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鬥“破鞋”

這個星期天的早晨很特別,霧氣像是從地裏鑽出來似的,飄得到處都是,整個下街朦朦朧朧,跟一幅水墨畫一樣。我站在房頂上,眼睛朝著楊波家的方向看,目艮前什麽也沒有,就像被一張毛玻璃隔著。我媽在我家院子裏的廚房邊站著,扯著嗓子喊:“都起床啦,吃飯。”我從房頂上跳下來,貼著門框,泥鰍一般鑽了出去。我媽沒看見我,依舊喊,我聽見我爸爸在大門口嘟囔:“這小子這幾天跟丟了魂似的,怕是有什麽心事呢。”他的口氣怪怪的,好像知道了我心裏惦記的是什麽。

我發覺自己真的是塊練輕功的材料,從我們家到小黃樓三百多米的路程,我隻錯了幾下腳就到了,汗不出,氣不喘,腰板兒溜直,胸口脹得像是打了氣。在小黃樓對麵的馬路牙子上站了片刻,我提一口氣,縱身跳上了背後的台階,搓一下眼皮,定睛朝楊波家的窗口看去。窗口有個身影一晃,我依稀發覺那是楊波,她穿著那件曾經蓋住我腦袋的黃襯衫,馬尾辮悠忽一甩,像一麵黑色的旗幟。她看見我了!我跳下來,疾步穿過馬路,蔽在樓下大門口後麵,三兩把將汗衫紮進褲腰,跺兩下腳,極力讓自己顯得矜持一些,邁步站到了門口。那條流浪狗溜達到我的腳下,抻著脖子嗅我的腳兩下,不滿地閃到了一邊。我這才發覺,我的鞋裂了一個大口子,一隻大腳趾鑽出腦袋,硬生生地戳向前方,我慌忙甩一下腳,讓褲子遮住它。這樣,我就不能叉開腿站立了,隻好取一個稍息姿勢,別別扭扭地杵在那裏。我想,旁邊要是有棵樹就好了,我可以將肩膀倚到樹上,一手叉腰,一手捂住胸口,那隻鞋子沒破的腳可以打幾下拍子,然後我就可以像吊嗓子那樣,咿呀咿呀地裝戲子了。

說到裝戲子,我就想到了林寶寶的媽,林媽媽就喜歡裝戲子。我模糊記得十幾年前她就在這裏裝過戲子。那時候這裏還沒有這棟漂亮的樓房,是一片牆頭上滿是茅草的磚石房,磚石房的前麵有一個戲台子,戲台子是用土壘起來的,四周長滿茅草,草叢裏不時有指甲大的花兒露出來。隔上月兒半載,戲台上就架起幾根竹竿,晚上就有電影看了,什麽《地道戰》《地雷戰》《賣花姑娘》《火車司機的兒子》……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燙著大花卷兒頭發的女特務,她們一律**髙聳,蜂腰肥臀,常常讓我想入非非,覺得她們一定很**,比林寶寶她媽還**,長大了我一定要娶一個這樣的老婆。看電影對我們來說就跟過年差不多,過年的時候有人在上麵唱樣板戲,一個個描畫得跟年畫一般。那時候沒什麽年畫,牆上貼的全是樣板戲裏的人物,林寶寶她媽就跟年畫裏的李鐵梅一樣漂亮,隻不過她的脖子上掛了兩隻破鞋,髒忽忽的,就像兩截烤地瓜。

記得那天她彎著腰站在戲台子上,兩隻破鞋搭拉在她的脖子下麵,風一吹,悠悠地晃,似乎有臭味飄出來。

她從早晨就站在那裏,傍晚,她依舊保持那個姿勢站著,背後是一片夕陽,她好像是睡著了。

看熱鬧的人中午就散去了,她的身邊什麽也沒有,茅草被風吹倒了,狗爪子似的伸向她。

王老八舉著一根棍子挑下她的破鞋,說聲“家去吧”就走了,她直接坐到了那片茅草裏。

林寶寶的爸爸拉著林誌揚來了,站在台子下看她,她抬起憋得像餿饅頭的臉,對著天說:“我是梅蘭芳,我會唱戲,我要唱貴妃醉酒……”林寶寶的爸爸說,你唱吧,你不怕把咱們家的人都唱死,你就唱。林寶寶的媽就唱:“奶奶,你聽我說,我家的表叔數不清,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林寶寶的爸爸說,人家梅蘭芳還唱過這個?你連梅蘭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林寶寶她媽不唱了,她說:“老林,我累了,我要吃肉包子,一頓吃仨。”林寶寶的爸爸從腰後麵摸出一個紙包,遞給她,一個人走了。那個紙包裏包著一個抹了豬油的饅頭,林寶寶的媽沒吃,遞給了林誌揚。

