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風雨同舟,把磕巴售
夏日的悶熱午後,風先生紮緊了氣袋子,懨懨慵懶;太陽公公被雲彩調皮蛋悄摸兒地蒙上了眼睛,昏昏欲睡;雷漢子大嗓門兒甕聲甕氣,像在不休地咳著痰,又似天上的火車轟隆隆;閃電小姐頑皮地把天燈晃來搖去,天空倏閃閃,白亮亮,此消彼起。
海螵蛸似的天空像突現了烏賊軍,噴放出汩汩泉湧的墨汁,浸染得蒼穹黑咕隆咚。天上的雨還未來得及降下第一顆珠子,小夥伴們倒先在童謠裏急巴巴地下起了雨——
大雨嘩嘩下,
北京來電話,
叫我去當兵,
我還沒長大。
不會有人來叫琅琅去當兵的,柯父早下了定論,部隊選兵,磕巴的不要。琅琅正悵惘於身著戎裝手執鋼槍夢的破碎,玩伴李霆鈞飛奔而來,氣咻咻地說:
“天快下雨了,走,琅琅,咱賣磕巴去!”
霆鈞大琅琅兩歲,是結巴大軍中的重量級人物。他結巴時眼朝上翻,舌頭往處吐,渾似上吊人的死樣。他的下水係統患有痼疾,雖為男兒身,卻隻能像女子那樣蹲著撒尿,這恰恰又應了怨家罵仗時對其母口吐的咒語:倒黴蛋,養兒也不長腚眼!其實霆鈞心眼極好,為人厚道,近墨不黑,他替自己媽在肉體和精神上背了不少黑鍋。
霆鈞小時愛哭鼻子,下雨天更甚。每逢落雨日,總能聽見他家傳來嚎哭。有句嗑兒“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大概就是從他家來的。看來,打孩子也非百弊無一利,起碼它為建造漢語俗語大廈又添了一塊磚。
琅琅半信半疑:“誰會買這玩藝兒?”
霆鈞說:“試試唄,一旦賣出去了,那敢情好呢。”
琅琅想,也成,自己被這玩藝兒折磨得太苦了。
倆頑童思忖來拈量去老半天,覺得在屯裏叫賣有失體麵,還是到不熟識的人中兜售生意為妙,不成交也不致於留下笑柄。
東方屯與沙河屯的交界處有座牛首山,山前濱海處是一片水產養殖場,旁邊散放著幾條廢棄不用的退休船隻,鏽跡斑斑的老臉見證著乘風破浪的滄桑。
身著雨衣的琅琅和霆鈞甫一奔到牛首山頂,雨老太太也接踵而至,曳著簾簾雨布,風先生放開了袋子,雨布隨風飄舞蛇行般逶迤飄展,如趙飛燕扭動的腰肢,閃電小姐的探照燈“刷”地一指,須臾後雷神的火車頭地動山搖地應聲吼起來。
俯瞰養殖場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就是有人,這打雷下雨的,喊破嗓子人也聽不見哪。雨老太太的連澆帶潑,閃電小姐探照燈的攢射,如響亮的耳光,使琅琅醍醐灌頂,混沌初開,突覺賣這玩藝兒實乃作弄人的把戲,倒不如作個人情,將霆鈞的買來得了。
“一,一個人也沒有呀。要不這樣吧——你喊賣吧,我買了,賣完咱趕緊回家吧——這雷挺嚇人的。”
霆鈞大喜過望,卻連連推卻道:“那怎麽行,你買了,你不就更重了?”
“多也好,少也好,反正人家都叫磕巴,你把它賣給我,你就不是了。”
“磕巴人賣,磕巴人買,能賣出去嗎?”
“試試唄”。
“那我站在山上喊,你在山坡應著。”
琅琅遵照霆鈞的指示,到山坡站住,望著牛首山山巔身著黑色雨衣的霆鈞雕塑般地定格在細密的交織雨線中,渾若《西遊記》中沙僧困在盤絲洞蜘蛛網中。煢煢而立的小身子備顯楚楚可憐,琅琅心中油然升騰起了憫然:如何才能把所有磕巴人的倒黴玩藝兒全部弄掉,而絕非如此荒誕地叫賣——
一種初淺的普渡口吃眾生的意念在琅琅的心中萌芽生發了。
“賣磕巴嘍——”
琅琅還未及應聲,但見一個大火球盤旋著疾衝直下,“哢嚓——”山頂的小樹已攔腰折斷,霆鈞也迅即仆倒。
琅琅吭哧吭哧拖水帶泥地跑上山,隻見霆鈞趴在地上,頭歪著,臉上滯著痛苦的抽搐表情,淌著的雨水好似淚流滾滾,後背上露出焦糊的洞,倒臥的身軀四散放射著泥漿,好似他生命之河的流溢。
雷大壞蛋在惡煞地嗥叫著,閃電女妖助紂為虐,電借雷威,頻現猙獰嘴臉,風小人雨婆子也趁機大興風狂作雨,欲把人世間的一切皆風吹雨打去。
這駭怖至極的景象使琅琅頓覺天崩地裂,“哇——”眼裏湧出的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他踉踉蹌蹌,把自己拖回家。
柯家亂了方寸,柯母急向霆鈞媽報告。霆鈞媽大放悲聲,哀哀欲絕,繼而咬牙切齒:“大雨天領著人往外跑,遭雷劈呀,我家霆鈞就是讓你家害死的呀,老天爺,他家一窩磕巴,我家就一顆獨苗呀。”柯母也不爭辯,隻是百般勸慰。
琅琅也是淒淒哀哀,心裏不禁納起了罕:難道老天爺不讓賣磕巴?要不怎麽霆鈞剛一喊出,那雷跟著就過來了?爺爺說過,人都是命,老天爺給你什麽,就得要什麽,不要和老天爺作對。
耳畔霆鈞媽仍在喋喋咒罵著,身子被無法排解的鬱懣悲愴蛇似地緊纏著,窒息般難受,少年琅琅覺得生得沉重,生不如死!
小霆鈞匆匆辭世,不管身後是非,他母親卻不依不饒,沒完沒了。她胡攪蠻纏,啐唾噴吐,耍盡了潑婦手段,鬧了不知多少年。柯家人諒她喪子痛切,忍氣吞聲,不與傷心人一般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