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溫馨一刻

窗外柔和的風吹進屋裏,帶來田野的芬芳和泥土的氣息,我望向無邊的綠色,深深的呼吸著,想把這清新的空氣帶到身體的各處,直至靈魂最深處;再呼出去,讓它帶走我浸**在喧囂塵世中所有紛繁複雜的淩亂思緒。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吐納?無辜的自然,孕育了人類、還要承受著他們的無度的索取、包容他們所有的欲望,這又何必?

人世有時真是讓人悲哀而無奈。每個人都是可憐可歎可悲,魏然如此,安子欣如此,周洲如此,李曉楠又何嚐不是如此?她鬼使神差的調慢我手機的日期,如此拙劣的把戲,太沒有技巧、也太容易被識破。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那一刻她是怎麽想的呢?有沒有後悔過,有沒有想告訴我的衝動。還是一直在僥幸的希望我沒有發現。

我最近一直在後悔,拿到手機後為什麽會對著新聞校時間和日期,想推翻對她的懷疑,連自己這關都過不了。這並不是我不願失去她的友誼,如安子欣,而是實在不願周洲未來的妻子會有令我如此難忘的記憶。

門前的空地上開來一輛車,是賀佳的,他自車上下來,陽光下他的身影熠熠生輝,看見窗邊的我,向我微笑著招手,走進大門。

那天從醫院出來,他說如果回宿舍夜裏沒人照顧我,不放心,就把我送到了上次來過的農莊。而我也下意識的不想回學校,怕有人詢問我為什麽會錯過決賽,怕聽見大家談論比賽的情況,更怕遇見楠楠、和周洲,於是我聽從了他的建議。

原來這個農莊是賀佳在度假村裏的別墅,和人來人往的度假村隔著一個水庫,所以很是幽靜,常年給他留著專用的房間和客房。在這兒呆了幾天,每天有人給我做小灶,都是養胃的餐點。第一天,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姐怕我夜裏會犯病,陪我住了一晚,後來我聽見服務生管她叫經理。

賀佳把我送來就走了,說這幾天會去上海,很忙,讓我安心呆著,臨走交代好好照顧我。今天是長假最後一天,他什麽時候回來的?這還是他回來後第一次來。

瑞安集團的新任總裁不會對每個人都如此好的,他的心思我很明白。而我卻一再接受他的饋贈和安排,我對自己說,這是因為他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給我及時、恰當的幫助。可我真的是別無選擇嗎?如果沒有遇到他、或者根本不認識他,生活不還得繼續嗎?

自己的心思自己最清楚,表麵似乎不情願,其實心底裏一直都在期待著他對我的照顧,而且還甘之若飴。

是的,我希望那個溫和可親的賀佳用他的理由讓我無可辯駁的選擇聽從,從而接受他的關懷。

這是一種小女人的矯情,也讓我有些討厭自己。不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要躲開他嗎?可是每當看到他卻又不自覺的變得順從,做出不理智的決定。

賀佳何許人也?也是你能攀得上的?我是否在做著同安子欣一樣的蠢事?

敲門聲響起,我開門,映入眼簾的是賀佳挺拔的身影,還有我總是抗拒不了的微笑,把他讓進屋裏。

“你倒是過得愜意呀,明天就上班了,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

他走到窗前我剛才站著的地方,向外看。

“你是嫌我在你這裏呆的時間長了嗎?”

“別誤會,不是這個意思。”賀佳忽的轉身,看到我戲虐的表情,責怪似的瞥了我一眼,又轉身看向窗外,他的背影映在如畫一般的風景中。

“我經常想,如果是生在古時,就做一個商人,小隱隱於林,世外桃源,采菊東籬下,雖不入三教九流,倒也愜意。”許久,賀佳看著窗外的安靜的遠山,綠水,田野,緩緩的說,語氣中充滿向往之情。

“現在的你不可以嗎?而且比古人更自由,可以坐著飛機滿世界玩兒,還省了腳力。”

“不一樣啊,現代人太有本事,地球都變成一個村莊了。所有的美景都被劃成旅遊區,這麽大的世界,清淨的地方反而更小了。”他悵惘的說。

我倒杯水遞給他,他轉過身,靠在窗台邊上,接過去:“喜歡這裏嗎?”

“非常喜歡,很清淨,也很舒適。”

“住得還習慣吧?”

“很好,謝謝你。”我由衷的說。

“不用客氣。身體怎麽樣?”