傳說,那天鬥“破鞋”不是因為林媽媽的破鞋問題,是因為她偷廠裏的線手套給林誌揚織了一件毛衣。

我媽也從廠裏往家帶手套,可是我媽沒有被拉到戲台子上掛破鞋,因為我家被扒過房子,算是照顧我家。

沒掛手套而是掛破鞋是因為林媽媽勾搭她徒弟的原因,破鞋是王老八讓掛的,王老八那時候是街道革委會主任。

那時候大家都喜歡看鬥破鞋的,下街老前輩級別的破鞋都“收山”了,就鬥新一代的破鞋玩兒。

後來林媽媽就經常自己爬上戲台裝戲子,依舊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

再後來她走了,走得無影無蹤,就跟火化了似的。大人們說,她走了以後她的徒弟就瘋了,整天光著兩片沒有幾兩肉的屁股在街上跑,見了女人就喊:“你媽,你媽……”最後那句“你媽”喊到一半就被一輛卡車卷進了車輪子底下。我十幾歲的時候,幫林誌揚打過一架,原因是一個同學笑嘻嘻地對他說“你媽”。我們倆把那個同學打得鼻青臉腫,那個同學哭著回家了,從那以後林誌揚就有了一個外號一一你媽的。想到這裏,我笑了,我得有好幾年沒喊林誌揚“你媽的”了。

“大寬,可找到你了!”我這裏正踮著腳笑,林誌揚從後麵衝了過來,“你站這裏幹什麽?”

“哈,你媽的,正想你呢,”我回了一下頭,大喇叭褲衝他一掃,“你怎麽來了?”

“來找你!”林誌揚一把拽了我個趔趄,“快,我看見了爛木頭!”

“我,他早不來晚不來……”

“別嘮叨啦,”林誌揚扯著我就跑,“他們來了七八個人,就在你們家附近晃**!”

“什麽意思?”我回頭望了楊波家的方向一眼,一把將他推到了大門後麵。

林誌揚的臉黃得像是塗了一層屎,上下牙碰得“得得”響:“這下子麻煩大啦!你猜他帶了誰來?大有!就是我以前對你說過的,住在海運廣場那邊的那個老混子……還有金髙,這我也說過的,很猛的人啊。大寬,你得理解我……剛才我沒敢靠前,我怕我直接被他們撂在那裏……”我顧不得多想了,撒腿就往馬路對過跑,楊波的影子在我的眼角邊一閃。

林誌揚尾巴似的拖在我的後麵,不停地嘮叨:“大有很猛啊,大有很猛啊……當年他一個人扛著把鍘刀追殺彭家二虎那幫人,砍出一路血來。真沒想到他跟鳳三是一條線上的,聽說他跟鳳三是拜過把子的兄弟。還有金高這個混蛋,他一直跟在大有的身邊,下手比大有還狠。我聽人說,他現在跟南市一個外號叫蝴蝶的夥計在一起混,誰都不怕,逮誰滅誰,沒個阻攔……”我一路狂奔,根本聽不見他在嘮叨什麽,腦海裏全是我哥哥的影子,我看見哥被人用鍘刀砍翻在地,血光四濺。

我倆剛衝進我家的那條胡同就看見了家冠,家冠趴在牆頭上往我家的方向踅摸。

我站住,衝林誌揚一偏腦袋:“把他拉下來。”

林誌揚剛要過去拉家冠,家冠就出溜了下來,萎在地上大口地喘氣。

我揀了一塊石頭拿在手裏,站在他的頭頂上問:“你看見什麽了?”

