——她有錢。”

我默默的聽著喬楚說的這些話,不知道是我醉了還是她真的講得很有道理,我覺得自己已經被她說服了。

“看起來你們倆之間,她還是那個更風光一些的,她現在又交了新男朋友,在你最失意的時候,她春風得意,你沒有的她都有,按道理說她不用再嫉妒你了。”

對啊,我現在沒了男朋友,還沒了工作,人生簡直一敗塗地,那她為什麽還要那樣做呢?

喬楚哈哈笑了兩聲,像個神婆:“因為齊唐啊蠢貨!”

“我都能夠想象卲清羽今晚看到你的時候心裏有多震撼,她一定認為你隻會穿著最多幾百塊錢的那種,就是網上那種所謂的訂製的禮服裙,結果居然是Valentino哈哈哈……再加上齊唐那句差不多相當於‘就是我送的’,好啦,優越感瞬間變為了危機感。”

“其實真的很簡單,昭覺,隻有你自己不明白。”

“我說了,隻需要一個機會,你就能過跟卲清羽一樣的生活,而這個機會,就是齊唐——恐怕她最難接受的是,偏偏齊唐還是她介紹給你認識的,這個機會,是她自己送到你手中的。”

夜越來越深,酒越喝越多,可是我卻越來越清醒。

喬楚說的都是真的嗎?我覺得這一切已經超越了我的智商所能夠理解的範疇,難道這麽多年,我和卲清羽之間的感情,是假的?

不不不,殺了我也不能相信這一點,這絕對不行。

我依然記得她住院的那個下午,她躺在病**跟我說的那些話,還有她說那些話的時候的神情。

那時我們都還是小姑娘,不明白“命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也不知道將來我們會遭遇什麽,她隻是單純的想要將心事講給一個人聽,我隻是單純的想要和她成為好朋友。

一切都從那時開始。

如果喬楚所說的這些都成立,那命運挖的這個陷阱未免也費時太久,太久了。

我不能再順著喬楚的話深入思考了,再想下去我的頭一定會爆炸,管他們呢,他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隻要我倒頭睡上一覺,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會發現什麽都沒有改變,世界還是原本的模樣。

對此我深信不疑。

“你和閔朗,打算怎麽辦?”我依稀記得這是我睡著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也不知道。”那個能言善辯的喬楚突然泄了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了,那模樣窘得讓我想笑,醫不自治,果然是真有這麽回事。

最後我們舉起酒瓶子碰了一下,喬楚說,新年快樂,敬這個操蛋的晚上。

我說,還有他媽的尊嚴。

我醒來的時候是淩晨五點,外麵還是黑漆漆的一片,我頭痛欲裂,口渴得要命,身上還穿著那條黑色的禮服裙。

它已經皺得像一團梅幹菜,真可惜,我這下知道了什麽叫暴殄天物。

我站起來,跨過喬楚的一條腿——她以一個極其扭曲的姿勢睡在沙發和地板之間——走到了洗手間裏,浴室燈打開的那一瞬間,我差點被鏡子裏的自己給嚇死了。

鏡子裏的那個女人,頭發亂得像個鳥窩,睫毛膏和眼線暈得不成樣子,粉底也掉得七零八落,整個麵孔看起來像一麵斑駁的牆。

唇膏早就花了,可是因為沒有卸妝的緣故,還有一些紅色殘留在幹裂的嘴唇上。

無論怎麽看,鏡子裏的這個女人,都是一個loser.

手機上有好幾條短信,其中兩條是齊唐發來的,有一條是卲清羽發來的,還有一條來自簡晨燁。

我最先打開的是齊唐那兩條:如果知道我為什麽分手會讓你開心一點,那下次見麵的時候我告訴你。

葉昭覺,新年快樂。

我心裏沒有任何感覺。

我接下來看的是卲清羽的這條:對不起昭覺,我真的是糊塗了,你知道我一喝了酒就容易發神經的,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原諒我好嗎?看到短信請跟我聯係,我不敢打電話給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還是沒什麽感覺,大概酒精的作用還沒有過去吧。

最後,我打開簡晨燁發的那條,他說:你曾經問我,你那麽努力,難道你不配得到更好的生活嗎?昭覺,你當然配。如果我給不了你的東西別人能夠給你,我也為你高興,你穿那條裙子很漂亮,真的。

