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子
發子是一個人,發子膀大腰圓。發子三十多歲還沒有娶到老婆,村裏人叫他單身漢發子。
發子名聲不好,發子不愛幹活,承包地裏草比人還高。發子甚至手腳也不太幹淨,周圍的鄉鄰防著他,但又不敢得罪發子,惟恐他橫了心,他死一個算一家,別人死了就破了一個家,這怎想得。
越是這樣,發子就越是放肆,常在夜裏行竊。地裏的瓜果蔬菜被盜,即使發現些蛛絲馬跡也不去查他的行蹤。
發子最拿手的行竊辦法是釣魚。發子釣魚的家什與別人不一樣,一般的釣家是纖竿細絲鯽魚鉤,發子卻是莽竿粗線大彎鉤。發子釣魚的方法也特別,行家是深水下鉤上細餌,而發子則是淺水中浮掛青草。發子這套辦法很有效,上鉤的全是大草魚、大青魚。
發子常趁人不察就躲在塘堤下或竹林裏,看準塘裏魚遊的路徑,就揮竿下鉤,動作準狠,十有八九能得手。魚上了鉤,發子百分之百能弄上岸,發子的鉤線十分有力。
發子不愛吃魚,發子常說吃膩了。他常是將魚裝在包裝袋裏,馱在自行車上到市場出手,換錢零用。
發子的魚出手要比市價低上一個價碼。比方說市價每斤四塊五,發子就賣四塊。市價是四塊,發子就三塊五。發子圖的是快。因為發子是隔三岔五地來賣上一條兩條魚,那些市霸魚霸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發子也識相,等出了手,就在店裏買一盒好煙,如紅塔山、精白沙等,給龍頭老大裝上幾支,自己也過過癮,扯得滿平。
發子釣魚從來沒有碰過釘子,可這回碰上了。這也是發子萬萬沒有想到的。
發子所在的村,正處兩條河的交匯處,人稱河口。據說百年前這裏還是水灣子。以後這裏的先輩們趁枯水季節,就圍了許多的小垸,以後就圍了幾條大堤,將這些小垸也給圈住。圍堤圍垸都得取土,土取多了就成了坑窪,坑窪沁了水就成了魚塘,所以河口這地方日今是一堰連著一堰,一塘連著一塘,水鄉澤國,景色壯美,且是水美魚肥。
發子雖好偷魚,但也有個不太嚴格的規矩,基本還是信守“兔子不吃窩邊草”這一準則的,不是手頭特緊,他是不動家邊幾處池塘的。
發子門前一個大塘足有十畝,這大塘曆來就很出魚。那年春節,大隊調走了幾百斤魚,說是為了弄點電過年(隻有這樣說才合理,誰都知道“電老虎”得罪不起,天知道弄哪裏去了),這下就把社員碗裏的過年魚搞稀了。隊裏當即決定抽幹大塘,這一抽光是雜魚就弄了好幾百斤,不單抵上了大隊弄走的數目,每人頭上還多出了八兩鮮魚,隊上的人從心裏還有些感謝大隊。
日今承包這大塘的是杜黑魚,杜黑魚三十來歲,人很直巴。杜家當家發話的不是黑魚,而是他的老婆劉肥子。劉肥子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名很好聽,叫美霞。劉美霞人長得俏,個也大,一張嘴特利。村裏很少有人與她合得來,與左鄰右舍都吵了架,關係特僵。說到底起因也隻是因為一柴半草,一瓜半秧的,撈不上瓢,揀不上筷。
劉美霞的屁股特大,且圓,走起路來兩邊扭,所以與她有過齟齬的人就背地裏稱她肥子,一傳十,十傳百,在河口就傳開了。
肥子養魚有一套,大塘本來就出魚,加上肥子肯投入,水肥,魚就格外壯。肥子常常挑著擔糞桶,在十裏外的城裏把幹巴巴的大糞砣給弄來,倒在塘裏。
這大塘水寬,曆來是周圍幾十戶人家洗用的場所,肥子把幹巴巴的大糞砣倒在水裏,自然就激起了眾人的反對,多次圍攻肥子。肥子卻不以為然。
但肥子眼裏容不得半粒沙子,經不起別人慫恿。
這天下雨,幾個女人就想了個法子,引誘肥子上當。她們聚在肥子的對門打麻將,等肥子從門前過(她們斷定肥子會在屋角聽),就說大塘的魚讓發子偷了,不隻一條,偷了好多好多,肥子定會心疼的。
肥子見這邊熱熱鬧鬧,料定這女人們在講她的背時話,就假裝路過在屋角聽,而這些女人果真就講了發子偷魚的事。
肥子聽說發子偷了她大塘裏的青、草魚,心裏就疼。她想:這些魚長到下年,出了市,該是能稱多少斤鹽,打多少斤油,買多少件花花綠綠的衣服。肥子鼓鼓胸,就去找發子。
發子正在屋裏睡午覺,肥子就裝著到他二弟家討水喝。發子與他二弟隔一套牆,上麵沒封頂,因此說話聲可以傳過去。肥子扯開嗓門罵:哪個王八日的再偷我大塘的魚,老子就給他幾刀。發子睡得正甜,根本沒有覺見。肥子以為是發子理虧了,不敢吱聲。肥子就大膽的罵,發子這才模模糊糊醒來,還是沒吱聲。這時肥子就直呼起發子的大名來。發子猛然才知,肥子原來罵的是他。發子邊穿衣,就在隔壁吼道:你狗日的留著,我要過來認認你這老子。
肥子知道這下點燃了火藥,就徑直溜到夜裏守魚的棚板屋,閂得嚴實。
發子穿好衣褲,趕到棚屋前,嘴裏罵罵咧咧,要肥子出來。肥子不從,發子就在外麵惡罵。
不一會兒,棚屋前聚了許多看熱鬧的人。發子見來了這多的人,就幹脆做給大家看看,跑到棚屋後,將那棚屋往大塘裏推。發子力大,棚屋搖晃幾下,吱嘎作響,肥子就在裏麵嚇得驚叫。
發子正推得起勁時,三姑來了。三姑在河口輩份高,五十多歲,有威望。三姑火火地扯開發子的手,發子就鬆開了,轉身要三姑評理,憑什麽說我偷了她的魚,還撒野,還破口?三姑慍怒:少說點行不?
