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街人物

打從記事起,我住的這條街就沒怎麽變化過,隻是在我18歲的時候,我們家的對麵多了這幢米黃色的樓房。

十八歲那年,淩亂的磚石房的房頂上忽然就多了一些電視機天線,對麵樓房的天線尤其多,像連成一片的鳥窩。

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小哥們兒對住在那座樓裏的人很是嫉妒,以為裏麵住的都是資產階級寄生蟲。

不知什麽緣故,這條街一直被稱作下街,盡管它也有正式的名稱——安平路。

解放前,此地類似於城市裏的貧民窟。聽老人們講,民國初年,這裏是一片墳地,到處都是荊棘和茅草。因為在這裏蓋房子沒人管,所以,城裏拉洋車的窮哥們兒就聚到這兒來了。拉洋車的兄弟有的是力氣,鏟除荊棘和茅草,用廢磚、亂石壘起了一片簡易房。為了出行方便,他們在兩片房子中間留了一條很寬的路,這大概就是下街的雛形了。後來,挑擔子捎腳的哥們兒來了,沿街剃頭的“待招”們來了,賣大炕的窯姐兒也來了……從此,這條不算大的街就有了不凡的曆史。雖然經年流轉,但遺風使然,街上依舊出產頑劣子弟和浮浪女子,他們使下街這個地方在人們茶餘飯後的閑談中聲名遠揚。

我爺爺說,他拉著洋車在這裏壘起屬於自己的房子時,下街的西麵有一條長滿蘆葦的河。夏天,滿河都是洗澡的人,男人光屁股,女人穿大花褲衩。河水在這個季節很溫柔,到了秋天就變得暴躁起來,時常卷起牆那麽高的浪,猛砸河沿蘆葦邊的破房,然後在男人和女人們的喝罵聲中狼狽遠去。現在,那條河沒有了,就像下街兩旁的柳樹一樣,不知什麽時候失蹤了。60年代初,那條河的舊址上多了一個方圓幾裏的廠房,每天都有臭雞蛋味道從裏麵飄出來,彌漫在下街的天空裏。

下街的柳樹沒有了,它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現在,街道兩旁全是法國梧桐,梧桐葉子上落滿油膩膩的灰塵。知了趴在葉子下麵不時“嘰”上一聲。碰上“嘰”聲大了,街上那條著名的流浪狗便會偏著頭到處亂看,像是在跳探戈舞。此刻,我滿腦子都是楊波這個名字,突然的一聲“嘰”當頭炸響,尿脬一下子就被“嘰”脹了。我的脖子就像崴了,扭著頭奔了對麵的大公共廁所。提著褲子進廁所的時候,我的腦袋還是偏向楊波家的那扇窗戶……關什麽窗啊,大夏天的。

那個夏天的午後,我遭了槍擊似的站在下街大廁所的門口,呆望一女孩家的窗戶。

那個夏天的午後,我野心勃勃,發誓要把這個叫楊波的姑娘領回自己的家。

那個午後,在大廁所對麵,在那幢高樓下的蔭涼裏,在幾輛東倒西歪的自行車旁,有幾幫人在下棋在打牌在吹牛。

下棋的人裏麵有個腿短身子長的中年人,他叫王老八,大人們說,“文革”的時候,這家夥是下街一霸,誰的反都敢造。他下得一手好象棋,人也很江湖,可惜現在他蔫得像一株被霜打過的草。打牌的人裏有個滿臉麻子的三哥,比我年紀大的人都叫他屎蛋,他打得一手漂亮的“夠級”。吹牛的人裏就比較有貨色了,蘭斜眼就是這幫人裏的一個牛角兒,這家夥整天被一群老青年大小夥兒罵著貶著使喚著,依然樂嗬嗬。他是個熱心腸,就像下街人調侃的,人好,嘴臭。

我爺爺去年去世的時候,我跟人打架受了傷,躺在醫院裏“洋幹”(當地土話,半死不活的意思)。我爸爸哭得沒了力氣,我哥哥在勞教所裏關著,我媽就去找了王老八。我媽說,他王八哥,我家老爺子死了。王老八沒有說話,打發我媽走了,回頭拖著一架板車去了我家。後來我爸爸說,你八叔混賬歸混賬,是個好人呢,幫我發付你爺爺……我沒讓他多嘮叨,我說,他算什麽好人?好人還扒咱家的房子?我爸爸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咱們家搞迷信活動,不扒房子不行呢。

盡管我也有些感激王老八幫我孝敬爺爺,可是我的心裏還是感覺不爽,他扒過我爺爺親手蓋起來的房子。

我朦朧記得,那年我爺爺在正屋的桌子上擺了一個我家祖先的牌位,王老八帶著一幫戴紅袖標的人來了……

我爺爺說,扒就扒了吧,三十多年的老屋了,也該翻新了,我爸爸說,這事兒不怪王老八,是街道上讓他來的。

我哥哥有一陣子跟王老八相處得很好,像一根尾巴似的跟在他的後麵到處出溜。

後來我哥哥長成了一個壯實的小夥子,王老八就成了我哥哥的尾巴。

再後來王老八就蔫了,我哥哥砍斷了他扒我家房子的那隻手。

我這裏正提著褲子張望楊波家的窗戶,麻臉三哥看見我了,一個煙頭嗖地彈了過來:“老二,瞎看什麽看?”