我機械的往化妝棉上擠卸妝油,狠狠的擦掉臉上的殘妝,我的大腦中一片空白——隻有,隻有一個聲音——這一切並不是我的夢境。

我是真的,真的失去他們了。

[3]

有時候我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隻有上半身的殘疾人拿著話筒唱歌,旁邊放著一個音質粗糙的音響,麵前擺著一張經曆了風吹日曬的布或者紙,上麵寫滿了他們心酸坎坷的生平。

無論真假,那的確讓人不忍直視。

每次遇到那樣的景象,我總是會快步的走過去,有時候會在箱子裏放下一些錢更多的時候不會,但我一直在心裏問自己,如果是我,我還能不能活下去。

簡晨燁,卲清羽,對於我來說,他們的意義不亞於我一條手臂一條腿,而今我都失去了。

可我還是要活下去,不然呢,難道真的去死嗎?

網上總是流傳著很多勵誌的句子——那些沒有殺死你的隻會讓你變得更強——是嗎,是真的嗎?適用於每一個人嗎?難道大多數人不是自欺欺人的繼續苟活於世嗎?

我了解我自己,我不可能變得更強,光是活下去,已經耗費我全部的心力和精力了,我承認自己不是個做將軍的料,我隻是個殘兵。

這些年有過很多時刻,生活給我準備了很多轉折,有些是驚喜——比如我和喬楚,有些是巨大的挫折——比如很多很多,還有一些我分不清到底是什麽——比如齊唐。

新年的第二天我便把那條裙子送去了幹洗店,我跟老板說,請一定小心。

我很少送衣服去幹洗,因為大多數都是便宜貨,沒有必要這麽講究,但這條裙子,我確實珍而重之,盡管我知道我以後再穿它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了。

我原本可以放任自流,繼續像分手初期那樣和喬楚一塊兒窩在家裏,累了就睡個昏天暗地,餓了就打電話叫外賣,悶了就上上網或者看看電視,反正這個世界對我也沒多好,我用不著出去搭理它。

但我從幹洗店裏去取回那條裙子的時候,我看到它那麽平整那麽優雅的樣子,我忽然覺得有點兒鼻酸。

這些日子以來我哭得太多了,實在哭不出來了,這種鼻酸僅僅是因為感動——生命中還有些美好的東西,確實不多,所以更加不該辜負。

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了齊唐的電話,他的語氣有點小心翼翼,像是排雷似的:“你……願意,出來見個麵嗎?”

我握著手機,好半天不敢說話,回想起跨年的那天晚上,從頭到尾我的表現,我實在是沒臉見他。

“如果你不想見,就等你想見了再說。”

我想了想,說好。

在見到齊唐,有種煥如隔世的錯覺。

可能是這陣子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而我受到的刺激也太大了,所以正常人的24個小時到了我這裏就好像被延長了好幾倍似的。

他約我在一個咖啡館見麵,我看地址倒是在鬧市區,可到了那條路上找了好半天也沒找到,隻好打電話給齊唐求助。

幾分鍾之後他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突然冒了出來,隻穿了一件淺灰色的毛衣,這個顏色襯得他整個人顯得特別幹淨。

我這才想起來,他的外套我還沒還給他呢!

我半是慚愧半是好奇的跟在他身後繞了幾圈終於看到了咖啡館的招牌,看到招牌的時候我心裏就知道了,這家店的老板開這家店根本就不是為了盈利——不然為什麽要把招牌做得這麽不起眼,好像生怕被別人發現呢?

齊唐回過頭來向我解釋:“朋友的店,隻招待熟人,我貪這裏清靜。”

我“哦”了一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就在這時,他伸手拍了一下我的頭:“進來吧。”

這種感覺真是……怪怪的,我們之間好像……沒有這麽親密吧。

如他所說的那樣,確實很清靜,大廳裏擺了很多盆植物,走進去猶如走入了熱帶雨林,而僅有的五張咖啡桌就隱藏在這些植物當中。

我們坐下來,省略了那些不必要的寒暄,齊唐沒有問我想喝什麽而是直接幫我點了黃金曼特寧。

從這時開始,氣氛便有些微妙了。

他仔細的端詳我,那目光讓我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有些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很多次他都這樣看著我,但從前我都毫不畏懼,可是這次,我躲開了。

