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江湖險惡

那些天總是刮風,整個下街塵土飛揚,樹枝上掛滿了碎紙屑和塑料袋。一些宣傳車上的高音喇叭也來湊熱鬧,不是喊著大力推進改革步伐就是喊著加強無產階級專政,堅決打擊犯罪活動。偶爾還有拉著判了死刑的犯人的大卡車來這裏遊街,那些半死不活的犯人或昂首挺胸,或垂頭喪氣,臉上無一例外地籠著一絲茫然。大風刮得最猛烈的那天,王東跑來我家,拉我到門口,一驚一乍地說:“二哥,你知道剛才我看見誰了?大有!大有站在卡車上,反綁著,後麵插著亡命牌,上麵寫著殺人犯。押他的警察去摁他的脖子,他不服,脖子挺得跟旗杆似的。好家夥,我第一次看見還有這麽拿死不當回事兒的人。”

我知道大有早晚就是一個死。前幾天,一個因為掏包被“搜捕”進去,後來檢舉別人被放回來的夥計對我說,他在看守所跟大有在一個號兒裏呆過。說起下街的事情,大有說,下街的兄弟不錯,就是有點兒土,排外呢,也不想往外發展。那夥計說,下街的一哥很猛。大有說,猛歸猛,可是他那德行永遠發展不起來,我倒是覺得他弟弟不錯,將來能成氣候。那夥計覺得大有對下街人的印象還不算壞,就跟他套近乎,剛熱乎了幾天,大有就判刑了,死緩,隨即去了勞改隊。十月份,監獄裏搞了個“交代餘罪,檢舉揭發別人犯罪行為”的活動,大有就被押到了小號,據說是有人檢舉他殺過人。我聽了這些,有一種麻木的感覺,覺得他離我很遠,他是死是活與我沒有什麽關係。可我現在聽說他判了死刑,心裏竟然升起一絲失落。

我歪過腦袋聽大街上的風聲與嘈雜的高音喇叭聲,感覺心裏空****的,仿佛自己也上了那些大卡車。

我們家沒有電視機,晚上我去王東家看《霍元甲》,“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的歌聲一直在耳邊回響。

霍元甲在跟一個長著兔牙的女人談戀愛,王東躲閃著他媽的目光,跟淑芬調情。

在淑芬老鼠叫喚般的伴奏中,我麵部的肌肉在優雅地跳抽筋舞。

我斜眼看著淑芬,感覺她就像下街那些傳說中倚門而笑的妓女前輩,是那樣的沒羞沒臊,那樣的毫無廉恥,那樣的厚臉皮。她在我的心目中甚至有下作的感覺。我這麽感覺她並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哥折騰紮卡的那天晚上,淑芬當著王東的麵,衝金龍擠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金龍躲閃著,王東憤怒著,後來不歡而散。前幾天王東過生日,在林寶寶的飯店訂了桌,可是她卻失蹤了,後來聽說她去了金龍那裏,喝得酩酊大醉。王東要去找金龍拚命,我攔住了他,因為金龍跟我已經成了不錯的朋友,他一直在幫我留心著爛木頭的動向,幫我哥偵察著洪武的情況。我去找了金龍,告訴他不要再跟淑芬聯絡了。金龍說,我沒跟她聯絡啊,是她來找我的,她說王東太窩囊了,她不想跟王東處下去了。我說,王東窩潢,你比他強在哪裏?金龍說,我也沒說我比他強,人家淑芬說,我有前途,我的頭腦比他的靈活,將來能養活她。我說,不管她說什麽,我希望你們倆不要為了個女人翻臉,那很沒樣子。金龍使勁地咬牙,最後一跺腳,說,以後不跟她聯係了,她再找我,我揍她。