家冠猛一抬頭,忽地站了起來:“二哥,我看見爛木頭了!他帶著一幫人在你們家門口指點了好長時間……後來他一個人走了,一個老青年進了你們家。”趴上牆頭瞄了一眼,跳下來接著說,“還有幾個小子在你們家門口蹲著呢。那個大個子我見過,叫金高,我經常看見他在廣場‘拉闊背’(端著架子晃**),家是武勝街的,我一個哥們兒跟他住一個大院。二哥,你先別過去,那幫人肯定是來找事兒的,你過去一定吃虧。”我把他拉到後麵,扒著牆頭看了我家門口一眼。果然有幾個光著膀子的家夥蹲在那裏抽煙,臉繃著,看不出表情。我轉回頭,盯著家冠看了—會兒,開口說:“你怎麽知道這邊來了人?”

家冠說:“斜眼兒讓我來找一哥,我就來了。斜眼兒幫一哥做了個炒栗子的爐子,讓他過去看看……”

我搖搖手不讓他說了:“你馬上去喊王東過來,讓他多帶幾個人,快去。”

家冠撞開林誌揚,一下子竄沒影了。

林誌揚哼了一聲:“這小子怎麽回事兒?哪裏熱鬧他出現在哪裏。大寬,咱們直接過去‘開砸’,還是再等一會兒?”我掂了掂手裏的石頭,示意他蹲到地上:“不著急。我估摸他們不是來打架的,要是來打架,爛木頭直接就帶著人衝進我家去了。爛木頭走了,大有進了我家……你猜這是什麽意思?我覺得這是來講和的。鳳三不是已經進去了嗎?大有是個老江湖,他不可能在這個當口來找我哥的麻煩……”話音未落,胡同裏就傳出我哥的一聲大吼:“都給我滾!告訴你,這事兒沒完,誰來都不好使!”我下意識地跳起來,翻身越過牆頭,直接衝向了那幫人,—舉手才知道,手裏的石頭不知什麽時候掉了。

我哥用手上提著的汗衫衝我一揮:“這兒沒你什麽事兒,回去!”

旁邊站著的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擋了他一下,歪著腦袋笑:“兄弟,脾氣這麽暴躁可不好。”

我哥衝他揚了揚下巴:“有哥,我跟你不熟悉,你還是回去吧,等鳳三出來,我跟他直接說話。”

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大有?我禁不住將自己的眼睛盯上了他滿是傷疤的臉。盡管他的臉上看不到那些傳說中的煞氣,但當他把微閉著的眼睛一睜時,我還是感到了—股秋風肅殺。大有收回看著我的目光,半張著嘴巴左右看了看,垂下頭,猛地一甩,斜著眼睛看我哥:“那好,那就等他出來親自跟你對話。不過你記住了,我不是來求情的,也不是為了鳳三,是木頭求我來的。我還是那句話,石頭不是爛木頭砸的。好了,我回去了。你不要對我有什麽成見,我跟孫朝陽的關係也不錯,我希望咱們以後別總是別扭著,那樣很沒意思。”我哥咬著牙,話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我也請你記住一句話,下街這個地方我說了算,誰也別想在我的一畝三分地上想三想四,誰要是那麽想了,麻煩你告訴他,結果就是一個死。”

大有一邊嘴角翹著,一邊嘴角撅著一個煙頭,淡然一笑:“那是,大家都明白,不過說話不要那麽狂氣。”

我哥哥甩一下汗衫,轉身往門裏走:“到此為止。”

—直蹲在對麵的一個渾身腱子肉的大個子忽地站了起來:“別走呀,話還沒說完呢。”

我哥回了一下頭:“你有那個級別跟我說話嗎?”