自從那天晚上他握住我的手開始,潛意識裏我知道在我們之間有些什麽東西已經發生了變化,尤其是後來我還當著他的麵跟簡晨燁來了那麽一出,想到這裏,我實在覺得丟人。

“你還好嗎?”他忽然問我。

幾乎是自然反應,我嗤鼻一笑,緊接著我意識到這太不禮貌了,無論怎麽樣,在這段不如意的日子裏,齊唐是少數幾個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破壞性的人之一。

他一直對我很好,分內事他做了,不是他分內事的他也做了,實在不該被這樣對待。

“問得太空泛了。”我連忙說。

“聽起來是假大空,但未必就不實在。”齊唐笑了笑,一副懶得和我計較的樣子:“一直很擔心你,很想見你,可又不好打擾你,今天是實在憋不住了,你要原諒我。”

我一向不是個靦腆的人,可是麵對著如此呼之欲出的曖昧之情,就連我也忍不住臉紅了。

“葉昭覺,你做好準備,我有些話要跟你說。”

在服務生把曼特寧端過來放下之後,齊唐的身體往前傾了傾,他的麵孔離我那麽近,一切就要被戳穿了,那些確實存在但我一直故意忽略不想直麵的東西,就要浮出水麵了。

我想要阻止他——不管他要說的是什麽,現在都不是時候,那一刻我幾乎想要拔腿就跑,可是我被他用眼神摁住了,坐在沙發上動彈不得。

“你問過我為什麽會和Vivian分手,我當時不肯講,因為你也不肯告訴我你為什麽會分手,而現在我知道你的原因了,為了公平,我也告訴你我的。”

我並不想知道了,齊唐,你別說了。我在心裏默默的說了這句話。

“你最後一次請假的那天,Vivian來公司找我一起吃飯,這個你可能還記得。那天我看到你在馬路對麵上了公交車,其實很想問問你到底是要去做什麽,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送你去。第二天早上我到了公司才發現手機在家充電忘了拿,於是就打電話叫Vivian幫我送過來。”

齊唐不知道,這些其實我都知道。

“我沒想到她會查看我的手機,我一直覺得她是那種不太聰明的女孩子,心思全放在吃喝玩樂上的那種女孩子——你懂我意思嗎?”

我當然懂,但查男朋友手機……恰恰就是那種不是特別聰明的姑娘才喜歡幹的事,我輕輕歎了口氣,齊唐你根本就不懂女人好不好。

“我的手機裏,有一張你的照片。”齊唐終於說了。

狂風暴雨劈頭蓋臉的打了下來,讓我沒有任何喘息的餘地。

當時在群裏跟蘇沁他們一塊兒八卦的時候,我做夢,做夢也沒想到,那張照片居然是我的。

我要收回我之前說過的一句話——齊唐並不屬於少數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破壞性的人——他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事已至此,我卻也不想躲避了,這種心情很像那天簡晨燁把塑鋁板擺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就這樣了,你能把我怎麽樣?

“那次你發燒,我陪你去醫院吊水,你跟我說了很多很多心裏話——你不用騙我說不是,我這麽大個人了,真話假話我分得清楚——我想可能那些話你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如果不是因為時機恰好,你也不會對我說,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後來你睡著了,我一直坐在那兒看著你,你連睡覺的時候都顯得很疲倦,眼皮崩得很緊,好像隨時都準備睜開眼睛,我不是個矯揉造作的人,但當時我看著你的臉,覺得很心疼。”

我牢牢的盯著齊唐,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到知不知道這些話說出來,後果是什麽。

“我平時看到的你,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總之都是神采奕奕,好像掄起衣袖隨時都可以上戰場。我頭一次看到你那麽鬆懈,沒有戒備的樣子,於是我就拍了一張你的照片,沒有任何猥瑣的目的,隻是想把你當時的樣子保留下來。”

“我沒想到會引起那那麽大的麻煩,Vivian在我辦公室跟我吵翻了天,我也有點惱羞成怒,指責她窺探我的隱私,而事實上,我是心虛。”

“後來我把她拖走了,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了我自己也為了你。Vivian說要分手,我想了一下,同意了。”

“她就這麽輕易的同意了?”這是在他的敘述過程中,我第一次開口。

“本城有很多Vivian,我想你比我更了解她們,她那麽漂亮,追她的人一直很多,她並不是非我不可。”

我們都不再說話了。

晚一點的時候,喬楚也收到了閔朗的短信:有時間嗎,見個麵?