“好了。吃嘛嘛香。”我俏皮的答道:“明天就要上課了,我也該回去了。真的非常感謝你。那個、我剛才想結賬,他們說你帶來的客人不用結。我......”我咬著嘴唇,不知到接下來該怎麽說。

“當然不用。這兒又不是旅館,是我的另一個家,沒有收錢的習慣。”他微笑:“你如果喜歡,可以常來。”

可能是我多心了,覺得他話裏有話:“那怎麽好意思。對了,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下飛機。”

“喔?你就是傳說中的空中飛人嗎?怎麽我每次見到你,都是剛下飛機。”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哦?每次都是嗎?”他回憶的樣子。

“對呀,那次接張老師去炎炎家,前兩天你送我去醫院,還有今天。”我搖搖頭,他一直都這麽忙嗎?現在通訊那麽方便,網絡都能視頻了,一定要親到親臨嗎?無法想象的生活。

他的眉毛斜挑了一下:“你倒是記得蠻清楚的。”

我尷尬的笑笑。

他接著說:“通常情況下,除非有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做、或者特別重要的人要見,我下飛機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個舒服的地方休息一下。今天我一回來就來這裏知道為什麽嗎?”

“這個地方你一定很喜歡,是很舒適、愜意。”

“錯了,今天是來見一位特別重要的人。”賀佳的語速很慢,別有深意,我忙低頭給自己的水杯裏續水,不敢搭話。

白開水倒進玻璃杯,一切都清清楚楚,即使有星點兒的沉渣也被水衝得在杯子裏四處旋轉。我知道賀佳在注視著我,想喝口水,但是很燙。唉,為什麽要給杯子裏續水呢,本來正好喝的溫度,我懊惱的想。

“不介意了嗎?我是說比賽的事兒。”許久,他才開口,轉移話了題。

“怎麽會不介意?已經沒有辦法了!但是......”

“怎麽了?”

“沒什麽,我決定要報名參加全國選拔賽。” 看著杯子裏的水,我認真的說,這是說給自己聽的,想了好幾天,似乎在這一刻才下定決心。

“哦,怎麽突然又變得積極入世了?”

“我要去柏林參加大獎賽。” 我抬頭看著賀佳,也很認真的告訴他,好像告訴了全世界一樣:“和她再比一次。”

“少年意氣!”他笑我。

“不是!”我固執的說。

為了周洲,我不會揭穿這件令我倍感齷齪的事情,然而,到底氣難平,我要用另一種方式回敬她,用我光明磊落的方式。讓她心服口服、慚愧到底。

還有更深的原因:這次錯失的比賽挑起了我的鬥誌。對,鬥誌!

我可不是一個任人擺弄左右的無名小卒,在這個圈子裏,我是周雨心。雖然多年以來我自甘無名,但是,隻要我願意,就不可一世。

我要讓世人知道,周雨心還沒到江郎才盡的時候,不是一個連省級比賽都無法奪冠的淒哀角色。

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嚴肅,賀佳看著我,好像在沉思什麽。

半晌,他說:“我想起一種動物。它們身體柔軟,卻在堅硬的泥土裏生存,身體被截斷以後,很快又能長出新的來。”

“蚯蚓?”我猜,不明白他怎麽會提起那種想起來就讓人渾身雞皮的動物。

“對,你們很像。”

“我和蚯蚓?”我大叫,第一次有人這樣形容我。

“對,再生能力都很強。”

我眨了眨眼睛,認真的想想:“你這是誇我嗎?有沒有更好一點的比喻,例如、例如......”

他嗬嗬的笑起來:“對不起,我是個商人,沒有藝術家的想象力,能想到蚯蚓就已經很不錯了!”

商人,商人。

這也讓我聯想起一句古詩,白居易的:商人重利輕別離。

見我不語,他接著說:“你以後會了解我的,其實我也沒那麽乏味,不過在你們這些藝術家麵前,總是有些自慚形穢。”

“為什麽?”

“高雅藝術,我一點都不懂,總覺得很艱深、有一種望而卻步的感覺。搞藝術的人,給我的印象不是特別深沉,就是格外敏感,尖銳。他們平時說話都不說白話文。”

“那說什麽話?”

“書麵語、或者文言文。”

我笑了:“怎麽會?真正的大師很是很親和的。其實古典音樂並沒有大多數人想象的那麽高深莫測,如果能把用在聊天和看電視的時間抽出一些來,靜下心細細聽,一定會喜歡、了解它的。”

“是嗎?”

“是啊。如果你喜歡彈吉他,你一定也會喜歡上小提琴;如果你能區別貝克漢姆和貝利,你一定也能區別開莫紮特和勳伯格。也許你喜歡貝多芬和韋伯的速度比你喜歡咖啡的速度更快。”我不禁感慨:“都說是曲高和寡,其實是人心太浮躁,已經沒有了靜心賞月的心境。”

“可我還是聽不懂。前幾天在英國我領著炎炎去聽音樂會,雲山霧罩的,不明所以。真的不懂。”

“什麽音樂會?很乏味嗎?”

“柏林愛樂樂團的歐洲巡演。”

“哇!羨慕死了!” 除了哀歎,我還能做些什麽?