大個子一把拽開大有,硬硬地站在我哥哥對麵:“我覺得我有。”

我哥微微抬了抬下巴:“來,先跟哥哥過過碼頭。”

“金高。”大個子支一下鼻孔,慢條斯理地說。

“哦,金高啊,”我哥哥皺一下眉頭,笑了,“聽說過,你可以走了。”

“大金,”大有伸出胳膊擋住正要往前挪步的金高,隨手關了門,“別這樣,張毅這是誤會了。”

“別跟我裝,”金高退回來,把手一甩,“誰大誰小那還得扔碗裏滾滾看。”

大有把身子倚在牆上,有些沮喪地撲拉兩把頭皮,搖搖頭,把臉轉向了我:

“你是張毅的弟弟吧?”沒等我說話,金高衝我晃了過來:“你來幹什麽?打我?”我笑了笑:“我沒那麽想,回來吃飯呢。”金髙上下打量我一眼,悻悻地橫了一下脖子:“怎麽下街的夥計都這樣?跟他媽吃了槍藥似的,土包子。”這話讓我很是不爽,剛想戕他一句,林誌揚拉我一把,衝金高點了點頭:“金哥,我認識你,我是揚揚。”金高傲慢地瞥了他一眼:“賣襪子的?好嘛,這德行,”把大有從牆邊拽過來,摟著他的肩膀,轉身就走,“有哥拉倒吧,以後咱們不來了,這都什麽素質?”大有衝我回頭一笑:“回去跟你哥說,有時間過去找我玩兒,我一般都在家。”走出去好幾步,我聽見金高在嘟嚷:“真沒勁,你說你一個大哥級別的,為了個鳳三掉這個價幹什麽嘛。”林誌揚跟了一句:“有哥,金哥,千萬別想多了,一哥剛出來,什麽潮水現在還不摸,擔待著點兒啊。”

我抬腳踹在他的屁股上:“你媽的,胡說什麽?還要不要造型了?”

林誌揚摸一把屁股,一眼瞄準了我的腳:“喲嗬?破鞋?”

我收回腳,沒接這個茬兒:“要不別人都瞧不起你呢,我哥的這點兒麵子一下子又讓你給丟光了。”

林誌揚捏著下巴自言自語:“我明白了,‘街裏’的這幫孫子‘尿’了,讓‘嚴打’給嚇著了,怕折騰進去呢。”

我覺得他說得似乎在理,剛才這幫家夥一個個都挺陰森的,一般不會這麽軟

林誌揚緊著嗓子說:“快了,快了,都快了啊……大搜捕已經開始了。”

我知道大搜捕已經開始,這幾天街上的警車咿裏哇啦亂叫,下街這邊稍微有點兒毛病的年輕人都被抓起來了,前幾天警察還找過王東,調查他以前去火車站偷東西的事情,差點兒沒回來。林誌揚嚇得不輕,除了賣襪子,偶爾去他姐姐飯店幫忙以外,基本上不敢在街上瞎晃悠了。我說:“你的意思是,他們不敢鬧事兒了,怕抓進去?”

林誌揚的眼睛沒有目標地亂晃:“是啊……大寬,我估計我也快了,就這幾天。”

我笑道:“別吹啦,就你這樣的‘小拾草’還抓你?你以為你是個人物?”林誌揚的眼睛躲閃了一下:“有些事情你不懂。”

我忽然想起前幾天蘭斜眼對我說過的話,他說,你別看揚揚整天往你哥那邊靠,他心裏想的是什麽,誰都不知道。我問他這話是什麽意思?蘭斜眼說,那天我跟麻三兒一起喝酒,麻三兒說,去年揚揚在鳳三那邊幹過一陣,兩個人很熱乎,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麽,他不去鳳三那邊了,不過私底下還有聯係。我把這事兒告訴了我哥,我哥說,我知道,他那是沒有辦法,鳳三在關鍵時刻幫過他,現在我出來了,他自然偏向我。然後就不讓我說了。我記得林誌揚有一陣不在下街玩,聽說他跟市裏的幾個混子打得火熱,突然有那麽一陣回來了,長頭發剪了,喇叭褲也換成了直筒褲,老實得像隻病貓。我估計這家夥是在外麵惹了什麽事情,不然,依照他的脾氣是不會那麽老實的。我笑了笑:“你跟他們也差不多,都是驚弓之鳥。”