那天晚上的一切都還曆曆在目,喬楚盯著手機上那個名字發了好半天的呆,最終她回了幾個字:好,你說時間。

這是新年過後喬楚第一次再來白灰裏,回想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她心裏仍然有一種深深的屈辱感。

這次沒有其他人了,隻有他們倆。

正是傍晚,喬楚抬頭看了一眼黃昏的天空,頂上是越來越深漸變的藍,再往遠一點兒的地方看去,是溫暖的黃,更遠一點兒,便是殘陽似血。

她恍惚的看著天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閔朗倒了一杯水給她,在他們平時的座位上,一時之間誰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隻有老掛鍾一分一秒的走著。

他們麵麵相覷,多麽讓人難受的感覺,喬楚暗暗的想,我們曾經那麽親密,這是怎麽了。

過了好一會兒,閔朗說話了:“對不起。”

他從來沒跟任何姑娘說過這句話,這麽多年了,喬楚是頭一個。此時此刻他是真誠的,這句話也是真誠的,但他在喬楚的眼睛裏沒有看到諒解,隻看到譏誚。

“謝謝。”喬楚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沒什麽表情,但語氣是生硬的。

她並不領情,想到那天晚上他說的那句話——一個朋友——她就感到惡寒。

閔朗有些困惑了,這是怎麽回事,她以前沒這麽刺啊,她在他麵前永遠是溫柔的,體貼的,自己困得不行了也會陪著他一起熬夜,直到最後一個客人起身離開,沒有半句怨言啊。

他是真的不懂,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性情柔和的姑娘,她從粗糲的一生中榨取的所有溫柔,那麽矜貴的溫柔,通通不剩全都給了他一個人。

他是真的沒見過她對待其他男人有多冷酷多粗暴,他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得到的是怎樣的殊榮。

這些年喜歡他的女孩子太多了,爭前恐後前仆後繼的往他懷裏倒,他不用花一點兒心思就能得到她們的感情,或者身體,而當他一旦意識到她們想要索取更多的時候,他便會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將她們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他以為,喬楚也是一樣的,千萬個中的一個,並沒有什麽不同。

直到那天晚上他追上去,看到她哭了。

那一瞬間,他極度震撼而又極度自責——這是前所未有的的事情。

“喬楚,”閔朗叫了她一聲。

“嗯?”

“我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個什麽好人,我承認我有過不少姑娘,雖然沒有對任何人做出過承諾,但可能某些時候還是給了她們一些錯覺,而我總是會在剛剛發覺不對勁的時候,就做出一些反應,要麽直接拒絕,要麽不再聯係。”

喬楚靜靜的聽著,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又慢慢的放下。

“但是,你跟她們是不一樣的。”閔朗說。

還沒放穩的杯子輕輕晃了一下。

喬楚慢慢的抬起頭來,看著閔朗,眼淚慢慢的在她的眼眶裏凝聚,該死,那種脆弱的感覺又回來了!

她終於開始說話了:“那徐晚來呢?”

聽到這個名字,閔朗明顯的怔了一下,他沒想到喬楚會這麽直接這麽幹脆的把這個問題拋出來,像一把明晃晃的刀一樣拋在他的麵前,把他的虛偽捅穿了一個洞,毫不留情。

這一次主動開口的是喬楚了:“我知道你們的故事,你不用管我是怎麽知道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確很美好,我猜想沒準你泡過的姑娘身上多多少少都有點兒她的影子,這樣才符合愛情故事的邏輯,否則按照世俗的標準來看,你就是鐵板釘釘的渣男。你有多自私,傷害了那麽多人你毫無愧意,到頭來你還想做個好人,你要在她麵前扮演一個深情的人,你甚至還要對我說,我和其他人不一樣——哪裏不一樣?格外蠢一些嗎?”