金龍確實挺夠意思,那天王東說,淑芬真的被金龍扇了一巴掌,再也沒去找他。我開玩笑說,他動了你的韭菜蔥,你怎麽不去找他拚命?王東嘿嘿地笑,說,我那是個瞟子。有天晚上,我請他們倆在寶寶餐廳吃飯,這倆混蛋絕口不提淑芬這事兒,喝得昏天黑地,一口一個兄弟互相叫。結賬的時候,我對林寶寶說,先賒著,等我上班發了工資就來結賬。林寶寶不讓我簽字,我以為她在跟我計較,金龍過來把賬結了。林寶寶說,我小叔子來這裏吃飯那是應該的,不過有人結賬我還是得要的。出了飯店,金龍對我說,寬哥你這樣下去可不好,出來玩兒的,沒有個三塊兩塊的哪能行?我的臉燙得厲害,一時竟然無話可說了。王東說,金龍你的口袋裏總是有銀子,怎麽發的財?金龍神秘兮兮地笑,哥兒幾個好好交往著,以後我教你們怎麽發財。走在回家的路上,金龍說,寬哥,說句不該說的話,現在這個年代,手裏沒有幾個小錢兒,混都沒法混。

我朦朧覺得金龍在千一些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事情,肯定不是掏包,也許是更大的事情。

那天晚上的月亮比以前的更亮,照得小黃樓跟一座金色的宮殿一樣。

走在這樣的月光下,我的心就像懸浮在半空中一樣,呼吸也變得遊絲般細微。

我拖不動自己的腿了,讓王東和金龍回去,揪著褲腰走到一棵樹下,做出要撒尿的樣子。

他們倆走了,我輕飄飄地坐到了我以前經常坐的那個地方,麵向著小黃樓那扇熟悉的窗戶。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裏坐了多長時間,隻記得我的衣服濕了,頭上有水流了下來,一撲拉頭發才知道,天上下著毛毛雨。我就這樣一個人在霧一般的夜雨裏坐著,低下頭看淋濕的褲子,抬起頭看已經被雨遮擋住了的月亮,再看看正對著我的那扇模糊的窗子,想象著夏天的某個上午,我蹲在樓下,一件黃顏色的襯衫從上麵悠悠地落下來,心裏一陣陣地糊塗。

眼前有霧一般的細雨飄過,依稀有歌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昨夜我夢見神秘的聖彼得羅,

就像我從未離去,往事如昨。

海島上飄著微風,飛上陽光燦爛的天空。

聽,桑巴樂又奏響,聖彼得羅,我的天堂……

他媽的,是誰在半夜雞叫?我摸著發麻的膝蓋站了起來,張大眼睛四處亂看。眼前什麽都沒有,全是霧一樣的雨。我把雙手合起來,用力捋一把臉,吼地出了一口氣。歌聲如細線一般飄向很遠的地方,依稀有吉他聲跟隨而去。西真?我記得西真有一把紅棉吉他,他經常背在身上,騎著自行車一路遠去……難道是西真在楊波家的附近唱歌?我的心不覺一懍。

歌聲消失了,消失在朦朧的雨裏。我跳下台階,隨手抓起一塊石頭,獵豹一般衝進了小黃樓的大門,恰在此時,一道黃色的閃電驀地照亮了眼前,眼前什麽也沒有,全是黃顏色。黃顏色隻停留了一秒鍾,隨即變成了一片濃濃的黑。我像是站在夢裏一般,全然沒了感覺。我跑來這裏幹什麽?樓上的那個姑娘跟我有什麽關係嗎?伴著吉他唱歌的人是我的仇人?我丟了石頭,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黑影。毛毛雨已經變成了線一般細的小雨,小雨飄過路燈,路燈周圍晃著一圈絢麗的光暈。

我突然就不想回家了,我們家裏沒人,我媽在住院,我爸爸在陪床,家裏空****的。

站在大廁所的門口猶豫了一下,我重新走進小黃樓,往福根家的樓道走去,金龍住在他家。

在福根家門口敲了一陣門,福根光著身子出來了:“寬哥,這麽晚了,找我有事兒?”

我側著身子往裏擠:“我來找金龍,跟他商量個事兒。”

福根說:“他早就不在我家住了。”

我退了出來:“他現在住哪裏?”