發子就走了。
三姑對圍觀的眾人說:戲還沒看夠是不?等出人命?還不趕快自回自的家。在場的人都低頭竊笑,紛紛轉回。
三姑送肥子回去。
以後,發子公然在大塘裏釣魚,杜黑魚不說,肥子更不敢惹他。眼看魚一條接一條地釣走了。肥子心裏像剜了一砣肉,整天斜著眼看路。有時她把氣出在杜黑魚身上,杜黑魚就反駁說:誰叫你無憑無據亂咬人?!
發子兄弟三個,父母去得早,發子排行老大。二弟做木匠手藝,結了婚,掙錢不多,也不接濟發子。二弟的老婆與發子也吵過架,起因是她的一條花**晾在竹竿上不見了。她懷疑是發子偷了。發子說你的臭褲子我就是偷了還能穿不成?弟媳說,你穿了還好,怕的是你拿去聞我的尿臊。發子跑過來就打了弟媳的嘴巴,二弟也沒說發子,他明知是老婆不對。於是發了就與二弟沒了來往。
發子三弟很出息,三弟讀大學時發子盡其所力資助過他。三弟發奮,成績優異。大學畢業分配在南方,後跳槽到一家外資企業供職,很得老板賞識,掙了不少的錢。但三弟掛念大哥,三十大幾的人了,還是光棍一條,日後怎麽辦?三弟每年給大哥隻寄少量的錢,目的是逼他行正路。去年三弟回來,就表態:隻要大哥你成家立業,做房置辦家具我幫辦。
發子不聞不問,發子心想,這方圓沒有誰願往他門洞裏鑽,於是,發子更是破罐子破摔。
三弟走時專門到過三姑家,三姑是這一方說話靈、辦事穩的可靠人。三弟噙淚對三姑說,您是看著我們長大的,大哥那德行您也知道,我又離得遠,隻好托您關照了。三弟的話,三姑心裏明白,要是給發子討個女人,興許就改變了他的一生。三弟走時就放了一些錢在三姑手上。
三姑托人給發子說媒也有好多次。有一見麵就告吹的,也有好幾次彼此都有些好感的,女方也有意繼續談下去,但一段時間後就都退了信。三姑也明白,人口難堵,牆縫來風。
發子公然釣肥子大塘裏的魚的當口,肥子的姐來了。肥子的姐叫美雲,人長得漂亮,細皮嫩肉,挺胸翹臀,且是腰勻臀大,按河口人說,這樣的女人會養子。
但美雲是個啞巴,比發子大三歲,還沒有尋到婆家。
三姑一見美雲就有個想法。三姑沒有征求發子的意見,隻是對發子說,到鎮上去洗洗頭,刮刮胡子。發子說:唉。就去了。
三姑找到肥子,也找到了杜黑魚,兩口不知是啥事兒。
三姑說給美雲說戶人家。肥子同意,杜黑魚沒表示啥。肥子同意,是因為姐也是爹媽的一塊心病。
三姑說對象就是發子。這次是肥子不吱聲,而杜黑魚卻反對說:他偷了我大塘裏那多的青魚,怎個說法?!三姑慍怒:您曉得以後他還偷哇?這時肥子說了話:我說這事還真配得上。爹媽那邊我去說。杜黑魚不知頭緒。
等黑魚回去,肥子把他拉進屋,說,你狗日的真是死腦子,我姐能嫁個啥好人?你還巴望那賊天天偷我們的大青魚?杜黑魚這才會過神來,他覺得老婆這招術實在高妙。
肥子向美雲望一眼,再將兩手的食指並在一起,美雲就耷下眼皮兒,羞羞地點了下頭。
發子理了發。穿上三弟送上的新西裝,還真是那麽回事。發子先前也見過肥子的姐姐美雲,憑她那臉相,要不是因為啞,他發子真還高攀不上。
兩人見麵,雙方滿意。發子一想美雲那勻稱的身段,不定馬上就歸自己擁有,心裏真怪亂的。
發子不再偷魚了,杜黑魚和肥子心安了許多。心想,那滿塘的青魚終算有了保證。發子趁肥子從門前過,就拿刀把釣竿砍成了幾截。
但肥子與發子還是沒有說話。
那天,發子去問三姑,田裏還能種點啥?三姑說,種啥,成人呐?種點苞穀還來得及。三姑笑笑。