我剛回了一下頭,蘭斜眼就踩著地雷似的暴叫起來:“好家夥哎!大家快看,是不是一哥出來了?”

—個光著膀子,滿身都是青色文身的漢子從一輛自行車上跳下來,就勢將車子衝蘭斜眼一丟:“剛出來。”

下棋的、打牌的、吹牛的全都安靜下來,聽到槍響的兔子一般,齊刷刷地瞄向了他,眼神萬般複雜。

一哥將拴在褲腰上的汗衫抽下來,當空揮了一下,衝麻臉三哥一擺頭:“老三,來一下。”

三哥的臉忽地黃了,彈簧似的跳起來,戰戰兢兢地跟在一身黝黑腱子肉的一哥身後進了對麵的一條胡同。

不多時候,胡同裏就傳出三哥殺豬般的慘叫:“一哥饒命,我不敢啦!一哥,饒了兄弟啊……”

王老八掃一眼公雞打鳴般抻著脖子聽聲音的人群,晃一下腦袋,拎起馬紮踱進了樓房旁邊的那家小酒館。

蘭斜眼的臉黃成了鴨子皮,兩條腿哆嗦得就像車床下麵掛著的鼻涕:“老天,又開始了,又開始了啊……”

一哥名叫張毅,是我的哥哥。

這一天,我哥剛從勞教所裏出來,這一年,他24歲,一身虎威,霸氣十足。

我哥哥站在胡同深處的一抹陽光裏,背後的一堆青灰色瓦礫襯托得他猶如一座鐵塔。

麻臉三哥一身血汙,歪躺在我哥的腳下,嘴裏不住地念叨:“一哥饒命,一哥饒命,那事兒真的不是我幹的……”

我哥不看他,衝走進來的蘭斜眼一擺頭:“打十斤散啤酒過來。”轉身拐進了另一條胡同。

蘭斜眼把自行車推給我,彎腰拉起了三哥:“還不趕緊走,等著做棺材肉?”

三哥一邊的腮鼓起老髙,像含了一隻乒乓球,聞聲,一貓腰,衝開看熱鬧的人群,吱溜一聲不見了。

蘭斜眼一咧嘴:“還是那個脾氣,還是那個脾氣……”轉向我,笑了,“我說的是你哥,哈,還是那個脾氣哎。”

我說:“他讓你去打酒,你就去,少羅嗦。”

蘭斜眼訕笑著摸了一把車座子:“漂亮,還是二六呢,誰的車子?”

我哥的身子在胡同口一橫:“老二,把車子給揚揚送過去,那是他的,他在廣場賣襪子。”

蘭斜眼推我一把,回頭嚷了一聲:“一哥,十斤能夠嗎?要不來它一罐?”

我哥哥已經不見了,聲音從胡同口那端傳了過來:“一罐!再來個豬頭,老爺子要。”

我騎上自行車直奔廣場。老遠就看見了林誌揚,他滑旱冰似的在廣場上出溜:“南來的,北往的,日本的,香港的,路過的不要錯過,錯過的不要再錯過,放血處理美國襪子啦!”我支下車子,衝他喊了一聲:“揚揚,你的車子!”林誌揚手上搖著一串襪子晃了過來:“小子,這麽沒禮貌?喊揚哥。”我斜了他一眼:“沒喊你癢癢就不錯了,還揚哥呢。你去接的我哥?”

“不是我接的,”林誌揚用襪子擦了一把汗,“誰知道他今天到期?減了三個月呢……剛才他來找過我。”

“他不先回家,找你幹什麽?”

