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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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司的例會上,齊唐對於陳汀這單CASE隻用了三言兩語帶過,對我的肯定也隻是輕描淡寫的一句“還不錯”,我坐在比較靠後的位置,靜靜的看著他,心裏不是沒有一點兒失望的。

他好像又變成了我剛剛進公司時那個冷淡的,老練的老板,我們之間依然隻是單純的雇傭關係。

我渾身發冷,有點想笑自己,怎麽了?你不會真的以為跟他一起吃了頓飯,打了一兩次電話,你們就是朋友了吧?

請我吃飯,是為了替女朋友向我賠罪,給我打電話,是因為我完成了工作,人家一直都光明磊落,沒有絲毫不可告人的企圖,很明顯,是我自己想多了。

為了壓製住我心底裏那一絲恥感,整個上午,我都沒有和他說一句話。

到了中午休息的時候,我的頭痛得不行,連午餐也懶得去吃,趁人少,趕緊跑去休息室裏的沙發上躺一會兒。

躺下來我才知道完了,待會兒肯定是站不起來了,明明昨晚吃了藥,怎麽一點兒也不見好轉。

天旋地轉,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而門外卻靜悄悄的,連個鬼都沒有。

我有點後悔自己昨天的冒失,畢竟還是血肉之軀啊……早知道就不脫得那麽幹淨了,好歹留件貼身的T恤啊。

沒錯,陳汀也被冷風吹了一下午,可是人家今天可以裹著睡袍在家裏做麵膜,吃燕窩,就算病了也有保姆照顧,何至於像我這麽落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昏昏沉沉我迷迷糊糊聽見同事們陸陸續續回到公司的腳步聲,可是還是沒有人來這個一貫無人問津的休息室。

大概我今天死在這裏也沒人會發現我的遺體吧……我有點兒心酸,平時空閑的時候,應該把遺囑寫好的,生命真是脆弱,不是嗎?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門被推開了。

我眼淚汪汪的抬起頭,想看看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見到的人是誰。

他輕輕的關上門,走到我麵前蹲下,伸手探了探了我的額頭。

“你發燒了自己不知道?”齊唐皺著眉頭,竟然好意思用責問的語氣。

我朝他翻了個白眼:“是你叫我今天來上班的!”

他大概是沒想到我發燒歸發燒,中氣還挺足,被我吼了一句之後有點發懵:“我不知道你這麽嚴重,你早說的話我就讓你請假了。”

“你早說的話,我還不接陳汀這個活兒呢。”

“好了,這個活兒你也沒白接,有獎金的,還有——”他揚了揚手裏的一個禮盒:“陳汀叫人送來的,給你的禮物,我到處找不著你就來這裏碰碰運氣,真給我碰中了。”

雖然我也很好奇那份禮物是什麽,可眼下,似乎保命更要緊。

沒等我說話,齊唐就做了決定:“我送你去吊水。”

五分鍾之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齊唐攙扶著宛如病弱膏肓的我,走出了公司大門。

離公司最近的醫院開車過去也要十五分鍾,我病歪歪的癱在副駕駛上,氣若遊絲:“老板,你這算是徇私吧?”

齊唐專注的開著車,不以為然的說:“我就離開幾個小時,公司還垮不了。”

我一想,也是,要是我真的在公司掛了,大概要比他翹幾個小時班嚴重得多。

大概是流感季節,醫院裏吊水的人還真不少,前排的位子都坐滿了,人人都一副癡呆的模樣盯著懸掛著的電視機。

最後一排的角落裏還有一個位置,齊唐扶我過去坐下,又低聲問我想吃點什麽,我搖搖頭,魚翅都沒胃口吃。

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因為之前心裏日日夜夜掛著的都是關於工作的事,根本無暇分心關心自己的生活和身體。

罷了,靜下來心來一想,也不是養尊處優的人,那就不必營造出身嬌肉貴的氣氛,就算不舒服,拖一拖也死不了。

正對著窗口,有一棵年份久遠的梧桐樹,葉子都黃了,秋風一刮,窗外的整個世界都彌漫著一股蕭瑟和肅殺,我的心裏也繚繞著百轉千回的歎息。

齊唐搬了個凳子在我旁邊坐下,麵容平和,無事掛心頭的樣子。

電視機裏在重播一部清宮戲,我們倆都顯得意興闌珊,這顯然不是齊唐喜歡的片子,而我則是因為骨裂那段時間,已經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

“你為什麽做事那麽拚?”齊唐忽然沒頭沒腦的給我來了這麽一句。

人生病了腦子就轉得比較慢,我下意識的“啊”了一聲,之後,才明白他是指昨天的事情。

“我怕沒搞定,你會扣我工資。”我其實隻是想緩和一下氣氛。

齊唐略微的歪著頭,似笑非笑的看著我:“其實很多年前,我見過你一次。”

這下我真的糊塗了,什麽時候的事?