發子馬上下地,把齊腰深的雜草扯成一巴平,連夜翻地整田。杜黑魚也來幫忙,兩天功夫就下了種。歇息時,杜黑魚說:想不想去看美雲?發子笑笑說,怎不想?杜黑魚說:老丈人家沼氣池要除渣,你去不去?發子說,你去就叫我。
沼氣池除渣最累人,除渣口剛好一個人鑽下,裏麵又臭又黑,請人幹就得出高價。因此這等事隻有兒子女婿肯幹。
發子綰起褲子第一個下池,半天沒有出來,直到幹完,頭發根上都是糞渣子,完全不是人樣,吃飯前洗了好幾桶清水才算洗淨。美雲羞著臉給發子遞過一瓶香水。
這事也就算定了。
雙方過門後,美雲就給發子納了好幾雙鞋墊,上麵用七彩繡線繡的青枝綠葉,紅花白梗。最能表現美雲意境的是,那上麵靈犀的活物——鴛鴦戲水、紫燕雙飛、山鷹比翼,情情愛愛,如膠似漆。發子雖不懂這些技法,但一看總是兩兩成雙,就自然想到男女兩人過活的事,於是他在心裏說:這女人雖是啞女,但那雙手也能說話。
一月以後,三姑用發子三弟留下的錢,置辦了些禮品,就領著發子到女家求肯。三姑原本以為美雲爹媽還要講啥條件,三姑也作好了討價還價的準備。但美雲爹媽啥也沒提,隻是把發子喊進裏屋,老爹說:發子哇,別的沒啥,美雲人不差,跟我幾十年我知道,你們結了婚,好好過,不嫌棄她、欺負她就行,她是個啞姑娘,你知道呦?發子點點頭,兩老抹了一把淚。
婚期定下,發子就等著那一天。
那天終於到了,三姑為發子操辦,簡樸而又隆重,村裏的一群漢子也來喝了喜酒。喝完喜酒,那漢子們還要等著鬧房,三姑就幾把推出大門,留下美雲和發子。三姑把門掩上,走了。發子上前閂門,借著酒勁,攔腰抱起美雲,進了裏屋。發子解開美雲的褲腰帶,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沾著女人的味。美雲的身子很滑,但很香。
發子就這樣莽莽地過了些時日,美雲的臉盤也整小了一圈,越發細白。那天,三姑含含糊糊地提醒發子:少發些牛勁呐,不看看人家的肚子。發子這才發現美雲的肚子不知不覺地大了。
發子跑到鎮上,給三弟掛了個電話,三弟喜得直說好。不多日,發子收到了三弟寄來的金項鏈,是給嫂子的。還有一大箱童衣童褲。
肥子還是沒有與發子講話。
發子聽三姑說,肥子在老丈人麵前為他說了不少好話,老丈人才放下心來。發子想起來還真夠難為情。
發子暗忖,肥子本該恨自己的,怎的又還在老丈人麵前為他臉上貼金呢?發子搞不懂。
美雲已經能用手語和發子對話,有時隻用眼睛。肥子三十歲生日,發子與美雲商量後,送肥子一台增氧機,發子覺得肥子大塘裏魚太厚,這機器也是她需要的。肥子感到意外,她怎麽也沒想到發子還記得自己的生日,且送上這重的禮物。發子叫了聲妹,而肥子就叫了他哥。雙方冰釋前嫌。
夜裏,肥子老為這事糾纏,清醒不眠。她總覺得這不像發子辦的事。於是她叫醒了杜黑魚,問他原因。杜黑魚就說,這是禮尚往來。說完杜黑魚就側了身又睡。但肥子不以為然,她還記著在大塘裏偷魚的那發子模樣。一會兒,她猛然頓悟,就又叫醒黑魚,說,我算琢磨透了,發子在大塘偷的大青魚、草魚正好值這台機子,我都記了帳。杜黑魚猛地坐起,火暴暴地罵她:我日你先大人……
肥子愣著,她從來沒有見過黑魚發這大的火,像是要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