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一天早上,利椿男即將隨奶奶劉萍返回老家之際,空氣中浮動著的濕潤水汽已經被清晨刮來的北風給吹了去。冷意緊緊襲來。利椿男穿上了一件大紅色的毛背心,那本是母親為她準備過年穿的新衣服,卻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離別,“新年”似乎也提前一步先闖入了他們家中。
利椿男依依不舍地牽著母親的手,身後跟著利勝天,劉萍還有利美騰夫婦二人。他們走向不遠處的街道,街道邊掛著一塊簡陋的紅色橫條,上方用白色的隸書寫著幾個大字“熱烈歡送知識青年下鄉”。好幾個年輕男女早已經排成了一列站在紅色布條前方,他們每人胸前掛著一朵使用布料編製的大紅花,手裏握著一把鐮刀。他們的臉上掛著一道尷尬的笑容,那笑容中仿佛充滿了希望,又不斷溢出絕望。他們似乎也沒有選擇不笑的權利,就連一點點不舍和哀愁,或者怨恨也隻能壓製在那道笑容背後。仿佛隻要他們不笑了,他們就等於斷然遺棄了那些為他們歡呼的群眾。
一名年長的婦女,穿著一身灰布上衣,一步走上前,握著一名短發年輕女子的手,說道:“這是你的榮幸,你看,你現在都是個知識青年了。像我們這些沒文化的,想去都去不了呢,你啊,更應該趁這個機會,多學習學習,長長眼界。”
聽到這麽一說,年輕女子似乎也已經無從反駁了。她臉上的笑容堆積在不情願的麵部肌肉中,盡管咧開了嘴,也露出了牙,但那副表情卻總隱隱讓人感到一絲猙獰。她那兩隻不安的眼珠子左右晃動著,仿佛在努力地表達些什麽。年長女子牽起年輕女子的手,將她拉入了那塊紅色的布條前。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其中,一時間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就是高興不起來呢?我應該開心,對嗎?
這時,溫雅將利椿男抱起,交到了婆婆劉萍手中。她強忍著淚水,拉著利勝天的手臂走到了那名年輕女子身旁。利椿男情不自禁地又哭了出來,她的哭聲一瞬間就被群眾的歡呼聲以及不遠處汽車上播放著的喧鬧歌曲給淹沒了。
利椿男看著母親和父親臉上揚起的笑容,她的好勝心似乎也被激了起來。她哭得更加大聲了,就好像這成了她所能掌握的唯一一種方式,一種引起父母注意力的最有效的方式。和群眾的歡呼聲相比較,利椿男的哭聲越發地顯得微不足道。利椿男聽不明白歌曲裏究竟唱了些什麽,也不明白四周的群眾在歡呼的又是什麽,她隻是感到一種排山倒海般的恐懼從每一張臉孔上散發出來,撲向了她。
紅色,綿延不斷的紅色,紅花,紅布,紅紙,紅臉,紅唇,它們全都和利椿男身上的紅色毛背心糾纏到了一起。利椿男驚恐地撕扯著身上的紅色毛背心,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在鬧脾氣,奶奶隻好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裏,阻止了那雙野蠻的小手。跟在身後的姑媽利美騰則將利椿男的頭轉向一旁,深埋在劉萍的肩膀處,不讓她再與父母的離別產生任何視線上的關聯。
轉過身,他們四個人從人群中擠了出去。接著,利美騰和秦林將母親和利椿男一並送上了火車。
綠皮火車在鐵軌上慢悠悠地晃**著,火車駛離北齊市火車站之後,漸漸進入了野外。遠處是一大片平原,平原上種植著水稻,玉米還有甘蔗。在平原遠處或是中間的位置,不時冒出一座山峰,山峰又陡又峻,灰色的山石縫中站著幾許不高的植被,又添了一份可愛和稚氣。火車車廂裏彌漫著一股鮮活的氣息,人與人之間雖彼此陌生,但是每個人卻又好像都認識彼此。隨處一坐,又或者扭過頭總能聊上幾句話。
在這陣平緩的搖擺,以及怡然的綠色中,利椿男也慢慢地忘卻了紅色的恐懼,停止了哭泣。坐在對麵的一名中年女子將手裏剝好的橘子遞了一半給利椿男,說道:“小姑娘,這是阿姨自己家裏種的,可甜了,給你試試。”
“和阿姨說聲謝謝。”經奶奶提醒後,利椿男才緩聲說道:“謝謝阿姨。”
利椿男爺爺奶奶家所在之處是北齊市下屬的一個村落,名為“平亭村”,平亭村原本隻是一個落後的村落,不過自從通了鐵路之後,平亭村卻成了濱河縣最重要的交通樞紐以及貨物運輸中心。從北齊市到平亭村將近一百公裏的距離,火車行駛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期間,利椿男不自覺地睡了過去,當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火車已經準備駛入平亭村的火車站。
“奶奶,我們還沒到嗎?”