他的眼睛眯起來,像是要在回憶的長河裏找到一顆最不起眼的小石子,過了很久,他終於找到了。

那是我上高二的夏天,接近放暑假的時候,因為天氣炎熱,喝冷飲的同學特別多,所以我每天收集的廢易拉罐也是數量可觀。

有天下午放學之後,邵清羽和蔣毅照例陪著我去廢品收購站,我們走到校門口的時候,邵清羽的手機響了。

她接電話的時候很興奮,一邊說話一邊像QQ登陸時那樣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然後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麽,忽然之間驚喜得尖叫起來。

一輛大紅色的車停在學校對麵的馬路上,駕駛座的車窗是降下來的,有個戴著墨鏡的男生對邵清羽揮了揮手。

蔣毅當時就不高興了:“那人是誰啊。”

邵清羽才懶得管蔣毅高不高興:“昭覺,我爸爸叫人來接我,我今天就不陪你去啦!”

總是會有這麽一些突如其來的事情提醒我,邵清羽跟我其實是兩個階層的人,我連忙對她說:“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們快走吧。”

一旁的蔣毅冷笑一聲:“什麽我們快走,我才沒資格去。”

邵清羽瞪了他一眼:“齊唐就跟我哥哥似的,你吃什麽醋啊。”

蔣毅又是一聲冷笑:“哥哥似的?嗬嗬,是你那個在德國留學的青梅竹馬吧哎呀我X,你怎麽說動手就動手……”

在我的記憶中,邵清羽因為蔣毅跟別的女生走得近發脾氣的次數數不勝數,但他們為了男生內訌,我驗算了好幾遍,確實也隻有這麽一次。

“那就是你啊!”

原本很萎靡的我不知怎麽的突然亢奮了,手一動,血液順著輸液管倒流,齊唐連忙摁住我:“是我是我,你別激動。”

待我平靜之後,齊唐重新坐下,雙手枕著頭,臉上又露出了那天我們一起吃晚飯時那種輕鬆愜意的笑容。

我盡量讓自己的思緒回到那個夏天的下午,可是真的已經太久遠,太模糊了,我對當時坐在車裏的那個人,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們認識這麽久以來,你怎麽從來沒提過這件事?”

“沒什麽好提的,你對我又沒印象,”齊唐竟然猜得中我的心思,接著話鋒一轉:“不過,我對你的印象倒是深得很。”

“清羽跟我講過,她有一個家境貧寒的好朋友,所有的聰明才智都用在了賺錢這件事上。那天下午我隔著老遠看見她身邊的你,拖著兩個巨大的塑膠袋,麵無表情的看著她跟男朋友吵架,我當時就知道你是誰了。”

“可能你自己從來都不知道,雖然你跟清羽是同學,但你身上有種東西,讓你看起來顯得要比她要大很多。”

為了表現不以為然,我迎著他的眼睛看回去,那是一雙洞若觀火的眼睛,鋒芒全隱含在瞳仁裏。

我當然知道那種東西是什麽,來自童年的缺乏,一種與實際年齡毫不相符的的愁苦,堅硬,漠然,那不是一個正常的少女應該有的樣子。

就是那個葉昭覺,她在我心裏頑強的生存下來,這麽多年了都不肯離開。

她逼著我咬牙切齒的活在這個世界上,用一種窮凶極惡的姿態來苛責自己,也苛責身邊的其他人。

她從不允許我軟弱,認為軟弱是一種恥辱,她認定了要做成的事情,絕不容許我失敗,她用衣衫襤褸的麵目時刻提醒我,你必須努力,豁出性命的努力你才有可能獲得那些別人天生就已經擁有的東西。

她手中緊握著一把荊棘,每當我稍稍想要鬆懈一下的時候,便會對準我貧瘠的背部狠狠的抽下去,每一次,從不遲疑。

她主宰我。

“葉昭覺,你很喜歡錢嗎?”齊唐的聲音很輕。

我忍不住嗤笑一聲,嗬,這是什麽狗屁問題。

但他沒有轉移話題,隻是靜靜的凝視著我,那目光裏毫無遲疑,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爸爸是貨車司機,我小時候很少見到他,一年三百六十天,他有兩百多天在外地跑車,我媽是個普通的銷售員。我們全家擠在那種八十年代單位分配的宿舍房子裏,從來沒搞過裝修,地板已經磨得露出了水泥的顏色。從小我就最害怕過夏天,因為我們家當西曬,到了夏天就熱得像個蒸籠。”

“我記得念小學的時候,有一天放學我們幾個小姑娘一起回家,不知道為什麽談到了父母的工資,其中有個女孩子,她父母都是醫生,她剛說了她媽媽的工資,我就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因為那個數字是我父母的工資的總和……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個小朋友的家和另一個小朋友的家,原來是不一樣的。”