林誌揚咧咧嘴,想笑又沒笑出來,探手抓了一把牆頭上的茅草,一下一下地甩:“是啊,我是應該找個地方躲一躲了,這樣下去早晚得進去吃‘二兩半’……”回頭瞄了胡同口一眼,訕訕地搖了搖頭,“剛才那幫孫子也太狂妄了,尤其是金高,他仗著點兒什麽?老子混的時候,他還沒紮出毛兒來呢,媽的,再‘慌慌’,我滅了他。”我拉他往外走了幾步,小聲說:“我也覺得這個混蛋挺‘慌慌’的,剛才還跟我哥裝呢,有機會咱哥兒倆弄他一家夥?”林誌揚皺了一下眉頭:“別這麽想,不值得,這事兒一哥心裏有數,咱們都應該聽一哥的。”我推了他一把:“哈,我這是化驗化驗你呢,我可沒那麽想。”

剛走出胡同,迎麵跑過來氣喘籲籲的王東:“大寬,那幫孫子走了沒有?”

我說,走了,沒打起來,他們不是來打架的。

王東甩著一頭汗水,一驚一乍地說:“不是來打架的?剛才他們還把胖子踹了一腳呢。媽的,胖子也太窩囊了,一腳踹在地上,連個屁都沒敢放……”王東喘口氣,繼續說,“剛才我正在家裏吃飯,家冠就衝了進來,說爛木頭領著一幫人在你們家門口轉悠。我怕我媽擔心,先把他支走了,就去找胖子,讓他先召集兄弟們過來看看。

誰知道我剛安頓好我媽,胖子就一身灰土的來了,哭唧唧地說,剛才他在路上碰見那幫人了,裏麵有個夥計他認識,想上前打個招呼,結果直接被一個大個子踹倒了,那個大個子還要上來踢他,他跑了……”我問:“家冠呢?”王東說:“那個小混蛋頂什麽用?老早就沒影了。”“你提著把刀幹什麽?”林誌揚劈手奪過王東手裏的一把菜刀,順手插到自己的後腰上,“歸我了,我姐姐那邊正缺這個。”

王東過去搶菜刀:“拿來拿來,我家就這一把,給你了我家用什麽?”

兩個人正在拉扯,家冠喪家犬似的一頭紮了過來:“二哥,他們人呢?”

我說,走了,你也走吧,這裏沒你什麽事兒。

家冠舒一口氣,來回看了兩眼,嘿嘿一笑:“二哥,剛才我看見楊波了,他跟那個傻青年走了。”

怎麽回事兒?不是說好一起吃飯的嗎?我的胸口驀地一堵:“哪個青年?西真?”

“對,那個傻青年就叫西真,”家冠笑得像個漢奸,“二哥你可真能沉得住氣,好歹買了掛爆竹,讓人家給點了,冤不冤啊你?”我猛地蹬了他一腳:“滾蛋!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哪來那麽多廢話?告訴我,你看準確了?”家冠抱著腿不停地跳:“幫你說好話你還打我……看準了,就在小黃樓的樓下。西真騎著嶄新的二六車子,刷地停在她的旁邊,兩個人沒說幾句話,楊波就上了人家的車子,還是叉開腿坐著的,真難看。二哥,前幾天我就跟你說過,幹脆廢了傻青年拉倒,跟他講什麽仁義道德?依著我,我早就騸了養的了。”我感覺自己的血全都凝固了,牙齒幾乎咬碎,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眼前什麽也沒有,全是西真和楊波的影子,我看見楊波叉開腿坐在西真的車子後麵,風一般地閃過。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跑到小黃樓那邊的,隻知道自己像一頭丟了獵物的獅子,瞪著那扇熟悉的窗戶,大口地喘氣。

大霧已經散盡,黃澄澄的陽光鋪天蓋地,歌聲塞滿了我的腦子:“一朵紅花向陽開,貧下中農幹起來……”