“快到了。”
利椿男轉頭望去,透過僅留了一小條縫隙的火車窗戶,她看見了一片茂密的樹林坐落在遠處的山腳邊。樹林外圍著又高又瘦的闊葉樹以及少量的針葉樹,樹幹上纏著大量的藤本植物。在樹林的最外圍處還立著一道半米高的田徑,田徑上方圍著枯樹枝製成的圍欄,仿佛有意將樹林與一旁的稻田區隔開。不過最惹人注意的還是那團氤氳於樹林上空的白色霧氣,霧氣自發地形成了一種屏障,牢牢將樹林圍了起來。
樹林好像散發著一陣異樣的魔力,吸引著利椿男的目光。火車開了過去,她仍不時回望。
火車經過最後一排平房,駛入火車站。火車站的站台上立著一塊白色的火車站牌“平亭村”,一名身穿製服的火車站工作人員手裏拿著一紅一黃兩麵旗幟站在站台邊。站台邊還有等待上車的旅客,接車的人以及身穿白色長袍準備販賣食品的工作人員。
剛一下車,利椿男就指著遠處的一間辦公室,高喊道:“爺爺,爺爺!”
利椿男的爺爺利飛是平亭村火車站調度室的一名工作人員,所以他們家所住的房子也屬於單位分配用房,和整個平亭村火車站的工作人員集中在一個區域,距離火車站不過七八分鍾的步行距離。劉萍帶著利椿男和利飛打了一聲招呼之後,就牽著利椿男走了回家。
她們沿著站台走出火車站的大門,不遠處的鐵軌邊長著蔥蔥鬱鬱的野草,還有幾顆香蕉樹。香蕉樹上垂落著未成熟的香蕉,以及幾片枯萎了的樹葉。幾個穿著深褐色破舊衣服的女人排成一排走向火車站,她們每一個人手裏都扛著一把鐵鏟,鐵鏟上方沾著黑色的煤灰,另一隻手裏則抓著一隻鐵水壺和一塊已經染黑了的工用口罩。她們都是住在平亭村裏,或者附近的家庭婦女,為了補貼家用,她們常常會接下火車站貨場裏的兼職工作,負責裝卸貨車上運輸的煤炭或者沙石等物。
利椿男好奇地看著她們,看著周遭的一切,似乎關於母親和父親的記憶也將從這裏開始被抹去。
利椿男爺爺家的房子坐落在火車站家屬區大門邊的第一排平房處,房子前門正對著一間大型的庫房,庫房專門用於存放火車車頭,四根黑色的軌道從庫房房門底下穿了出來,一直延伸到不遠處的軌道邊。庫房旁邊還有一棵高大的榕樹,其中一段樹枝上掛著兩根粗麻繩,下方係著一小塊光滑的木板,構成了一塊隻足以支撐孩童重量的秋千。利椿男每看見一棟平房就數一數,一直數到第四棟平房的時候,她立刻跑了上前,喊道:“奶奶,奶奶,我們到家了。”
“還是我們男男聰明,奶奶都差點記錯了呢。”
“爸爸說,進了黑色的大鐵門,往裏走第四棟房子就是我們自己家。”
這是一棟和其他位於火車站家屬區裏的平房大同小異的房子,房子仍是一房一廳的格局,不過由於客廳相對比較寬敞,利飛就將客廳隔成了兩半,一半大一半小。大的那一半用作客廳,而小的那一半則擺上了一張掛著淺紅色蚊帳的木床,床邊還擺了一架黑色的縫紉機和一台衣櫃。通往後門的窄小空間裏則成功地擠下了一間臥室,一間廚房和一間浴室。廚房緊貼著後門,推開門即是街道,這是平亭村裏最主要的一條街道,街道呈東西走向,往東去是汽車站,火車站和糧食局,往西去則通往其他村落。
自從利椿男來了以後,奶奶便將她安排住進了裏麵的那間臥室,臥室的牆壁上掛著一張黑白的舊照片,照片中一共有五個人。一男一女兩名長者坐在前方的兩張椅子上,而後方則是兩男一女三名年輕人。利椿男一走進臥室就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照片看,她一邊仔細地辨認照片上的人物,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話:“這是爺爺,這是爸爸,這是奶奶,這是姑媽,怎麽多了一個人呢?為什麽沒有我和媽媽呢?哥哥和姑丈也不在裏麵。”