“後來我慢慢長大,尤其是和清羽做了朋友之後,我發現人跟人之間、生活跟生活之間的差距比我想象中還要懸殊,還要大。有一次清羽拖著我陪她去逛街,她試了一條橘色的裙子,四百多,她想了一下說,還行,買吧。那件事對我的刺激太大了,比起後來她買Chanel買Prada給我的刺激更大,因為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那種雖然不是特別滿意,但買來隨便穿穿也可以的不以為意……齊唐,不騙你,我真的很嫉妒。”

“我很害怕成為我父母那樣的人,捉襟見肘的過日子,碌碌無為的度過一生,我更害怕的是我付出了所有的努力來反抗命運,到頭來,我還是隻能成為他們那樣的人,過跟他們一樣的生活。”

“我經常看人說,名利於我如浮雲……講得多好聽啊,我也很想說這句話,但我說不出口,也沒資格說。你問我是不是喜歡錢,當然,我非常非常喜歡,我不覺得承認這一點有什麽可恥。”

其實我也不懂,為什麽我會對齊唐說這麽多,有些細節我甚至連對簡晨燁都不曾提起過。

或許是因為生病,我心裏的那個葉昭覺動了惻隱之心,憐憫我這副虛弱的軀體,準許我暴露自己的軟弱。

或許在內心深處,我一直渴望有一個人在我的身邊,聽我講這些毫無意義的廢話,我渴望卸下盔甲,露出真實的麵目,哪怕就這麽一個下午也好。

大概真的隻是這樣而已,而剛剛好這個時候,齊唐在這裏。

有多久沒好好睡上一覺了?我說的是那種不帶一點兒負擔的睡眠,像清理垃圾一樣把自己心裏淤積的那些焦慮,壓抑,疲倦,通通一掃而光的睡眠。

每天晚上躺在**都能感覺到身體的極度疲倦,可是潛意識卻總是那麽清晰,隨時可以清醒過來,睜開眼睛。

可是在這個充滿了藥水氣味的小房間裏,混合著這樣多的病菌,還有陌生人呼出的二氧化碳,我卻有種心安理得的放鬆——天塌下來也不關我的事的那種心安理得。

不知道是因為生病,還是因為……老板在我的旁邊。

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聽見一聲快門聲音。

大概是哪個姑娘在拍自己打點滴時可憐兮兮的模樣吧,真幼稚啊,我心裏想,可是我連扯扯嘴角笑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就這麽一頭栽進了濃重的困意之中……

打完吊針之後齊唐表示要請我吃飯,我連連搖頭,飯就不吃了,醫藥費能報銷嗎?

齊唐怔了怔,笑著點了點頭說,那我送你回家。

在車上時,我打開了陳汀送給我的那個小禮盒。

裏麵是一枚圓形的胸針,銅質的底盤上嵌著7顆珍珠,有種幽暗的光澤,即使再沒品位的人也看得出這東西有多精巧。

卡片上的字是她親自寫的,不算好看,但工工整整:這是我去日本旅遊的時候買的,不是貴重的東西,希望你能喜歡。

齊唐笑著講,陳汀對你可是另眼相看呐。

是,她欣賞我,不然不必這麽費周章,可是這份欣賞也就像是炎炎夏日待在全天候的空調房裏,隔著玻璃看著外麵毒辣的日頭,感歎一句“天真藍啊”,我心裏很清楚,這個項目結束了,我和陳汀的關聯也就結束了。

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她大概隻是不願意欠我的情。

“蠻好看的,適合配禮服。”齊唐點評說。

“神經病,我哪兒來的禮服。”我白了他一眼。

我凝視著這枚胸針。

陳汀說,不是貴重的東西——大概也是站在她自己的立場上來看吧,我想了又想,實在不知道以我現在的生活狀況,要什麽時候才可能買一條與之相配的裙子,這注定是一份將會被束之高閣的禮物。

我輕輕的笑了一下,聽起來像是歎氣,然後啪的一聲合上了盒子。

我對齊唐說,你看,這就叫明珠暗投。

回到家裏,簡晨燁不在。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我好像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景,打開門永遠是黑漆漆的一片,我忙,他也忙,我都不太記得上一次我們一起去逛超市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我早已經不會為此生氣,甚至連沮喪都嫌浪費力氣。