“你不知道?”福根凍得直打哆嗦,“上個月他就從我這裏走了,住在鴻福酒樓……那什麽,他‘滾’人家,人家不敢惹他,就讓他住在那裏了。寬哥,你還是別去找他了,這幾天人家劉鴻福惱了,正準備找人修理他呢,你去了不好。”這事兒我還真的不知道,皺一下眉頭,問:“鴻福酒樓在哪裏?”福根說:“就在下街東麵的正陽路,去年剛開的,很大的一個飯店。老板叫劉鴻福,是個街裏人,聽說他很有路子。寬哥,你別著急走,我仔細對你說說這事兒……”“別羅嗦了,我這就去找他,”我扯開福根,轉身往樓下走。如果福根說的是真的,我不會坐視不管,我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兄弟吃虧。

我走到剛才坐過的地方,從破碎的台階上摳出一塊磚頭,用褂子包了,直奔王東家。

王東剛躺下,聽見我在外麵喊他,披著衣服打開了門,我不說話,拉著他就走。

穿過幾條胡同,我站住了:“你知道這幾天金龍住在哪裏嗎?”

王東不解地看著我:“什麽意思?你們倆熟還是我們倆熟?”

我說:“少廢話。你就告訴我,金龍現在住哪裏,他告訴你沒有?”

“他不是住在那個瘦猴子福根家嗎?”王東把他的衣服往我的身上披,“這麽冷的天,你光著個膀子幹什麽?怎麽,瞧你這意思,金龍出事兒了……哎,你不會是想收拾他吧?別這樣,我覺得那夥計還不錯,別傷了和氣。”我把衣服揪下來摔給他:“別想那麽多。是這樣,金龍這小子最近在‘滾’一個叫劉鴻福的人,劉鴻福開了個飯店,他賴上人家了,這幾天住在他那裏。我聽福根說,姓劉的想找人收拾他,咱們得去看看,可別出什麽亂子。”“不會吧?”王東穿上了自己的衣服,拉我往雨淋不到的地方走了兩步,“金龍是個有腦子的人,別人想收拾他,他會看不出來?”我掂了掂包著磚頭的褂子,沉聲道:“別管那麽多了,這事兒咱們無論如何得去看看。一起玩兒的,誰被欺負了也難看。”王東不說話了,大步往外走。

正陽路是一條比下街稍微窄一些的路,樓房比下街多,路兩邊全是路燈。

我和王東走了不長時間就找到了福根說的那家飯店,飯店已經關門了,幾隻紅色的燈籠閃著毛茸茸的光。

我讓王東蔽在飯店門口一個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繞著飯店轉了一圈。

這家飯店的確不小,分上下樓,足有寶寶餐廳五個那麽大,後麵有半個球場大的一個院子。

我拉出王東,悄悄來到了後院。

“這麽神秘?”王東拉拉屏聲靜氣地瞅著樓上一處燈光的我,“還不知道人家是怎麽回事兒呢,你就拉了個世界大戰的架子。”我說:“無論辦什麽事情,後路總得預備好了。萬一裏麵正‘造’著,咱們衝進去,贏了還好,輸了呢?輸了你得有本事從這裏出去。”王東哧了一下鼻子:“,咱不知道……二哥,我發現你是個江湖人,跟金龍這才認識幾天,你就跟他玩上江湖義氣了。你知道人家心裏是怎麽想的?沒準兒……”“閉嘴,”我瞪了他一眼,“記住我的話,隻要是一起混的兄弟,不管他的心裏想的是什麽,當他遇到困難的時候都應該出手,不然就別在一起混。”王東訕笑一聲,道:“這話在理兒。

樓上那處唯一的燈光熄了,我提一口氣,憋著嗓子喊了一聲:“金龍!”樓上沒有反應,我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反應,我的心忽然就有些發毛,難道金龍不在這裏?剛想再喊一聲,旁邊黑影裏突然竄出三個人來,我來不及躲閃,一掄褂子,一條黑影轟然倒地。幾乎同時,王東跳起來,連續踢出兩腳,旁邊的那兩條黑影也倒了。我衝向被我掄倒的那條黑影,舉起磚頭猛砸他的腦袋,他蜷縮成一團,不停地喊:“住手!住手!我是龍哥的人!”他們是金龍的人?既然是金龍的人,你們瞎毛愣什麽?我停下手,將褂子裏的磚頭抖摟出來,用褂子一抽他的臉:“金龍呢?”被王東踩在腳下的一個夥計尖聲叫道:“龍哥在上麵,他讓我們先下來看看,我們還沒看清楚……”我笑了,用腳勾起了腳下的那個人:“你怎麽也不知道問一聲?”那夥計的額頭上裂了一個大口子,不住地流血,他坐起來,翻著眼睛看我:“黑燈瞎火的,誰能看得清楚?寬哥,你好好看看,你好好看看我是誰。”我提溜著他的頭發,借著微弱的燈光一瞅,撲哧笑了:“棍子?你怎麽成了金龍的人?”