利椿男拉著正在收拾東西的奶奶走進臥室,依次將照片上的人物點了出來,唯獨將疑問留在那個濃眉大眼的俊俏年輕男子身上。劉萍看著這張照片,目光中似乎閃爍著難以釋懷的悲傷,她往後了一步,坐在了床邊。利椿男又問道:“奶奶,他是誰呀?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呢?為什麽沒有我和媽媽呢?為什麽哥哥和姑丈也不在裏麵呀?”
劉萍凝望著照片,一股沉重的氣息在她的胸腔裏不停地打轉。她已經很多年沒有提起過這段往事,若不是利椿男的童言無忌,很可能她還將繼續深埋這股無法驅散的悲傷。她緩緩說道:“他是你的小叔叔,也是你爸爸的弟弟。”
“他在哪裏呢?為什麽我沒有見過他呀?”
“他。”劉萍遲疑了好一會兒,看著利椿男天真的表情,歎了一口氣,回應道,“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不會回來了。”
八年前的**期間,剛滿十七歲的利宇恒因為不願與紅衛兵為伍而遭到批鬥。他們踢他,打他,不斷往他身上吐口水,但是利宇恒始終不願意屈服,也不願意誣陷當時他所在學校的校長。十七歲的利宇恒也和那群年輕的紅衛兵一樣,除了激昂的情緒,還是激昂的情緒。隻不過這股激昂的情緒將他們推向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極端,一個寧死不屈,剩餘的則為了讓對方屈服,拚了命地把他往死裏趕。生命,成了廉價的犧牲品,他們是不在乎的,他們在乎的隻有一個至高無上的,模糊不清的,無法言明的理想。理想又是什麽呢?沒有人能回答得上來。他們也不想探究。在他們僅有的知識結構裏,這兩個字成為了一種純粹的感性存在。隻要回答不上來的問題,把口號扔出來就對了。形式始終是最重要的,統管著真理,實體,和所有其他的一切。
可惜利宇恒既回答不上來,也喊不出口號。所以他隻能被紅衛兵們綁了去。粗麻繩緊緊地捆著他的雙手,一塊冷冰冰的長木板插在他的背脊上,他卻絲毫不害怕地抬起頭,望著前方。他也是人群中唯一一個抬起頭望著前方的“囚犯”。
紅色,利宇恒看見密密麻麻的紅色浮動在空氣中,那仿佛是一種難以抑製的,熾烈的,極致的氣息。它們突然間讓他感到一陣強烈的著迷,激烈地撞擊著他的身體,頭顱,靈魂和意識。最後,它們又凝聚到了一起,如同畫家馬克?羅斯科筆下那一片瘋狂而窒息的紅色色塊。
紅色的色塊吞沒了利宇恒。
那天晚上,利宇恒決定從黑色的小木屋裏逃走,他想,隻想逃出了這裏,所有問題都解決了。他趁著夜黑風高,將一塊撿來的鋒利石頭握在手中,緊要著牙,艱難地隔斷了手上的麻繩。可惜他剛跑出去沒多久就被人發現了。
他們在身後緊追著利宇恒,本就已經渾身是傷的他似乎早已經失去優勢,隻能跌跌撞撞地奔向田邊。眼看身後的紅衛兵們就要追了上來,利宇恒隻好決定放手一搏,冒然闖進了山腳邊那片茂密的樹林裏。那片樹林便是利椿男乘坐火車經過時所望見的樹林,樹林仍和此時一樣彌漫著白色的霧氣,林子中充滿了揮之不去的瘴氣。樹林的喬木下生長著耐蔭的低矮灌木叢,地表上又覆蓋了一層草本植物,和草本植物簇擁在一起的還有厚厚的一層腐葉層,以及各種野獸的屍體,骨骼,糞便。穿過林子就是這座野山的山坡,越過了山坡便能翻越野山,逃出平亭村。