打開冰箱裏隻看見半塊吃剩的火腿和孤零零的一個雞蛋,還有幾顆像我本人一樣病怏怏的上海青,沒得選擇,就像我們的生活一樣乏善可陳。

今天晚上吃什麽好呢?這是白富美們經常在社交平台上提出的疑問。

而葉昭覺的生活則是,有什麽吃什麽吧,即使已經吃即食麵吃到惡心,但還是——有什麽就吃什麽吧。

麵煮好了之後我順手打開了電視,每天到了這個點都是新聞時間,端莊的女主播開口報了今天的日期,男主播接著陳述今日要聞。

我覺得哪兒有點兒不對勁,可是就說不上來,可能真是生病導致的智商驟降吧。

盡管麵湯裏放了很多辣醬,但麻木的舌頭還是吃不出什麽味道,隻覺得這麵條讓人反胃,我夾了一片青菜葉子送到嘴邊,突然之間,我停住了。

有一個很模糊很模糊的東西在我混沌的腦海中漸漸成形,我尚未能夠清晰的捕捉住它便已經感覺到了一種恐懼,前所未有的寒意讓我感覺猶如冰天雪地裏肉身臨街。

兩支木頭筷子像有千斤重,是誰在我的腦門上重重的錘了下來。

我雙眼發黑,身體發軟,心跳加速像是從跳樓機上直線落下,我口幹舌燥,呼吸急促——可這一切,跟我發燒毫無關係。

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似的我從椅子上彈起來,丟下筷子,顧不得暈眩跑到沙發前一把抓起包,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裏翻到手機,媽蛋!居然沒電自動關機了!

又手忙腳亂翻出充電器,慌張之中竟然連續三四次沒能插進插口。

十秒鍾之後,屏幕亮了。

這大概是我活到目前為止最漫長的十秒鍾,我深深的呼進一口氣,開機,找到那個APP,點開一看。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魂飛魄散。

新聞聯播的放完了,天氣預報也放完了,雷打不動的八點檔電視劇開始播了,廣告插了進來,片尾曲響了……

我的身體保持著那個姿勢在沙發上,一動也沒有動過。

而我的腦海中,卻是千軍萬馬呼嘯而過,繼而是驚濤駭浪拍岸,猶如海嘯一般吞噬著天地萬物。

一定是我弄錯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播了卲清羽的電話,她那頭有點兒吵:“怎麽了昭覺,我和幾個新認識的朋友在吃飯呢……我要芒果汁,謝謝哦……昭覺,我剛剛跟別人講話呢,你說什麽?”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此情此景,傻子也知道不應該繼續耽誤她的時間。

我掛掉了電話。

接下來還能找誰,我心裏像一團亂麻理不出個頭緒,最近通話一直翻下去,除了簡晨燁就是工作往來的人,這一大串名字中沒有一個熟悉到可以讓我推心置腹的交流自己的私事,直到目光停留在那個名字的時候。

很快就通了,喬楚的聲音聽起來也沒精打采的,我顫顫巍巍的問她,你回來了嗎?

“我回來好幾天了,去你家敲過門,簡晨燁說你最近很忙,我想等你忙完了再找你碰麵,怎麽,你今天有空?”

盡管她的聲音裏也隱隱約約透著疲倦,但卻絲毫沒有推辭的意思,這令我心頭一暖:“現在見麵你方便嗎?”

“方便,正好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講,我過去還是你過來?”

這事暫時不能讓簡晨燁知道,我一沉吟,我去你家吧。

其實也沒有多久不見,可能是我最近應對的糟心事兒太多了,猛地一見喬楚感覺像是隔了一兩個月似的,她的樣子比起上次在機場看到時憔悴了很多,我猜想大概是因為在HK奮力購物的原因導致沒有好好休息。

我們同樣身體不適,究其原因卻是這樣天差地別。

坐下來之後她不由分說的給我倒了一杯百利甜,我想拒絕卻發現她根本心不在焉,這是怎麽了,她也遇到了什麽難以解決的問題嗎,難道比我麵臨的問題更加嚴峻?

一種詭異的沉默在客廳裏蔓延著,我們都在尋思,是自己先說,還是等對方先開口。

良久,喬楚先動了:“昭覺,你心裏有沒有當我是好朋友?”這個問題劈頭蓋臉的砸到我麵前。

我毫不遲疑的回答她,當然。

我沒有說出口的是,如果我不當你是好朋友,此時此刻我就不會有氣無力的坐在你家沙發上,打算向你訴說或許是我至今為止遇到的最棘手的難題。

“昭覺……”她低著頭,手裏握著玻璃杯:“我愛上了一個人。”

我微微一震,沒有做聲。

“這個人,你認識……”她抬起頭來,盯著我,瞳仁像墨汁一樣黑。

我已經虛弱到極限的身體繃得僵硬,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緊緊的抓牢了我。

“是閔朗。”她終於把這個句子說完了。

隻有那麽零點幾秒的時間,不祥從我的胸腔裏消散,幾乎是無縫拚接一般,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慢慢浮起,充滿了我的視線,形成了一張奇怪的網。

從那張網裏看喬楚的麵孔,有種異樣的扭曲。

[3]