棍子賴在地上不起來,哼哼唧唧地說:“一會兒你問龍哥去吧……哎喲,寬哥你可真夠狠的。”

我不理他了,扯開嗓子繼續喊:“金龍,金龍!”

燈光亮了,窗戶打開了,金龍的腦袋探了出來:“我,竟然是寬哥!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真巧,剛才我就懷疑亮著燈的房間裏有金龍,果然。

我踢開棍子,衝他招了招手:“你下來一趟。”

金龍在晃一個酒瓶子:“下去幹什麽?你上來,我正愁沒人陪我喝酒呢。”

王東將腳下的人踢到一邊,衝著窗口罵了一聲:“去你媽的,剛才你關了燈,躺被窩裏喝?”

“不躺被窩裏喝怎麽辦?”金龍在上麵放肆地笑,“我他個奶奶的,剛才我讓一個傻陪我,這個傻沒有酒量,三瓶啤酒‘拿’倒了!哈,我正準備躺著再喝點兒呢……寬哥,快上來,兄弟馬上吩咐孩兒們給你炒菜!”話音剛落,旁邊的—扇窗戶打開了:“誰來了?是張大寬嗎?龍龍,是不是你經常對我提起的那個寬哥?哎喲!太好了,我正想認識一下寬哥呢。寬哥你等等,我這就下去接你。”說著,那個看不清眉眼的漢子啪地關了窗,隨即傳來一陣下樓的聲音。這個人不會就是劉鴻福吧?我聽出來了,這家夥很會裝,這都說了些什麽嘛,大有舔屁股溜溝子的意思。我的心裏驀地一陣不爽。

漆黑的樓道裏呼啦閃出一個人影,這個人影展開雙臂一把抱住了王東:“寬哥,你真給兄弟麵子!”

王東一把推開了他:“看準了再抱!”

那夥計愣了一下,一紮煞胳膊,箭步撲向了我:“寬哥,你真給兄弟麵子,我是鴻福啊。”

這個胖得像蛋糕的人果然就是劉鴻福,我笑著搖了搖手:“別抱了,我受不了。”

劉鴻福錯了兩下腳步,尷尬地笑:“那就免了,那就免了……寬哥,上來說話。”

“你他媽的一口一個寬哥,喊誰呢?”王東猛地推了他一把,“你得有三十歲了吧?不怕把人給喊老了?”劉鴻福趔趄著倒退了幾步,摸著脖頸笑:“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嘛……嘿嘿,習慣了這是。寬……大寬兄弟,老早就聽龍龍念叨你和—哥,我一直想去拜訪你們,你終於來了。剛才龍龍喝醉了,非逼著我跟他再喝點兒,咱酒量不行啊,陪不了他呀。這不,你突然就來了。嘿嘿,好,寬哥來得好啊……”一顛一顛地往樓道裏走,“一會兒我吩咐人炒幾個菜,咱們好好喝一場。”

棍子從後麵悄悄拉了我一把:“你別聽他胡咧咧,這個混蛋‘蛋’著呢。”

我沒接這個茬兒,穿好衣服,跟著劉鴻福上了樓。

金龍站在樓道口,搖搖晃晃地衝我咧嘴:“我知道你為什麽來找我了,是不是沒喝夠?”