她說得極快,整張麵孔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彩,這些話不是一氣嗬成的,這些話從那天晚上開始就在她的心裏發酵,醞釀了這麽多個日日夜夜,終於一次性噴發了。

閔朗呆住了,他從來沒見喬楚這樣過。

他起身坐到了喬楚的身邊,輕輕的抱住她:“我不是這個意思。”

喬楚的眼淚流下來了,她死死的咬緊牙關,生怕自己露出一點兒嗚咽聲。

“我很討厭說我愛你這句話,我也確實從來都沒說過,但是,喬楚,我是愛你的。”閔朗說。

她沒動,也不說話。

閔朗又說:“但是你別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喬楚用力的把他推開,她實在沒法忍受了:“X你媽!”

這個人,在同一個地方,連續侮辱了她兩次。

她累了,攢了這麽久的力量幾分鍾之內就用光了。

她真是沒力氣再繼續跟閔朗鬧了,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麽虛弱過,像一個臨危之際的老太太,呼吸一口氣都要了命似的。

“我沒有騙你,我有什麽必要騙你,”閔朗的耐心不是很多了,但他還是強壓著怒火,盡量用平穩的語氣跟喬楚講話:“我跟別的姑娘,除了上床也沒別的了,跟你至少下了床還能講講話,喬楚你不要逼我,我們以後做好朋友不行嗎?”

“什麽樣的好朋友,”喬楚笑起來了:“吃吃飯喝喝酒,偶爾也能上上床的那種?”

“隨你高興,隻要你高興就行。”閔朗以為真的把她哄住了,他心裏鬆了一口氣。

“那你跟徐晚來呢,也是這樣的好朋友?”喬楚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

閔朗看著她,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了麵前的這個人,她確實跟那些女孩子不一樣啊,她像一麵誠實的鏡子擺在你麵前,照得你無處遁形。

“喬楚,你注意一下分寸。”他的耐心用完了,現在他又恢複了平時的冷漠。

“我偏要問,你們睡了嗎?”喬楚的心跳得太快了,她簡直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就在那層薄薄的皮膚底下。

“睡了。”閔朗抬起頭來看著她。

心跳聲停頓了一拍,喬楚聽見一個失真的聲音:“那她會和你在一起嗎?”

“關你什麽事?”

“不會。”

“那麽——”喬楚聽見自己一字一頓的說:“她,就,是,個,bitch.”

卲清羽的電話來得讓我我非常非常意外,齊唐看到了我的手機屏幕上的名字,試探性的問我:“不接嗎?”

我真的不想和她說話,自從新年party那件事之後,我再也沒有跟她聯絡過,而她好像也一直在等我主動交出我的原諒似的那麽沉默。

可是今天,在這麽特殊的時刻,她突然冒出來了。

我看著齊唐,齊唐也看著我,手機響了一會兒便靜止了,正當我放下心來時,齊唐的手機響了——還是卲清羽。

見我沒明著表態,齊唐便接通了,我聽見卲清羽在那頭的聲音非常急切:“你能找到昭覺嗎,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跟她說,是關於簡晨燁的!”

就像是平靜的水麵被人扔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我心裏咯噔一下,看向齊唐的眼神瞬間就僵住了。

他明白我眼神裏隱藏的含義,他知道我想知道那是什麽事情——於是,他輕聲的說:“她現在和我在一起。”

卲清羽在電話那端明顯是呆住了,我想那一刻她一定覺得自己一點兒錯都沒有了,事情確實如她所預計的那樣——葉昭覺借著她介紹工作的機會,趁機撈了一個高富帥傍身。

從此之後,她穿的衣服葉昭覺也穿得了了,她背的包包葉昭覺也能背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的意思是如果葉昭覺跟齊唐發展到談婚論嫁那一步的話——從此她們就是一個階層的人了。

婚姻是女人二次投胎的機會,所有人都這麽說,所有人都懂這個道理——葉昭覺,她沒理由不懂。

我從齊唐手中接過電話,卲清羽的聲音裏有種很微妙的東西,隻有女生才會明白的東西:“打你電話不接,打齊唐的你又肯接了。”

“簡晨燁的事情你快說吧。”我懶得跟她廢話,直奔主題。

“你不會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吧?簡晨燁跟一家法國的畫廊簽了協議,要去裏爾開展了,今天晚上的飛機去法國。”