昭覺: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二封信,但事實上我連第一封都沒有發給你,這一封也會是同樣的命運,或許,還沒有到時候,昭覺,原諒我。

我為什麽猶豫,我的擔憂和害怕來自於什麽,我相信終有一天你會明白。

我決心要向你坦白一些事情了,從我打電話告訴你我家的備用鑰匙藏在哪裏開始,那像是某種儀式一般,我把通向我內心的鑰匙交到了你的手裏,從此我對你再無保留。

那天我跟你分開之後,我上了飛機,商務艙的空間總是那麽寬敞,服務也總是那麽周到,我有點兒舍不得這種生活,就像這麽冷的天在溫暖的被窩裏舍不得離開床一樣,可我知道我要什麽,拿這點安逸和舒適去換我要的那樣東西,很公平。

該從哪裏說起,當我生平第一次想要對一個人交付我的心事時,我才發現我這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中竟藏裹著這樣多的隱秘。

那就先從身份證上那張令你錯愕的照片開始吧,我一直記得那天你臉上古怪的神情,想問點什麽又有所顧忌,你是如此在意別人感受的一個人,我想如果我不主動坦白的話,也許這個謎團會在你心裏存在一輩子。

我的容貌,並不是造物主的恩賜,而是來自整容醫生的那雙翻雲覆雨手,伴隨著風險和你難以想象的疼痛,是耗費了很長時間和很多金錢的產物。

昭覺,坦白這件事,對我來說真的很不容易,但是我相信你。

我做的第一個手術是割雙眼皮,十八歲的時候,我拿著一部分大學學費去了整形醫院,像個慷慨赴死的戰士,沒有人陪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陪我。

手術做完之後,我對著鏡子裏那個眼睛腫得像核桃一樣的自己說,這就是新生的開始。

我記得那天我從整形醫院走出來,戴著一副二十塊錢的便宜墨鏡,昂首挺胸的走在街上,我的腳步從來沒有那麽輕快過,沒人注意到這個瘦骨嶙峋的女孩,可我不在乎,我被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幸福給包圍了,並且不需要跟任何人分享。

雖然戴著那麽劣質的墨鏡,眼睛腫得隻剩一條縫,可是那一天,整個世界在我的眼前變得空前開闊和明亮。

那種很純粹的幸福感,一直到很多年後的現在,我才再度感受到。

在你忙著新工作的這段時間裏,我經常背地裏去灰白裏找閔朗,有時候一待就是兩三天,至於這兩三天裏我們做了什麽,如何度過,大家都是成年人,我想你不需要我說得太直白。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極少極少會說到你和簡晨燁,有一次我無意中說起,如果你們知道我們的事情,不知道會怎麽想。

話一說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錯了,閔朗的臉色在那一刻變得非常難看。

他立刻轉過身去背對著我,雖然他什麽也沒說,可我明白了。

我們的關係隻可見月亮,不能見陽光,閔朗一直覺得我是見慣了風月的人,他不知道,我被他那個背影傷害了。

從前我一直不知道“被傷害了”是什麽意思,這幾個字的組合在我有限的人生經驗裏從未出現過,我這麽漂亮,任何一個男人都沒有理由不喜歡我。

很膚淺對吧,過去的喬楚,就是這麽自以為是。

後來我再也沒主動提起過你們的名字,有時候他自己提了,我也不搭腔。

他不是傻瓜,他自然知道這緘默背後的含義,可是他不道歉,也不解釋,那種漠然的態度讓我有種很深,很深的挫敗感。

這個人,他並不喜歡我啊,至少,不像我喜歡他那麽喜歡我。

我太沮喪了。

人生第一次明白這件事,當你愛上一個人,便意味著你賦予了他掌控你的權力,他可以忽略你,輕慢你,不疼惜你和任意傷害你,你不能有任何怨念,你不能責怪他,因為這是你情願。

昭覺,我不能隻訴苦,我也要說一些開心的事情。

有個周末的晚上小酒館生意特別好,那群人大概還是學生吧,反正精力特別旺盛,玩到很晚了都沒有一點散的意思,我跟他們一個人都不認識,但閔朗陪著所以我也就在旁邊一直陪著。

淩晨四點多他們終於走光了,我困得要命,閔朗把燈關得隻剩一盞,然後對我說,我餓了。

我強打起精神陪他去吃東西,淩晨四點多的巷子裏又黑又安靜,隻聽得見我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那聲音特別清晰,而且聽起來又冷又硬像踏在鐵板上,嗬氣成冰,一點也不誇張。

我們走到巷子口,隻有一家早餐店亮著燈,老板娘在包餛飩,我們走到最裏麵的位置麵對麵的坐下來,閔朗要了一碗餛飩,我要了一碗粥,其實我一點兒都喝不下,我隻想睡覺。

猝不及防的時候,勺子裏盛著一個餛飩伸到了我麵前。

我打了個激靈,抬頭看見閔朗明晃晃的笑容,他說,你先吃。

我該怎麽形容在那個瞬間我心裏的感覺?