我點了點頭:“沒喝夠。”

金龍抬手一拍我的肩膀:“這就對啦,我這裏有的是酒,”歪頭一瞥劉鴻福,“我說得對不對啊福哥?去吧,去安排幾個菜拿到我屋裏,完事兒你就走吧,我跟我兄弟喝點兒,你在這裏湊合不合適。”劉鴻福訕笑道:“也好也好,我這就去。”因為不明白這裏麵的“道道兒”,我沒有說話,衝王東使了個眼色,跟著金龍進了一個滿是酒味的房間。金龍倚在門口打了一個酒嗝,彈起身子笑:“我發現你有福爾摩斯的本事,這麽快就知道我住在哪裏了?說,是誰告訴你的?”我說:“福根。”金龍罵聲,一屁股坐到了**:“這張臭嘴,告訴他別跟外人……咳,呸呸,寬哥算什麽外人?自己人啊!”一抬眼皮看見站在門口遲疑著進不進來的棍子,大吼一聲,“滾你娘的蛋!剛才讓你下去看看是誰,你他媽的笨到這個程度,一秒鍾就被人給打成了這個樣子。”棍子的臉上還在流血,期期艾艾地嘟囔:“誰知道這是大寬,不,那什麽,寬哥……我不用進去了?”

我衝他勾了勾手:“別著急走。我問你,你不炒栗子了?

棍子偷眼一看金龍,囁嚅道:“你還是問金龍吧。”

金龍不耐煩地揮著手:“滾蛋滾蛋。”

棍子一走,我問金龍:“他現在跟著你混?”金龍不屑地橫了一下脖子:“我這叫可憐流氓無產者。你不知道,他得罪了一哥,一哥讓家冠揍了他一頓,家冠揍完了他,連攤子也給他沒收了。那天正好我在場,因為我以前就認識棍子,上去說了幾句好話。家冠說,這不關我的事兒,有什麽意見你去找一哥。我就去找了一哥。一哥說,這是我們下街人的事情,外人別管。嘿嘿,我是幹什麽的?我媽說過,臉皮厚吃塊肉,臉皮薄撈不著。棍子這些年賣栗子攢了不少錢,我何不……嘿,我收留了他拉倒。後來我才知道,敢情他犯了一哥的大忌!你猜咋了?他跟在家冠這個小混蛋的後麵到處收保護費!這事兒被一哥知道了,一哥說,下街的兄弟沒有這個習慣,誰‘戳弄’這事兒誰滾出這個地方。家冠這小子聰明啊,聯合鄭奎、錢風幾個小子一口咬定是棍子出的主意,就這麽把自己‘摘巴’出來了。一哥起初不相信,說棍子沒有這個腦子,家冠就把蘭斜眼找來了,據說他請斜眼兒大喝了一場……他媽的,家冠可真夠渾的,一哥是個直筒子脾氣,以後可別吃了他的虧。”

他的這一通亂叨叨,把我聽得有些糊塗,茫然問道:“家冠也來這裏收過什麽保護費?”

金龍抓起酒瓶子灌了一口,猛地一擦嘴巴:“收過,不然我哪有機會過來插這一杠子?”

王東插話說:“小王八這麽猛?誰教的?”

我笑了笑:“他們家就出這個品種。”

王東連連點頭:“對,對對,從他爺爺王老糊那裏就開始了。金龍,說說你是怎麽插進來的。”

“寬哥,”金龍不接茬兒,瞥我一眼道,“你得答應我,這事兒先別告訴一哥。”我說:“什麽事兒?”金龍緊著嗓子說:“家冠背著一哥出來收保護費這事兒。我不是說你不應該告訴他,我是說,你別告訴他這事兒是我告訴你的。一哥對我的印象不好,我怕他誤會我。”我說:“知道。”金龍摸一把胸口說:“這我就放心了。”偏過腦袋一瞥王東,“你問我是怎麽插進來的是吧?簡單,乘人之危!鴻福這個老家夥被家冠那幫小子‘滾’草雞了,打聽著找到了我。首先聲明啊,不是金龍我多麽有名聲,這全是別人‘喊’出來的,我自己是個什麽水平自己清楚……老家夥本來想去下街找一哥的,一打聽,這幫孩子全是一哥的人,就蔫了。

後來不知道怎麽搗鼓的,他知道一哥不清楚這事兒。可是老家夥多精明?生意場上滾出來的啊,這樣他更不能去找一哥了,”摳下一塊眼屎,接著說,“這不,沒咒兒念了,就通過福根找到我,哭哭唧唧地說了這事兒,我一拍胸脯,這事兒我管定啦!嘿,你猜我為什麽敢說這話?巧了!當時一哥正修理這幫小子呢,老子就來了。”