盡管如此,多年以來卻從不曾有人穿過越這片樹林,當地人也一直視其為禁忌之地。利宇恒從小就聽長輩們說起這片樹林裏住著山鬼,山鬼會將闖入樹林中的迷路之人吃了去。究竟樹林中是不是真的存在山鬼,利宇恒是不知道的,他隻知道樹林中的瘴氣如果吸入過量很可能就會置人於死地。
如果不是沒有別的選擇,他定然不會闖入這片林子。而他身後緊跟著的還有一小隊不知死活的紅衛兵們。沒有人能說得清楚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因為闖入樹林裏的利宇恒和紅衛兵們都再也沒有出現過。後來,曾經有人組織過一小支隊伍在白天裏進入樹林探索,但也不敢太過於深入樹林,隻走了不到一公裏的距離,他們又全都返回了。他們什麽都沒有找到,什麽都沒有帶回來。
利宇恒被抓走的那一天,村子裏還有另外一個人也被抓了去,這個人是一名年輕的女子,村子裏的人都稱其為“瘋阿蘭”。阿蘭的祖輩原是村子裏的地主,後來因為賭錢,阿蘭的父親幾乎輸光了家裏的田產,然後便上吊自殺了。留下阿蘭和她的母親住在僅有的一座帶有一個小院子的房子裏,偏偏這時阿蘭又遭遇了一名陌生男子的強奸。這次不幸的遭遇不但沒有為她帶來絲毫的同情,反而將其變成了一種恥辱般的象征,這份象征接著在文革期間又將其直接轉化成了一個邪惡的視覺符號。為了宣揚正義,邪惡的符號又如何能夠獲得容身之處呢?
它必然是要被砸碎,被燒毀的。阿蘭最終沒有被砸碎,也沒有被燒毀,她那個不到兩歲大的女兒替她承受了這一切。從那之後,阿蘭再也沒說過一句話,有人說她遭受的精神打擊過於劇烈已經瘋了。也有人說阿蘭的女兒太過於年幼,隻能替她換卻一半的罪惡,所以閻羅王隻好從阿蘭身上又奪去一半的靈魂,剩下那一半已經不具備訴說言語的能力了。
語言,多麽重要的一種存在,就好像一旦有了語言,一旦具備了訴說語言的能力,所有的一切都足以被說得清楚,說得明白了。就好像語言超越了所有的一切,隻有通過語言,一切存在才能夠得以被揭示,被傳達。而那些無言的,無法被語言所傳達的,它們原來已經在這個被語言所構建的世界中被抹了去,不再存在了。
如今的阿蘭仍和她的母親住在街道西邊盡頭處的小院子裏,院子外是一道土坯的圍牆,外牆上清晰地印著“毛主席萬歲”幾個大字。牆邊垂下幾縷三角梅的枝頭,枝頭上長滿了大紅色的三角梅,一朵挨著一朵,像一道道鞭笞在身體上所造成的血痕。阿蘭這個名字如今也成為了村子裏不幸的象征,要是誰家的小孩不聽話,他們的父母總免不了說上一句“不聽話就把你扔到瘋阿蘭家裏去”。阿蘭的無言成就了她的傳說,成為了一個神話般的人物,一個會吃小孩的“妖怪”。她的不幸沒有因為語言而獲得了終止,卻獲得了一種過去所不曾被揭示過的含義。
利椿男回到平亭村一個月後,天氣又在一次轉入了回南天的氣候。室外濕熱的空氣趕走了寒冷,街上似乎一下子也變得熱鬧了許多。這一個月時間裏,利椿男已經和火車站家屬區附近的小朋友們玩到了一塊。
這一天,利椿男和小朋友們一起玩跳房子遊戲,結果排在最後一名的利椿男不得不接受懲罰。這個懲罰便是走進阿蘭家的院子裏,看一眼“瘋阿蘭”究竟是不是真的會吃小孩。