幹起來?我他媽跟誰幹起來?我困獸一般繞著一棵樹轉,感覺自己就像一包炸藥,即將爆炸,然後四分五裂。

我停下腳步,用腦袋拚命地撞樹,樹上掉下來的灰塵鑽進了我的眼睛,疼,陽光刺向我的臉,眼淚就出來了。我偎著樹幹坐下來,呆呆地望著那扇窗戶,盼望著奇跡能夠再次出現,期望楊波打開窗戶站在那裏晾那件黃色的襯衫,期望她像往日那樣在霧氣散盡的早晨,邁著輕盈的步子,甩著漆黑油亮的馬尾辮,風一般從小黃樓的大門口出來,然後讓我尾隨著她,慢慢消失在去學校的那條小路上。這時候,我聽見了一種有節奏的聲音。這聲音很單調,像心跳,像小時候我媽拍我睡覺,像我跑步時的腳步聲,咕咚、咕咚。這些聲音是從腦子裏發出來的,就像顱骨沿著骨縫一點一點裂開,互相摩擦著似的,楊波、楊波、楊波、楊波……聲音越來越大,節奏越來越快,我聽見我在念叨,楊波、楊波、楊波……

“殺人啦”一陣淒厲的喊叫從背後傳了過來,我回頭一看,一群人蜂擁撲向我家的方向。

“二哥,二哥!”家冠跌跌撞撞地衝了過來,我感覺他跑得很慢,就跟電影裏的慢鏡頭一般。

“你怎麽還在這裏‘上神’?”慢鏡頭一下子恢複了正常,家冠在搖晃我的肩膀,“出人命啦!”

我猛然想起,我跑過來的時候,王東跟林誌揚在搶那把菜刀,莫非是他們兩個打起來了?

這個懷疑並非空穴來風,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們兩家不和,屬於“世仇”。

我媽說,大喇叭整天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時候,他們那個工廠要在下街戲台子上開一個萬人批鬥大會,廠裏的造反派們已經找到了地主、資本家、反革命,也找到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流氓打手,就是差一個妓女了,要拉林誌揚他奶奶去。林誌揚他奶奶走不動路,需要板車拉著,站到台子上也需要兩個漢子架著,台風不佳。出於人道考慮,他們就讓林誌揚他媽去了,沒掛破鞋,隻是剃了個陰陽頭,掛了一個寫著“妓女分子某某某”的牌子。批鬥會結束以後,林誌揚他媽賴在台子上不走,問她,她就說,廠裏放著真婊子不鬥,鬥她這個婊子的兒媳婦,她不服氣。問她誰是真婊子?她說,番瓜包。

番瓜包是王東的媽。據說58年的時候,王東他媽從河南要飯來了這裏。那時候,王東他爹已經快五十歲了,打著光棍。一看下街來了個大姑娘,就把她領回了家,三個番瓜包子打發了她,雖說全家老小挨了餓,可畢竟人家最終成了老王家的媳婦。她長得很醜,像李逵。王東的爸爸更醜,像李逵的哥哥。王東上麵的兩個哥哥都像李逵。王東在他們家算是一個異類,不醜,應該算是很漂亮,像西門慶。這樣,街麵上就傳言王東不是王家的種兒,番瓜包偷漢子,是個婊子。番瓜包到底是不是個婊子誰也不知道,因為找遍了下街也找不出哪個人長得像西門慶,也就是說,王東的根兒到底在哪裏,是個未知數。

林誌揚他媽過足了嘴癮剛回家,番瓜包就打上門來了,一醜一俊,一胖一瘦,二位巾幗就戰成了一團。我媽說,那天整個下街雞飛狗跳,揪下來的頭發滿街飄,就像下著一場黑雪。大人打,孩子們也沒閑著,骨碌骨碌滿街滾。兩家的男人倒是挺有意思,起初指指戳戳地對罵,後來雙雙不見了。大戰結束之後,老婆孩子們在小樹林裏找到了他們,倆混蛋在喝酒,“哥倆好、五魁首”的劃拳聲此起彼伏。街上人說,這倆混賬東西在廠裏是師徒,關鍵時刻抹不開麵子,幹脆不打了,裝糊塗。後來,盡管孩子們還在一起玩耍,兩家的大人就不說話了,兩家的爹師徒還是師徒,隻是再也沒在一起“哥倆好”過。

我一路飛奔一路想,肯定是王東把林誌揚給砍了,他以前說過,別看我跟揚揚平常有說有笑,心裏想什麽自己都明白,現在我給他麵子那是因為他比我大幾歲,還是鄰居,他再拿我當小孩使,早晚讓他好看。王東這家夥打人可夠狠的,有一次我們去小灣碼頭釣魚,因為占地方,跟人吵吵了幾句,他抓起馬紮就把那個人給砸倒了,那個人躺在地上告饒,他不答應,蹲在人家的頭頂上繼續砸,直到那個人不能動彈了為止。我倆往回跑的路上,他說,打人就應該這樣,一次性砸“挺”。

跑到蘭斜眼家的那條胡同的時候,我停住了腳步,等家冠追上來,我問:“打死誰了?”