我拉了二十多年的琴,都沒有機會聽到這麽高級別的音樂會;這個樂盲卻在柏林愛樂樂團的專場中“雲山霧罩”。

“很著名嗎?” 賀佳的表情依舊迷茫。

“唉,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幸福!”我一定得刻苦練琴,一定要去柏林決賽,聽一場世界頂級的音樂會。

“看來我真的是‘對牛彈琴’裏的那隻牛了!”他好像有些泄氣。

“別這麽說,其實沒什麽,這很正常。高雅音樂難以普及,現在是全社會的普遍現象。交響樂又是從西方傳來的,中國人買帳的就更少了。”

“其實我最近對這些東西挺感興趣的,可惜身邊沒有氛圍,每天接觸的人都在談論:股指、期貨、匯率、融資、利率、還有數字、報表......”

“你說的這些我聽起來就‘雲山霧罩’了。”我笑言,真是隔行如隔山。

“周老師有沒有興趣教我如何聽得懂莫紮特、貝多芬?幫我這個樂盲掃掃盲?”說著,賀佳漫不經心的把水杯放在窗台上。

“可以呀。”忽然意識到自己回答的太快了,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頭。唉,我向來如此熱心的。

賀佳的嘴角勾起一絲微笑的弧度,久久不散:“用不用安排課程呀,我會是一個好學生的。”

“安排課程?”

“對呀,不然怎麽學習?”

“不用不用,你那麽忙。”我想了想:“你想達到什麽樣的目的呢?”

他看著我,不說話,應該是我表達的不清楚,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你想要達到什麽樣的水平?如果僅僅是想閑暇的時候放鬆一下的話,我可以推薦你一些曲子,從簡單到複雜,慢慢的你會了解,這樣也不費時間和精力。如果......其實你也沒必要花費太多的心思在這上麵,做一個業餘愛好者就行了。其實音樂嘛,不就是娛人娛心的嘛,太把它當回事去下辛苦,反而成了負累,也就失去趣味了。”

“你呢?日複一日的拉琴,會不會也失去了趣味?”

“那你呢?年複一年的上班工作,會不會失去了趣味?”我反問他。

這回他沒有笑,倚在窗台上,雙手環胸,好像陷入沉思。本想調節氣氛的一句話,沒有收到效果,我有些尷尬。時間好像靜止了,我們靜靜的呆在房間裏,賀佳在想什麽我不知道,不過我什麽都沒想,就坐在他對麵的椅子裏,發呆,看著手裏的玻璃杯,直到它變涼。

後來,我們吃過晚飯,賀佳送我回了學校,他很少再和我交談,隻有他寬厚的微笑,話語好像都在下午的房間裏說完了。

我有些奇怪,賀佳一曝十寒的態度有些讓我捉摸不透,大概是他對我的好感到結束的時候了。原來我的魅力居然如此短暫。

不禁有些自嘲的對自己說:原還覺得賀佳對我有意,心下想著如何推拒,現在豈不省了許多的力氣?

心底裏還是有些難以名狀的異樣情緒,似乎有些不甘的意味,讓我變得懶懶的。也就不再主動找話題,倒也自在。

車子開進了學校,停到了宿舍樓門口,我感到一陣即將到來的輕鬆,終於可以不再和他悶悶相對,轉過臉想跟他告別,以後還會不會再見呢?卻望進了一潭秋水般的眸子:

幽深、清洌、似在很遙遠的地方讓你觸摸不到,卻又**漾著無比的深情,熱烈的燃燒著。他的笑容也同樣的似有若無,卻飽含深意。我怔怔的看著他,告別的話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

他的笑容擴大了:“我想看看能憋多久不和你說話。”

我對他微笑:真的隻是這樣嗎?

“開個玩笑,給。”說著他從車廂的抽屜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

“什麽?”我接過來,打開。是門診病例、處方複印件、還有醫院的收據,日期是五月二號,患者姓名是:周雨心。

我訝異的看著他,是提醒我沒有還他看病的錢嗎。對了,我真的沒想起這碼事兒,還真有點兒不把自己當外人。不過在他的農莊裏吃喝住了好幾天,他都沒提錢的事兒,賀佳沒這麽小氣吧。

“我聽說這次大獎賽你們的院長很重視的,你誤了比賽,院領導會不會責怪你?這可是你生病的證據哦,最好一上班就交給他,別讓領導誤會。”

“賀佳......”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表示我的感謝,不,是感激之情。

看著手裏被整理的條理清晰的一摞紙,不知該說什麽。

漸漸的從他一路的沉默中緩過神來,這才是我習慣的賀佳,寬厚、溫柔、細致、不疾不徐,有條不紊。我的心也好像緩緩的安了下來。

“被感動了?”

我想重重地點點頭,可是不敢。

“怎麽謝我?”

“這可是個難題!”這真的是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