劉鴻福在外麵敲門,金龍坐直身子,從鼻孔裏冒了一句:“請進。”

劉鴻福推開門,衝裏麵做了個漢奸拜見鬼子的動作:“各位,安排好了,請到樓下就座。”

金龍不耐煩地反著手揮:“讓他們端上來,然後你睡覺去,這兒沒你什麽事兒了。”

劉鴻福哈哈腰,衝我訕訕地笑了一聲:“寬……大寬兄弟,有機會咱們再聊,我先下去了。”

我沒有說話,眼睛瞟向窗外,雨停了,月光鋪在窗口上。

“寬哥,你知道吧,”金龍往我這邊湊了湊,小聲說,“其實一哥不是不清楚家冠的所作所為,一哥這是在沉著氣呢。如果寬哥不介意,我這就給你分析分析一哥的想法,”見我依舊看著窗戶不言語,金龍清清嗓子接著說,“你想想,一哥是幹什麽的?混江湖混了這麽多年,會讓一個剛出山的小混子給糊弄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一哥這是沒有辦法。一哥遭了那麽多罪,是不想栽在下街這個地方的。他知道自己剛出來,還曾經得罪過那麽多人,可以說是危機起伏。遠的不說,就說眼前吧。爛木頭可以忽略不計,那麽洪武呢?紮卡呢?還有一些咱們不知道的人和事兒……對了,我聽說前一陣孫朝陽也進去了,最近幾天出來了,跟鳳三打得火熱,也不知道這倆老家夥肚子裏是賣的什麽藥……”“鳳三出來了?”我一怔,“他不是已經進去了嗎?”金龍一矜鼻子:“寬哥的消息真是太不靈通了,你整天儲記著小黃樓裏的那個小妞兒,天塌下來也不知道。人家鳳三早就出來了!到處張揚說黨的政策好,知錯就改,抓錯了就放……,不說他了。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孫朝陽出來了。”王東說。

“對,孫朝陽出來了,”金龍幹笑兩聲,直翻白眼,“我就納了悶了,他怎麽會跟鳳三又和好了呢?”

“這些事情你是聽誰說的?”我插話道。

“還用聽誰說?街麵上混的哪個不知道?這倆老家夥經常湊在一起喝酒,鳳三揚言孫朝陽是他的兄弟。”

“這跟我哥有什麽關係?”

“你怎麽這麽笨呢?”金龍乜了我一眼,“當初孫朝陽幫你哥抓過鳳三。”

我恍惚有些明白,對呀,砸爛木頭那天,孫朝陽幫我哥去鳳三家裏抓過他,現在這兩個家夥湊在一起了,他們肯定會談到我哥,這麽一攙和,不一定會攙和出什麽事情來呢。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去寶寶餐廳看來順,我哥鐵青著臉在跟蘭斜眼說話,我隱約聽見蘭斜眼說,孫朝陽在南市開了一個飯店,錢是鳳三讚助的……看來這事兒是真的了,我哥也在生氣呢。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哥沒頭沒腦地嘟嚷了一句:“江湖險惡,人心隔肚皮啊。”蘭斜眼附和道:“這年頭就這樣,有奶就是娘,什麽哥們兒義氣,全是扯淡。老大,古語說的好,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我哥戳了他一筷子:“你懂幾個問題?照你這麽說,世界上就沒有義氣這兩個字了。”蘭斜眼還想說什麽,我哥哥丟下筷子;一個人蹲到了門口。我想,我哥在外麵幾乎沒有什麽勢力,當初靠的就是孫朝陽,現在看來,我哥哥可能失去了一個好幫手。如果鳳三真的要跟我哥過不去,依照我哥現有的勢力,不太可能與他抗衡……鳳三瞅準了下街這塊肥肉,洪武也瞅準了,將來非常棘手啊。