利椿男縮著脖子,手裏緊抓著母親送個她的木雕小人偶“小雅”走向阿蘭家。仿佛隻有這樣,她心中才多了一分勇氣往前跨出一步。剛走到玄關處,利椿男又停了下來,迎麵吹來的風,吹得深褐色木門上貼著的褪色批鬥大字報“噗噗”直響。
利椿男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走了進去,很快她就發現阿蘭家似乎和其他人家裏並沒有任何不同,也並沒有讓她感到絲毫的恐懼。她躲在房子敞開的大門邊往裏望去,隻見阿蘭長了一張略顯圓潤的鵝蛋臉,綁著的一根大長辮子垂在胸前。阿蘭穿了一身樸素的灰色上衣和黑色長褲,坐在內間的木床邊,正捧著一件靛藍色的棉布外套,一針一針地縫上補丁。
忽然間,阿蘭一抬頭,就和利椿男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多年來無人造訪的屋子仿佛在那一刻又煥發了生的希望,希望就像利椿男那兩顆圓圓的大眼睛裏,單純,真摯,還有一點點尚未被揭示的勇敢和堅定。阿蘭的臉上也忽然露出了笑容。
那一刻,阿蘭看著利椿男,就好像看到了她死去多年的女兒。阿蘭情不自禁地放下手裏的針線和衣服,從一旁的椅子上拿起那頂使用三角梅串成的花環走向利椿男,給她戴在了頭上。說來也奇怪,利椿男似乎完全不感到害怕,她總覺得阿蘭笑起來時的模樣就和她手裏的木雕小人偶一樣,她們在“女性”這個名詞中獲得了一種共生。
利椿男抬起手,摸了摸阿蘭的臉頰,說道:“謝謝你。”
也許是因為害羞,利椿男匆匆轉過身就跑了出去。她躲在院子外的大門邊,探出半個頭往裏望去。她看見阿蘭也從房間裏走了出來,不過阿蘭不是走向院子的大門外,而是走向院子圍牆邊種著三角梅的土地上。阿蘭一言不發地就在土地邊跪坐了下來,呆呆地看著那一小塊土地,然後抓起地麵上的泥土,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不停地流下眼淚。
她流淚的時候,是無聲的。聲音和語言似乎成了一種多餘的存在,表達不出她心中的半點兒悲痛。
半年後的某一天,那時候已經到了熱氣騰騰的夏天,烈日迫不及待地擠幹空氣中所剩無幾的水分。利椿男為了追趕一隻由黑、紅和白三種顏色組成的三花貓,已經顧不上頭頂上的烈日。她追著三花貓從火車站家屬區的大鐵門處跑了出去,又穿過主馬路隔壁的一條小巷子,巷子由灰色大塊岩石拚接建成,邊緣處粘著一大塊一大塊的墨綠色青苔,一隻細小的蜈蚣從中間的縫隙處緩緩爬過。蜿蜒的巷子通往村子裏的各戶人家,盡頭處則轉向不遠處的田野邊,以及一座大型倉庫。倉庫屋頂呈“人”字型,上方鋪著灰色的瓦片,下方混雜著淺灰色和紅褐色磚塊的外牆上則掛著一個金銅色的五角星,五角星下是一個“1”字的數字。無人看守的沉重深藍色鐵門兩側分別使用紅棕色的隸書字體寫著“倉庫重地,嚴禁煙火”。
倉庫坐落在田野邊,邊緣處堆著兩大坨新鮮的牛糞。靠近田野的一側屬於倉庫背麵,外側種植著一整排無人搭理的芭蕉樹。高矮錯落的芭蕉樹在夏日的陽光下被照得呈現出油亮般的綠色,最頂端的幾片葉子聳立著,寬大的葉子仿佛女子剛剛清洗幹淨的長發,被梳成了一縷一縷,服帖在額前。