心髓俱碎,昭覺,大概隻有這四個字能夠形容。

那天晚上他睡著了很久之後我還沒睡著,我側臥著凝視著熟睡中的他,做出了一個決定,我很清楚那決定背後的代價是什麽。

從此我將徹底告別錦衣玉食的生活,也許我會過得很辛苦,像那個老童話裏說的那樣,馬車變回南瓜,車夫變回老鼠,辛德瑞拉要從宮殿回到廚房。

我要贖回我的自由,贖回可以光明磊落去愛一個人的權力。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好像有無數道傷口在我的皮膚上裂開,我想把他叫醒,讓他看看這些傷口——好像隻要他看見了,我便能夠堂而皇之的告訴他,愛我吧,你看我是如此的需要你愛我。

先到這裏吧,昭覺,我太累了。

喬楚

喬楚的話音落下去之後,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這種沉默的氣氛比之前要更加複雜,我承認我的腦子有點兒轉不過來。

喬楚,閔朗。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這他媽叫什麽事兒?

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我心裏默念著,就像提起楊過你會第一個想到小龍女,提起肯德基你會第一個想到麥當勞,可提起楊過你第一個會想起郭襄嗎?提起肯德基你會想到首先想到德克士嗎?

可能也會想到,但絕對不是第一選擇對吧?

這麽多年來,我們這些人就像一些牢不可破的排列組合,說到卲清羽就會自然想到蔣毅,他們看見我就會問簡晨燁呢?而與閔朗緊緊聯係在一起的那個名字——不管怎麽樣,誰也不會覺得是喬楚。

可是我看著喬楚,她如此落寞的樣子,我知道這不是一個玩笑。

“我一直想告訴你這件事,可我一直不知道從何說起……”她杯子裏的酒什麽時候喝光的我都沒注意到:“我不知道該怎麽怎麽說,才不會讓你看輕我。”

她對我笑笑,那笑容裏充滿了哀傷:“不重要了。一直以來我都沒有所謂的閨蜜,所謂的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也沒有正正經經愛過誰,但現在我有愛人了,還有你,你說你心裏當我是好朋友,我真的很高興。”

她像一個不能熟練運用中文的人,把這些句子說得支離破碎,可是我全部都聽懂了。

正因為我聽懂了,我才會突然覺得這麽難過。

很久以前喬楚對我說過,如果她做錯了什麽事情,請我一定要原諒她。

那時我糊裏糊塗,不明就裏,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這句話中的含義。

“你隻說你愛上閔朗了,那他呢?”我問得很直接,但用的是試探性的語氣。

喬楚眼睛裏的光滅了一下,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哼了一聲,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

並沒有出乎我的意料。

時間在喬楚的公寓裏仿佛失去了流動性,小小的房間裏充斥荒原的寂寥。

不知道哪裏傳來燃放煙花的聲音,喬楚背對著窗戶,光束一下一下打在她身後的玻璃上,襯著她神情恍惚的麵孔,真是好看極了。

如果她不主動告訴我的話,恐怕我這輩子都不會懷疑她這張美麗的臉,是整出來的。

“總共花了多少錢我沒算過,反正又不是我自己的錢,但痛是自己的痛啊,尤其是開外眼角的那次……山根這裏,我本來是想打玻尿酸的,但不劃算,最多保質小半年,太不劃算了……我牙齒長得不太好看,所以就做了烤瓷,做完之後我才敢開口大笑……”

這節奏很像多米諾骨牌的倒塌,又很像拆舊毛衣裏的毛線,喬楚大概是有點兒醉意了。

一開始她還有點結巴,到後來越說越利索,簡直像早就背好了台本似的順流直下,連整容的錢是怎麽來的都向我交代得一清二楚。

“上次你跟我講,你喜歡錢,我當時沒好意思說,昭覺啊你那不算什麽,真的,不算什麽。”她有點兒動情,眼睛裏已經有淚光了:“我大學就在酒吧裏跳舞,那時候我挺普通的,就是身份證上你看到的樣子。不過酒吧裏燈光暗,化個大濃妝就行了,眼皮上拚命撲閃粉,假睫毛用最誇張的那種。不會塗唇膏,塗的是水嘟嘟的唇蜜,想起來真是土爆了,不過那時候不覺得。”

“對了,差點忘了,我隻是整了臉,我的身材可是天生的……你看我的腰,最粗的時候也才一尺七,還有胸,這可是貨真價實的C杯,你要不要摸一下。”

我簡直快要瘋掉了。

可是喬楚不管我的反應,接著說:“比起那些做家教的同學,我跳舞賺的錢多多了,沒人尊重我有什麽關係,有錢不就好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沉重。