“一哥現在唯一的‘仗頭’是坐地戶,”金龍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麽,開口說,“俗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放心,一哥有的是辦法跟他們鬥,”金龍灌一口酒,開始滔滔不絕,“我接著分析啊。一哥為什麽在家冠這個問題上裝聾作啞?他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家冠有混社會的潛質,一哥不會看不出來。在這個當口上,不利用他那是個膘子。想要利用他就不可能去揭穿他,必須這樣。大家都發現家冠的潛力了吧?他有當老大的潛力……呸呸,我這是說了些什麽?那還是個孩子嘛。不過,老輩人都說,自古英雄出少年,一代更比一代強。家冠的腦子很大,你看他身邊的那幫小混蛋,全聽他的!而且這小子也很有魄力,隻要他掂量好了,誰他都敢砸。他打過西真吧?他打過紮卡吧?我聽說他上學的時候,連老師都敢打。一些高年級的學生見了他都‘萎腿兒’。所以,一哥不膘,一哥這是看到了他的潛力,想要把他牢牢地控製在自己的手下,將來衝鋒陷陣的就是他和他領導的那幫小混蛋!小混蛋們其實也不小了,大的都十七八了,小的也有十五六了,再下去三年兩年,下街是誰的天下?”偷眼一瞥我,又捂著嘴巴呸呸上了,“我,守著下街真正的老大我竟然胡說八道,呸,呸呸!”

“金龍,你說得確實有點兒多,”王東拍了拍床幫,“將就小王八那個德行,他就是混起來也是個雜碎。” ,

“就是就是,”金龍似乎不敢看我,低著頭說,“家冠再猛也猛不過寬哥,寬哥的實力還沒體現出來罷了。”

“去你媽的,”我吹了他一臉煙,“我沒有混社會的打算,過兩個月我上班去,離開下街。”

“你能離得開?”金龍抬了一下頭,“你的家在這裏,你永遠都是下街人。”“我心裏想的是什麽你是不會知道的,”我笑了笑,“我聽福根說,劉鴻福想找人收拾你?”

金龍一仰脖子,哈哈大笑:“這事兒有!你再借給他八個膽子他敢?給嘴過年罷了。”

王東插話道:“他采取行動了沒有?”

金龍收起笑容,正色道:“采取行動了,找了洪武……二位,我正想分析一下這事兒呢。”

有人在外麵喊:“龍哥,菜來了。”金龍騰地躍起來,一把拉開了門:“很及時嘛!放到桌子上。酒呢?”送菜的那個人托著一個盤子,邊放菜邊說:“酒馬上送來。老板說,他給哥兒幾個送了一瓶茅台。”“茅台?”金龍撲哧笑了,“好嘛,我來這裏住了一個多月了,老福子也沒給我茅台,寬哥一來他就‘哆嗦’上了。好啊,趕緊送上來!”送菜的剛走,兩個夥計就抬著一筐啤酒上來了。金龍一把拽出別在一個夥計腰上的茅台酒,砰地往桌子上一墩:“來吧哥們兒,‘造’!”我搶過酒,順手掖到了屁股底下:“這個別喝,我拿回家給我爹。”金龍愣了片刻,一擰嘴唇笑了:“孝子!我沒有爹了,有爹我也這樣。”

關好門,金龍回來,用筷子一瓶一瓶地開著酒:“我接著說啊。是這樣,前天晚上,我在武勝街的一個兄弟過來找我,他說,一個叫鴻福的胖子去找過洪武,兩個人在洪武飯店裏喝了好長時間的酒,他聽見他們在提我的名字,估計這裏麵有什麽事情,就跑來找我了。我打發他回去以後,直接把鴻福堵在了門口,我問他,你去找洪武幹什麽?鴻福起初不承認他找過洪武,跟我僵著脖子強,我一個兄弟直接一酒瓶給他開了瓢。我把他拖到這裏,掏出‘彎彎鐵’頂著他的腦袋說,你不知道我跟洪武是什麽關係吧?說,你找他千什麽?不然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周年!他說,他跟洪武以前就認識,洪武知道他在這邊開飯店,想問他這邊的行情如何,他就跟他隨便喝了點兒酒。我知道這家夥沒說實話,就用‘彎彎鐵’砸他的腦袋……”“慢著慢著,”王東打斷他道,“彎彎鐵?什麽是彎彎鐵?”金龍一掀褥子,從裏麵拽出一把自造的手槍來,當空一晃:“哥們兒,你連什麽是彎彎鐵都不知道,看來真是個土鱉啊。呶,看清楚了吧?這玩意兒就叫彎彎鐵。”

“你娘的,一把破噴子有什麽了不起?”王東哧了一下鼻子,“我見過,麻三兒就有一把。”

“這叫噴子?”金龍嗖嗖地在手上轉那把槍,“噴子那是獵槍改裝的,這是正宗軍用手槍!”