利椿男似乎早已將奶奶的提醒拋到了九霄雲外,她緊隨著三花貓如閃電般略過的身影,從香蕉樹前跑過。踩著窄小的田間小徑,奔向遠處彌漫著白色霧氣的樹林裏。樹林前方的土地上埋著一塊半米高的灰色石碑,石碑上既沒有字跡,也沒有任何圖案。隻見石碑前方堆積著一大團燒化了的紅色蠟燭蠟塊,還有香枝燃燒完後剩餘的紅色木杆,以及一縷淡淡的酒香味停留在上方。
石碑前不遠處即是通往樹林的入口,自從上一次利宇恒出事以來,平亭村的村民們已經在入口的兩棵樟木樹幹上係起了紅色的繩子,以作警示之用。紅繩所在的位置比起利椿男當時的身高還要高出了半個頭,所以於當時的她而言,那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道無法被察覺的警示。
她跟著那隻三花貓,幾步就跑進了樹林裏。利椿男無意識地在樹林裏跑了好一陣子,她才停了下來。她站在一顆高聳的冷杉樹旁,眼睜睜地看著那隻三花貓在前方不遠處的空地上陷了下去。那塊土地上散落著些許枯敗的灰白色樹枝,黃綠色的植被從泥地裏冒出來,倒映出天空光亮的小水窪在其中時隱時現。
隻是一小會兒,那隻三花貓剛叫了“喵”的最後一聲,然後就被土地吞沒了。那時候利椿男還不知道所謂的“沼澤”這樣一個概念,她隻覺得害怕,就好像眼前的這片土地長了一張巨口,可以一口吞下任何生物。利椿男蹲在沼澤地旁邊的冷杉樹旁,哭了起來,喊道:“奶奶,奶奶,我要回家。”
在這片無人之地,不管利椿男哭得再大聲也沒有人給予她任何回應。她慢慢地也沒有再繼續哭了。她抬起腳,準備試圖往外走去。這時,她在地麵上看到了一塊褪了色的,變得又黑又髒的布條袖章,上麵依稀可見“為人民服務”幾個字。
利椿男看不懂這幾個字,也沒有再理會它。她害怕地行走在樹林裏,但無論她怎麽走,每次都總會走回到這塊布條袖章的附近。仿佛這片樹林就和曆史一樣,存在著一種內化的巨大張力,不停地將她拉回曆史的原點,等待著在這不可化解的張力中逐漸被消解。
天漸漸黑了,恐懼如同粘膩又溫熱的,蠕軟的大型蟲類裹著利椿男,讓她感到惡心,乏力,害怕。
利椿男站在沼澤邊,忽然間看見一隻圍繞著微弱紅色火光的鳥類出現在了沼澤地上空。她定睛看了看,她才發現那隻鳥原來一共長了九個頭,在一個頭顱旁分別連著八個朝向不同方向的頭顱,隻不過頭顱的尺寸稍微小了一些。九頭鳥拍動著赤紅色的翅膀,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叫聲,那聲音仿佛在傳達出著說不盡的哀痛,銳利得就像一把尖刀,一刀割在了利椿男身上。
然後,一切都陷入了無聲。利椿男倒在地上,好像什麽都聽不見了。她隻看見遠遠地一個白色的,發出朦朧亮光的身影正奔向她。她好像認出了那個濃眉大眼,豎著分頭的年輕男子,那不正是她臥室牆壁上那張照片裏的那個年輕男子嗎?那個她從未謀麵,卻又倍感熟悉的小叔叔利宇恒。
找了一整天都沒有找到利椿男的劉萍早已如熱鍋上的螞蟻般不知所措,當她從別人口中聽到有人看見利椿男跑進了樹林裏時,她幾乎就要暈了過去。似曾相識的恐懼再次在劉萍瘦弱的身體上發生著,搖擺著她的靈魂,精神,意識。
她微張著口,說不出一句話。
劉萍和利飛在其他幾個村民的陪同下,猶豫著不知是否該進入這片樹林。他們擔心著,萬一進去之後,其他人也像上次一樣再也出不來了怎麽辦呢?但是如果他們不進去,又如何能夠將利椿男找到,救出來呢?