天崩地裂一般。

有一雙無形的手,從我胸腔開始開始撕裂,我無法呼吸,整個人像是墮入了某個黑洞,沒有底,我一直往下落,一直落,落了那麽久還沒到底。

我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轉圈,我眼冒金星,喉頭發甜——是血的味道,我快要死了,我馬上就要死了。

“昭覺,昭覺,你聽得見我說話嗎?”卲清羽在那段焦急的喊我的名字。

我想回答她可是我發不出聲音,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什麽好事都沒有發生過,他一離開我,立刻飛黃騰達——哈哈哈,我聽見自己又開始笑了,還是那種毛骨悚然的笑聲,在這個清靜的咖啡館裏,連服務生都被我嚇到了。

齊唐抱住我,他抱得太用力了,好像要把我嵌進他的身體一樣,以至於我連氣都喘不過來。

我的頭埋在他的胸口,我又聞到了那種很好聞的漿果的香味,很奇怪,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毫不相幹的事情。

我有一次在電視裏看一個紀錄片,是講非洲的旱季。

大象們平時飲用的那片水塘已經幹涸了,它們被迫要去到另外一個地方跟其他的動物分享水源,這些動物中包括了凶猛的獅子。

有一天晚上有頭大象落單了,饑餓的獅子們一擁而上,旁白說,一共有30多隻獅子,這頭大象必死無疑。

然後我看著那個長鏡頭一直沒有斷,大象笨重的身體後麵拖著一群獅子,有的咬著它的後腿,有的已經爬到了它身上,但是它還是在跑啊跑啊,很徒勞的樣子但是它還是在跑,然後畫麵一轉,30多隻獅子在分食它的屍體。

看到那一幕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我覺得那真是太絕望了。

我趴在齊唐的胸口,感覺自己就像是那頭被獅子們分食的大象。

兩個小時之後,簡晨燁在國際出發的大廳裏辦理值機,排在他前麵的是一個織著滿頭髒辮的姑娘,很瘦很瘦,穿著厚毛衣也能看出來的那種瘦。

她嚼著口香糖,耳朵裏塞著耳機,手裏捧著一本不知道是什麽書的書在看,前麵走一個人,她就用腳踢一下自己的行李箱,根本看都懶得看周圍一眼。

排到她的時候她的臉還埋在書裏,值機的工作人員喊了一句“這位小姐,請過來辦理登機牌”,她沒反應,工作人員又叫了一聲,還是沒反應。

簡晨燁隻好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起頭來看向他——頃刻之間,簡晨燁心裏有點震動。

那不像是一雙成年人的眼睛,清亮,而且黑白分明。

“輪到你了。”簡晨燁指了指櫃台。

這女生轉過頭去,手忙腳亂的把書塞進了隨身背的包包裏,掏出護照往櫃台上一拍,接著便費勁的把旅行箱往傳送帶上拽——那箱子真大,看起來簡直能把她自己裝進去。

簡晨燁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便上前幫了她一把,她看了他一眼,挑了一下眉頭,卻連謝謝都沒說。

工作人員把她的護照和登機牌一起放到櫃台上,簡晨燁無意中瞥到了登機牌上的名字:辜伽羅。

“先生,到你了。”工作人員示意簡晨燁上前一步。

等他辦妥手續之後,那女孩早已經不見了。

安檢處的隊伍很長,簡晨燁一直在回頭張望著,有意無意的搜尋著什麽。

他一直把這個消息捂得很嚴實,沒讓任何人知道,他不是個輕狂的人,事情沒有等到塵埃落定之前他是不會聲張的。

那天晚上他是想過去見個麵的,那麽多人在,就當湊個熱鬧好了,可是他轉念一想,正是因為那麽多人在,又有什麽必要在那種場合相見?

他決定先回公寓去收拾一些需要帶去法國的東西,等葉昭覺回來了再跟她分享這個好消息。

他剛收拾完就接到了卲清羽的電話,對方在那頭像是火燒眉毛一樣焦躁:“昭覺到家了嗎?我說錯話了,我真該死!你見到她叫她別生氣好嗎,你叫她開機給我回個電話!”