“拉倒吧你,”我笑了,“麻三兒有,他自己就會做,你是買他的吧?”

“嘿嘿,”金龍摸著脖頸笑,“對,買他的。一百多呢,這小子真黑,連我都‘滾。”

“他還有,”王東說,“他的車床手藝好著呢,偷著做了好幾把。”

金龍把槍重新掖回褥子底,挨個酒杯添酒:“哥兒幾個,將來要想在‘道兒’上混出點名堂來,沒有趁手的家夥不行啊。我就是錢少,要是錢多,我他媽連麻三兒本人也買下來,專門裝備我的這幫兄弟。”遞給我一杯酒,輕輕一碰,“寬哥你也別跟我裝了,什麽不在下街混?糊弄膘子去吧。誰不知道誰呀……我還不是亂說話,你的骨子裏就是個混社會的。隻不過是咱這邊沒有混黑道這個詞就是了,人家外邊的人最流行的話是什麽?‘道兒上滾’!咱們這路人指望什麽吃飯?不在‘道兒’上滾,誰待見你?咱們的爹娘沒有本事,咱們自己又沒有活下去的手藝,不混社會混什麽?媽了個的”

“你哪那麽多廢話?”我喝一口酒,示意他坐下,冷冷地說,“難道不混就活不下去了?”

“你以為呢?”金龍搖晃著腦袋反問了一句。

“我他媽的上班以後好好幹,一樣有出息!”我有些上火,這個混蛋話太多,我煩。

“看看看看,惱了不是?”金龍訕笑著給我夾了一口菜,“我是說咱們的底子薄,想要活得痛快些……”

“你有完沒完了?”王東站了起來,一指他的鼻子,“你給我聽好了,當著寬哥的麵,你少歪歪!”

金龍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快,橫一下脖子,接著說:“我算是明白了,鴻福的後台是洪武。”

我說,這怎麽會呢?如果這樣,家冠他們一“滾”他,他首先應該找的就是洪武。

金龍哼了一聲:“你以為他傻呀?他知道這是在一哥的地盤上,他敢那麽做?”

王東說:“我是徹底聽糊塗了,這都什麽事兒嘛。”

金龍終於逮著個報複的機會,接口道:“你就是個土鱉腦子,你不糊塗那就奇怪了。”

王東剛要開口,我拉了他一把:“別打岔,聽他說。”金龍捏著下巴,故作深沉地扭了兩下,咳嗽一聲,說:“有這把彎彎鐵嚇唬著他,鴻福巴不得趕緊逃命,敢跟我撒謊?竹筒倒豆子啦!他說,他來這裏開飯店之前就跟洪武的關係不錯,洪武對他說,張毅很快就勞教釋放了,你去了那邊一定要小心,張毅是個‘橫立’(不講理),他肯定會去折騰你。鴻福說,我老實做我的生意,怕他幹什麽?洪武就添油加醋地說了很多一哥的壞話,總之,意思是讓他先來這兒千著,有什麽困難就去找他。我還不明白洪武的意思?他這是拿鴻福當了過河的卒子,先來摸摸潮水呢……後來,我讓他走了,我對他說,以後我就長駐這裏了,我是一哥的人,這樣對你也有好處,一是以後沒人敢來欺負你,二是你也算是一哥的人了,牌兒亮。”

我有些生氣,這小子拿我哥當什麽了?可又說不出生氣的理由,隻好笑笑說:“你牛。”

金龍沒察覺到我的情緒變化,啪地一拍胸脯:“我金龍是幹什麽的?逮著個我能給他攥出尿來!”

我說,你忘了那天請我吃飯你對林寶寶是怎麽說的了?姐,我真的比你還慘喲。

金龍笑得有些無恥:“跟一個女人你還能怎麽說?裝小可憐唄,女人心軟,可憐咱。”

女人心軟?眼前悠忽閃過楊波的影子,我的心模糊著一抽,腰板一下子塌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