“隨著時間慢慢推移,我意識到了其實跳舞賺的那點錢,遠遠不夠支撐我想過的那種生活,沒錯,是可以買喜歡的衣服了,可還是要在幾個顏色中挑選,嗬嗬,我有時候看那些女孩子說自己有選擇恐懼症,恐懼個屁,還不是因為窮。”

“上次你說你最喜歡的東西是錢,我看著你就好像看到當年的我自己,有什麽錯呢?我們隻是想擺脫某些東西而已。但我又很清楚的知道,你跟當年的我還是不一樣,你比我有原則,你更單純,我幹的那些事兒,你都幹不出來。”

聽到這裏的時候,我原本渙散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來,即使隔著很厚的衣服,還是清晰的感覺到了皮膚上乍起的一顆一顆渾圓的雞皮疙瘩。

“簡晨燁一直對我有種敵意,從第一次照麵我就感覺到了,你不用否認,我喬楚不敢說閱人無數,但誰喜歡我,誰討厭我,我隻要看一眼,一眼,我就看得出來。”

“簡晨燁看我的時候的那種眼神,當我還在學校的時候就已經領教過無數次,每次我從那些幾十上百萬的車上下來,我的那些同學都是那麽看我的,你知道他們背地裏叫我什麽——校雞哈哈哈……”

“我不在乎,真的,昭覺,我一點都不在乎,我隻知道我再也不用為了一點學費,一點生活費,像條喪家犬一樣守在我爸或者是我媽家的樓下了。不用乞討的感覺真好啊,哪怕是陪那些男人吃飯喝酒,聽他們講黃段子,甚至跟他們上床,都比做乞丐好……”

我靜靜的看著喬楚,簡晨燁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此刻從混亂的回憶中跳脫出來,無比尖銳無比清晰,他的判斷的確比我準確一百倍,喬楚親口承認了,她確實有這麽不堪的過去,她確實是這麽不堪的人。

可是為什麽,看她這樣野蠻粗暴的把自己一層,一層剝開,毫不掩飾那些醜陋的瘡痍,我心裏竟然一點兒鄙夷都沒有。

我很清楚的記得喬楚第一次去我家看望我,是我骨裂的那個時候,我們並不相熟,隻見過幾次麵,那時候我覺得她對我來說,就像卲清羽一樣,是生活在雲端的人,不可能了解我的疾苦。

直到她將這一切和盤托出,她的身世,她的經曆,她為什麽會是現在的她,雖然我隻能在迷霧中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但我知道,我的直覺沒有錯——我是說,我們的生命中有相通的東西。

一時之間,我無法具體的概括出那樣東西是什麽,苦悶的童年,孤單的青春期,還是因為早慧而對金錢和物質產生的那種近乎扭曲的崇拜……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想到了卲清羽,想到了我們之間這麽多年的閨蜜情,為什麽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些,我認為不是因為我對她不及喬楚對我這樣坦率。

唯一的原因,是因為我打從心底裏認為,她永遠不可能理解。

“對了……”她扯了張紙巾用力的擤了一下鼻子:“先不說我那些破事了,你不是也有事要跟我講嗎?”

到了這一刻,我的心裏已經成了亂世春秋,一點兒理性和主張都沒有了,還要說我自己的事嗎?

可是如果不跟她說,我還能跟誰說呢?

你的一生就是你所有選擇的集合,我不記得曾在哪裏看到過這句話。

很久之後我回想起這個夜晚,在當時,無論是我還是喬楚都在這一刻都沒有意識到,它在我們的生命中占據了舉足輕重的分量。

我們在這天晚上所說的話,所作出的決定,對於我們的生活究竟意味著什麽,是好是壞。

猶豫了一會兒,我終於很艱難的開口了:“我可能……懷孕了。”

我的話音還沒落就聽見好大一聲動靜,是喬楚往後一退撞倒了桌上的裂紋花瓶,好在沒有摔碎,隻是花瓶的水開始沿著桌麵往地上滴,花瓣跌落了不少。

她手忙腳亂的扶起花瓶,連水都沒來得起擦,大步一跨,重重的落在了沙發上。

過了好一會兒,她問我,你確定嗎?

就是不確定啊,我煩躁得開始揉頭發,我查了記錄大姨媽的APP,往常都很準時的,這次已經過了十天了,但我又覺得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沒休息好影響了身體,總之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沉思了片刻,小心翼翼的問,你從前有過這種事嗎?

當然沒有啊!我眼睛瞪得老大。

喬楚比我先冷靜下來,她嚴肅的看著我的臉,停頓了幾秒鍾,起身去了洗手間,拿了個長條形的小盒子出來給我:“先去驗,確定了再說。”

我看了一眼那個盒子,很悲壯的站起來,去了洗手間。

隔著洗手間的門隻聽見喬楚在外麵一直催,姑奶奶,你倒是快點啊。

亂,就是一個字,真他媽的亂!