家冠吼吼地喘氣,手指對著我家的方昀一個勁地哆嗦:“死了,死了……大個子,金,金高。”

金高?他不是已經走了嗎?他那麽威猛的一個人,誰那麽牛,能把他給打死?

我避開兒個往前擁的人,一把將家冠拉到了胡同裏的一個草垛後麵:“你說誰死了?”

家冠好歹把氣喘勻,揪著胸口說:“是金高,就是爛木頭領來的那個大個子……剛才你走了,胖子從東胡同那邊跑進來了,後麵跟著金高。金高追著打他……揚揚上去攔他,說了沒幾句話,揚揚就被他摔倒了,然後他就踩著揚揚的脖子讓他喊爺爺。王東過去拉他,他把王東也放倒了,堆在一起用腳踢腦袋……”“喘口氣,慢慢說,”我一邊盯著我們家的方向,一邊點了一根煙,沉聲問,“胖子又怎麽惹了他?”家冠說:“誰還來得及問?我都嚇傻了,想往你們家跑,去找一哥。他看見我想跑,追過來把我也踢倒了,說,誰跑誰死。轉回頭去又踢揚揚……這時候王東哥已經翻牆跑了。我還沒看清楚,金高就倒下了,滿臉是血。我看見揚揚舉著一把菜刀剁金高的腦袋,一剁一溜血,一陣就剁沒氣了,我估計他真的死了。”

完了!我感覺腦子一下子空了……林誌揚這下子麻煩大啦,狗急跳牆,可這牆跳得也太有“實力”了。

林誌揚肯定是完蛋了,不說警察抓你,就是金高的兄弟也放不過你了。

我摔了煙頭,猛地一推家冠:“你趕緊去找王東,讓他來我家!”

說完,我箭步往我們家的胡同方向跑去。

剛衝到胡同口就看見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架著滿身血汙的金高走了出來。

他沒死?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憋在毛孔裏的冷汗一下子全出來了。

“哎,別動我啊,誰動我,我跟誰急啊,”我哥在金髙的後麵跟幾個警察在拉扯,“我可什麽也沒看見,你們這麽對待一個失足青年可是違反政策的。”他的口氣有些無賴,像是在說相聲。那幾個瞥察的臉色蒼白,不知道應該抓住我哥的胳膊還是應該放開他,前後挪腳,類似在跳踢踏舞。我哥看見擠進來的我,衝我一笑:“你看看,他們這是什麽態度?你可以作證,剛才我在這裏沒有?”王東從側麵擠過來,一把拽幵我哥身邊的一個警察:“別動手啊領導,他根本就不在這裏,剛才我在這裏,我什麽都看見了,你們問我好了。”膂察就勢扭住他,三兩把將他推進了人群後麵的一輛警車。我哥衝警車笑了笑,剛要轉身回家,一個中年警察從車上下來,衝他一招手:“張毅,你也得來一下,有別的事情問你。”

我沒顧得上看我哥,隨著人群擁到了警車旁邊的一輛破得像牛車的救護車旁邊。

金高已經被抬上了救護車,車門嘭的一聲關上了,隨著一陣唏噓,一路遠去。

我這才轉過頭來找我哥,他已經微笑著跟在王東的後麵上了警車,寬闊的背影在人縫電一晃。

蘭斜眼站在警車邊,嘴張得老大,嘴唇之間有連綿不斷的唾沫絲連接,他的身邊站著可智和西真。

人群仿佛在一刹那散開了,四周沒有一絲風,地上腳印雜亂,零星的冰棍紙直挺挺地躺著。

楊波就站在那些冰棍紙上麵,站在幾個麵色蒼白的男人旁邊,我的腦子裏一下子泛出嬌美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