這時,一個頭發半白的女子突然打破了沉默,說道:“說不定,她在裏麵早就被山鬼吃掉了!”
劉萍頓時瞪著那名女子,仿佛她一張口就說出了他們最不願意聽到的言語。就好像這句話隻要沒有說出口,所有的一切不幸都不會發生,而一旦說了出口,語言將淩駕於一切之上,提前做出了判決。劉萍情緒激動地走上前,堵住了那名女子幹癟的嘴,說道:“你閉嘴!”
當他們還在猶豫不決之時,一個身影從他們身邊閃了過去,那是一個瘦弱的女子身影,她在頭上裹著一塊青色的棉布方巾,臉上係著一張白色的工用口罩。有一名中年男子認出了女子的身影,舉起手裏的銀灰色電筒,喊道:“瘋阿蘭,你幹嘛啊?你也要跟著發瘋是不是?!”
阿蘭絲毫沒有搭理他們的打算,她一個快步上前,彎下腰,鑽進了樹林裏。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阿蘭就背著利椿男從樹林裏走了出來。她一把將利椿男遞給劉萍,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離開了人群。仿佛她再多待一刻,她的不幸又要在人群中傳開了。
利椿男被抱回家後,一連三天都在不停地發高燒,完全沒有蘇醒過來的跡象。利飛由於工作的原因,期間隻能交由劉萍獨自一個人照顧利椿男。她帶著利椿男去醫院做了檢查,又去看了村子附近有名的中醫,仍然沒能將利椿男從昏迷不醒中解救過來。最後劉萍沒有辦法,隻好聽了鄰居的建議,背著利椿男前往相鄰不遠的東河村,尋找一名在當地頗有名氣的神婆巫醫“阿香婆”進行治療。
阿香婆和阿蘭一樣是一個如神話般存在的人物,沒人知道阿香婆姓什麽,也沒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甚至就連她長什麽樣也從來沒有人見過。阿香婆總是穿著一身純黑色的長袍,身上戴著大量的銀質飾品,頭上配以一頂罩著黑色麵紗的鬥笠。黑色麵紗不僅遮住了阿香婆的臉,連同她那具矮小枯萎的身體也被完全地遮了起來。人們總是對她猜測不止,有人說她已經活了一千歲,有人說她是妖怪變的,還有人說她其實是個男人。
阿香婆和阿蘭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她是會說話的。不過她隻會說那種僅有一部分當地人能聽懂的少數民族方言。不管別人是否能聽明白,阿香婆都並未打算學習其他新的或者更加普及和通用的語言。因為於她而言,語言隻是一種無關僅有的存在。至於阿香婆是如何在文革期間存活下來,也是沒有人知道的。就連在文革期間究竟有沒有人見過阿香婆,或者阿香婆是否生活在村子裏,也沒人能說得清楚。
阿香婆手裏捏著一跟細長的銀針,在利椿男兩隻手掌的食指指尖處一紮,黑色的血水匯聚成圓珠狀,滴了下來。她喃喃自語地說了幾句劉萍也聽不懂的話語,然後轉過身將一隻曬幹的蝙蝠,一顆曬幹的狗屎,還有幾片奇怪的樹葉放入透白的玉製舂桶中搗成了碎屑。碎屑接著又被倒入一口銅鍋中熬成了湯,阿香婆將藥湯分成三碗,一碗喂利椿男喝了下去,另外兩碗則分別浸入利椿男那兩隻被紮破的手指。
回到家後的第二天,利椿男的發燒就退了下去。又過了一天後,利椿男便醒了過來。
醒來後的利椿男一張口就說出了一種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劉萍守在一旁,焦慮地看著自己這個憔悴的小孫女,哀聲說道:“哎喲喂,男男啊,你就別再嚇奶奶了,你要是出了什麽事,我怎麽和你爸媽交待呀。”
利椿男轉過頭看著奶奶,又恢複成了那個過去的利椿男,說道:“奶奶,我看到小叔叔了。他一個人在樹林裏一直走,一直走,他說他會回來看你的。”
劉萍一把抱住利椿男,眼淚流了下來,自顧自地說道:“你沒事了就好,沒事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