“讓我幫幫你,”林誌揚甩了一下襪子,“他說你閑了好幾個月了,應該找點兒事情做,讓你擺攤賣襪子。”

“不賣,我要上班去。”

“工廠年底才招工呢,現在你可是閑著的。先從我這裏拿點兒貨將就著,該上班沒人攔你。”

“知道。我哥哥把三麻子打了,就在剛才。”

“該打。”

“我不管,”我轉身就走,“以後你少去我家,我媽討厭你。”

林誌揚快步追上了我:“小子你別瞧不起我,你媽討厭我,你爹不討厭,你爹現在求著我呢。”我怏怏地說:“求你個屁,你姐姐醜得跟個叫驢似的,別想好事兒了。”林誌揚把嘴巴嘬得嘖嘖響:“醜?你沒見過美女是吧?你滿下街掃聽掃聽,哪個男人不被她‘拿’得一愣一愣的?你們老張家一窩子拉洋車的……”“滾蛋,”我橫了一下脖子,“你奶奶還是賣炕的呢。”林誌揚踢了我一腳:“小心我抽你的!哎,中午沒人給你哥接風吧?一會兒我過去。”我抽身就走:“沒人伺候你。”

路過楊波家的那座樓時,我的心又抽了一下。抬頭往那扇窗戶看去,窗戶大開著,那件大花格子襯衫隨風搖擺,天頂上閃過一縷縷陽光。汗水冷不丁就出來了,流到嘴裏,又酸又澀。盯著窗口看了一會兒,我的心忽然就空得厲害……楊波在家嗎?這當口她在家裏幹什麽呢?她不會是也在想著我吧?我笑了,人家憑什麽想你?你有錢?你漂亮?屁,我除了身板兒還算直溜一些,形象基本像隻螳螂,也就是眼睛還算好看,跟倆葵花子一樣大。樓房黃色的牆麵上刷滿了大紅色標語:“支持個體經濟,保障勞動就業”,“個體經濟是社會主義公有製經濟的補充”,“搞活市場交易,保障人民供給”……到底是改革開放了,前年我哥在街上炒栗子,我爸爸還說,別搞這些了,這是違法的,這叫資本主義小尾巴,當心抓你進去坐牢。

樓下的蔭涼地方沒人了,地上一片狼藉,風吹過,幾片碎紙輕飄飄地滾向遠處。三哥木頭一樣地杵在大廁所門口,見我走過來,委瑣地衝我咧了咧腫成香腸的嘴巴:“大寬,你哥打我了。”

我說:“你該打,當年他幫你出氣進去了,你還在背後給他使壞。”

三哥歎了一口氣:“那事兒不怨我,誰進了局子也那樣……再說,他把鳳三砍成那樣,能不進去蹲兩年?”

我哼了一聲:“他為什麽砍他?還不是為了幫你出氣?”

三哥低下了頭:“這事兒我領情,可他也不是全為了我,鳳三攙和咱們下街的事情,你哥不高興才打他的。”

我摸了摸他腫脹的臉,笑道:“這事兒就這樣了。也許剛才他打你,是因為你衝我拿派頭呢。”

三哥蹲下了,翻著眼珠子瞪我:“他想要砸誰,什麽理由都有。我那不是跟你開個玩笑嘛……剛才你在看什麽?”

我下意識地掃了楊波家的方向一眼:“看你娘。”

走出去好遠,我還能聽見三哥的嘟嚷聲:“老張家的倆混賬不一樣呢,一個‘活不好講’,一個小流氓。”

去年我去勞教所看過我哥一次,我說,老大你好好在這裏呆著,家裏有我呢。我哥說,老爺子身體不好,你動員他退休吧,你頂替上班。我說,我不會開車,去了也就是個修理工,我不想頂替,我想去別的單位上班。我哥問我,你是什麽時候不上學的?我說,早就不上了,學校把我開除了,因為我打架。我哥說,不上了也好,以後少在外麵惹事兒,你會打個屁架。我說,你不是常說,咱們下街人不土鱉,誰欺負也不行嗎?我哥說,那是我的事兒,以後你要老實,家裏有我這麽一個就夠了,咱爸咱媽受不起折騰了。回家以後,我對我爸爸說,我哥說你身體不好,讓你退休。我爸爸說,別聽他的,你爺爺拉了一輩子洋車,我接替他,開交通車,我才開了半輩子呢,沒幹夠,不退休,幹不動了再說。睡下的時候,我爸爸坐在我的床邊對我媽說,咱家老二比他哥哥懂事兒,知道關心我了,他哥哥說不出那樣的話來。我媽說,倆沒一個好玩意兒。

剛拐進我們家的那條胡同,我就聽見了蘭斜眼的粗門大嗓:“一哥,你回來就好啦,橫掃全下街!”

我爸爸說:“小蘭你別胡咧咧,張毅已經學好了,在裏麵學了兩年呢。”

蘭斜眼還在嚷:“大叔還是老腦筋,現在都改革開放了,我們這幫沒文化沒底子的人,不耍點兒橫的哪能行?”

我聽見一聲“嘭”,好像是蘭斜眼躺倒了:“一哥哎,又來了,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