他甚至來不及問是什麽事情,掛掉電話他就拎著包衝出了門,衝進了電梯,他想去接他——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麽事情,但一定不是好事——去接她回家,就像從前她下了班,去小區門口等她一樣。

就有那麽巧。

他遠遠的就看到了那輛車,緩緩的駛過來。

他看到葉昭覺坐在副駕駛上,旁邊坐著她的老板。

他的意誌力是在那一刻潰散的,分手那天晚上葉昭覺說的那些話又卷土重來了——“我們這麽窮,有什麽資格要孩子”、“我也是個人,我也想有人照顧我,關心我,我不是鐵打的”。

原話是這樣嗎?他有點兒混淆了,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

他想轉身走,可是她下了車,追了上來,嗬,穿著黑色的禮服裙,披著別人的西裝外套,這太滑稽了。

他記得自己對她說的那句話,都分手了你裝什麽傻。

他說完就後悔了——可是來不及了,出於自尊,還有一些愚蠢的理由,他沒法當著外人跟她說對不起。

他看著她蹲在地上哭,那一刻如果可以的話,他願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換她不要那麽難過——可是,來不及了。

想到這裏,他便輕聲的笑了笑,算了,難道還真指望卲清羽能把她帶來嗎?

她不會原諒我的,簡晨燁心裏想,這麽多年了,難道你還不了解她的個性嗎,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

帶著這個念頭,他頭也不回的走進了安檢通道。

登機之後他從背包裏拿出《十一種孤獨》,理查德耶茨的作品,用十一個小故事來闡述孤獨,他不用泛泛的描述,而是用具體的故事來說明。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對他旁邊的人說:“這個位子是我的,你怎麽亂坐啊。”

旁邊那個中年男人用商量的語氣說:“我的位子是裏麵靠窗的,你們女孩子不是喜歡坐在窗戶邊嗎?”

“大伯,你別囉嗦了,我要我自己的位子,上廁所方便。”女孩很幹脆,不容商量。

當她坐下來的時候,簡晨燁抬頭看了一眼——是她,辜伽羅——這個姓和這個名字都太特別了,他就看了一眼,可他就記住了。

她是那樣的悠然自得,仿佛天塌下來也不關她的事。

這次簡晨燁看清楚了,她手裏的那本書,藍綠色的封麵,大32開,跟他手中的這本一模一樣——理查德耶茨——《十一種孤獨》。

他把目光收回來,沒察覺到自己嘴角那點兒淺淺的弧度,像一個淡淡的笑。

飛機隱沒在夜幕之中,對於地麵上的人來說,那就是一顆遙遠的小小星球。

此刻,他的旁邊坐著一個跟他閱讀同一本書的陌生女孩,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是嗎?

同一時刻。

喬楚走出79號,這一次閔朗沒有追出來拉住她,從她說出那句話的那一刻開始,他們的關係已經不可能再回到從前,她恨上他了,他也恨上了她。

而最可笑的是,她一麵很他一麵又不能停止愛他。

卲清羽整個晚上都呈現出暴走的狀態,她用了多大的氣力才克製住沒有去找齊唐問個究竟啊,媽的,齊唐你什麽意思,大街上那麽多姑娘你不泡,你非得泡葉昭覺,你讓我怎麽麵對你們的關係!

而齊唐仍然坐在那家咖啡館裏,老板是他的哥們,一臉啼笑皆非的問,今天那姑娘……新歡啊?

他笑了一下,半是玩笑半認真的說,是舊愛。

我回到公寓,摁下牆上的開關可是屋內還是一片漆黑。

我突然想起來,因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忘了按時去交這個月的電費,一定是斷電了。

印象中聽誰說過,電卡反著插入電表可以預支幾度電,我知道有這麽回事,但我的身體卻不由自主的挪到了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們家的沙發多舒服啊,坐下了就舍不得起來。

於是我就這麽心滿意足的靠在沙發上,我又餓又累——可是我心滿意足。

外麵燈火通明,室內無邊無際無形的黑暗包裹著我,很快我就成為了黑暗的一部分——我就成了黑暗本身。

沒有人知道我在幹什麽,沒有人找我,一切喧囂都以光速遠離我,整個世界都清靜了。

誰知道以後還會發生什麽?

我像一粒小小的塵埃,漂浮於浩瀚的宇宙,我生在水裏,我長在樹上,我從來沒有這麽自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