打開門我看見喬楚那一臉急切的關心,不是裝出來的,這令我心頭微微一暖。

我以幾乎不可覺察的幅度輕輕了點了點頭,不想再多說什麽了,要是可以的話,我真想對著自己的腦門開一槍,一了百了最痛快。

萬蟻噬心,腦袋裏一片空白。

冷,空調打到30°也溫暖不了我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冷。

我想起了一件與此完全無關的事情。

很多年前,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

一天晚上,我已經睡著了,半夜的時候忽然被一陣驚天動地的嘈雜吵醒,朦朦朧朧之中以為是院子裏誰家在吵架,躺在**聽了一會兒感覺不對勁,連忙爬了起來。

我很清楚的記得當時自己穿著小背心和四角短褲,站在客廳的門口,烏壓壓的一大群人圍成一個不規整的圓圈,圓心中有低微的呻吟和倒吸冷氣的聲音。

不記得是誰第一個發現我,大概是某個跟我爸一起跑車的叔叔伯伯吧,大嗓門吼得我耳膜生疼,昭覺起來了!

所有的人都轉過來看著我。

我一動不動的看著圓心中間坐在板凳上,滿臉都是血的,我的父親。

我看著我媽用一把小小的鑷子,從他的頭發裏,皮膚裏不斷的夾出一小塊一小塊的碎玻璃,鮮紅色的碎玻璃,浸在我父親的鮮血裏的碎玻璃。

有人來拖我,他們七嘴八舌的跟我講,你爸爸出了車禍,不是很嚴重,你快去睡覺,明天還要上學。

他們的力氣真大啊,我感覺到自己的手都要被他們拽斷了。

我應該哭的不是嗎,可是我隻覺得害怕。

怕得連哭都忘了……

那堆鮮紅的碎玻璃片,直到這麽多年後,還牢牢的紮在我的心髒裏,一片都不少。

沒錯,我長大了,四肢健全,體格完好,我現在是一個百分之百的成年人,可是當在洗手間裏麵對著驗孕棒最後呈現出來的結果……

那個喧鬧的夜晚,那種完全超過我所能承受的沉重,一下子,又重重的壓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依然無力去對抗,或者改變什麽。

那些玻璃片帶來的細碎的,鋒利的痛,割裂了歲月,又回到了眼前。

直到喬楚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什麽時候告訴簡晨燁?”

喬楚吃驚的看著我,很快,她像是完全能夠理解我為什麽這樣做:“那你的意思是,不要這個孩子?”

……

像一場明知道一定會降臨的狂風暴雨,但在這個問題真正血淋淋的擺在我麵前之前,我一直很平靜,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那種平靜。

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呢喬楚,變數充斥著我的生活,就連我和簡晨燁之間的感情也變得岌岌可危,唯一能夠確認的事情就是,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他沒有給我一丁點兒喜悅,他帶來的是更大的惶恐和焦慮……這些話頂在我的胸腔裏麵,幾乎就要頂破肌肉和皮膚,可是我說不出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喬楚看著我,她的眼睛那麽濕潤那麽亮,像世界上最小的海洋。

她輕輕的抱住我,耳語般的安慰著我,沒關係,別怕,沒關係。

我僵硬的肩膀漸漸垮了,眼睛發酸,膝蓋發軟,手腳冰涼,我漂浮在空中俯瞰著自己,往日裏緊貼著身體的那層鎧甲馬上就將支離破碎,撐不下去了,一分鍾都撐不下去了。

奇怪的是,到這一刻,我突然平靜了,像是絕症患者終於拿到了那張確診的通知單,我徹底的平靜了。

“你會陪著我的,對吧?”我問喬楚,冰冷的聲音裏透著一股絕望。

“我會的。”她抱住我,像抱著一具剛從冰水裏打撈起來的屍體。

回到家裏,簡晨燁剛剛洗完澡從浴室出來,正用浴巾在擦頭:“你不是不舒服嗎?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我沒有跟他閑話家常的耐心,臉都懶得洗直接往**一倒。

“你怎麽了?”他跟了進來:“跟你說話也不搭理。”

“那你又是去哪兒了?”我不耐煩的回了一句。

“我去閔朗那兒了。”

我心裏一動:“怎麽突然去他那兒了,你最近不是也挺忙的嗎?”

“下午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有事想找我聊聊,我就過去了一趟,沒想到會弄得這麽晚。”

我沒接著問,但我知道簡晨燁還有話要說。

果然,他停頓了一下之後,我聽到了那個名字。

“徐晚來月底回國。”

有一萬個驚歎號砸在我的心裏,這個夜晚比冬至那晚還要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