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內外交困,少女何堪

“為了維護社會秩序,嚴厲打擊犯罪……”

正在操場上的琅琅和嫣然等一眾學生們循著大喇叭聲朝校外跑去。大街上,一輛輛卡車上立著一批批犯人,都垂首耷腦,胸前掛著牌子,上麵寫著罪名。車上的大喇叭聲震聾發饋:李某某,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張某某,犯殺人罪,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司馬旌然,犯強奸罪,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這是八十年代嚴打的特有場麵,彼時在鄉村,以卡車載罪犯遊街示眾司空見慣。嫣然忽然臉色大變,捂著嘴憋著哭跑開了。琅琅追上去,問,你怎麽啦?嫣然捂著嘴,卻沒能捂住眼淚。她沒理會琅琅的繼續追問,跑開了。

琅琅怔怔發呆,又走回人群中。同學們嘈嘈雜雜地在議論,原來車裏的那個罪犯竟然是司馬嫣然的哥哥!循著同學們所指望去,琅琅看見司馬旌然光著頭,垂著首,胸前的牌子上寫著“強奸罪”。圍觀群眾七嘴八舌起來。

“姓司馬這個小夥兒長得真不賴,可惜了這副好皮囊。因為什麽犯了事?”

“聽說是趴貓看女人上廁所,就被公安局抓起來了。一審訊,還供出了去年在苞米地頭套黑塑料袋強奸女學生。”

“這個人,真是流氓透了。”

“趕的時候不好,現在全國嚴打,可狠了。報紙上說,外地一個男的,偷看女的洗澡,抓起來就判流氓罪槍斃了。”

琅琅和同學們走進教室時,看見嫣然的臉上仍掛著淚痕。那天,她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晚上,鄉間平房一個敞亮氣派的房間內,電視中正播放著文藝節目,一位雍容華貴、滿頭銀絲的老婦人卻無心欣賞,她的臉上愁眉不展。司馬嫣然托腮凝思,臉上掛著與她年齡不符的憂戚,麵前是攤開的作業本,可她卻心不在焉。

“奶奶,哥……”

“別提他了……永遠都不要提……記住孩子,咱家沒這個人。”

一陣僵默。

“奶奶,爸爸出差這麽長時間了,怎麽還不回來?”

“可能那邊忙。”

“他沒往家裏打電話嗎?”

奶奶猶疑著說:“打了,說過一陣子才能回來。”

嫣然又凝眉愁思了一會兒,便埋首於作業中。奶奶看了看孫女,輕輕地歎了口氣。

秋的哨探早已放出些許口風,讓人們感知秋神的駕臨,可司馬嫣然還是覺得有些猝不及防。泛黃的樹葉開始零星飄落,苞米穗飽滿壓得秸杆低眉垂首直不起腰了,昨日蔥鬱的綠衣少女轉瞬蛻變成憔悴的龍鍾老太。人都說秋雨比油貴,可秋雨一旦下起來也沒完沒了,綿綿如孟薑女的失夫哀痛,縷縷似武俠迷痛悼大師古龍英年早逝的哀思。

秋風秋雨愁煞人。

來得還是有點快。

毒辣的日頭,知了的叫聲,悶籠似的天,海浪中的嬉戲,大街上彩裙舞汗衫晃,還恍在昨日呢。

嫣然,不喜歡萬物皆枯的秋天。

那種肅殺蕭瑟之氣讓她有些抖。

形色不露聲的淡淡的哀愁寫滿了嫣然的臉,鮮妍的,純真的,不世故的臉。

《秋蟬》響起,恰注釋了那般意境和況味——

聽我把春水叫寒

看我把綠葉催黃

誰道秋下一心愁

煙波林野意幽幽

花落紅花落紅

紅了楓紅了楓

展翅任翔雙羽雁

我這薄衣過得殘冬

總歸是秋天

總歸是秋天

春走了夏也去秋意濃

秋去冬來美景不再

莫教好春逝匆匆

語文課,安老師和大家先是熱議了一番漢城亞運會,都頗感揚眉吐氣。安老師手臂強力豎舉,激昂陳詞道:“中國體育衝出亞洲了!”

不唯此語,在琅琅腦海中矗立起愛國者偉岸形象的是安老師在某次課堂上語重心長的教導——

“曆史上文官三隻手,武將四條腿,這是中國落後於發達國家的一個重要原因。你們將來當了官,可不要大把大把地撈錢啊,國家給幾個就得了唄。一切為老百姓著想,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曆史上文官貪財,武將怕死,中國人才當了亡國奴——”

在同學們的哈哈大笑聲中,“三隻手,四條腿”六字教導便傳誦開來。琅琅覺得,這六字教導比那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八字教導更擲地有聲,更鏗鏘有力,更言之有物,更發人深省。

為慶賀我大中國漢城捷報傳,班級上演了一出模擬情景劇《變色龍》,導演是安樂業老師,編劇是俄國作家契訶夫,警官奧丘梅洛夫、警察葉爾德林、首飾匠赫留金、旁觀者、將軍家的廚師普羅霍爾分別由隋仁俊、孫大涵、雷政義、賀妮巧、司馬嫣然扮演。

嫣然一向是學校文體活動的積極分子,她還向安老師力倡組建學校健美操隊,告訴琅琅她也要穿上比基尼泳裝,去參加健美比賽。

安老師知道了她的家事,此次沒給她很多戲分。

“……”

“‘將軍家的廚師來了……喂,普羅霍爾!你看看這條狗……是你們家的嗎?’”

嫣然登場,神色內斂凝重,萬般心事齊聚眉頭。

“‘瞎,瞎猜!我,我們那兒……從來也沒有過……這樣的……這樣的……小——狗!’”

嫣然把一句話弄得支離破碎,琅琅耳尖,能聽出來,她是加了一個“小”字才把狗說出來。

“‘那就用不著費很多工夫去問了,’”奧丘梅洛夫說,“‘這是條野狗!……弄死它算了。’”

“‘這,這條……狗……不是我們家的,’”普羅霍爾繼續說,“‘可這,這,這是將軍哥哥的……狗,他,他前幾天到我們這兒來了。我,我們的將軍不喜歡這種……這種……這種……’”

這段中出現了三條“狗”,卻都成了嫣然口中的“攔路狗”,前兩條“狗”,嫣然上下唇用力一合,便一一“咬”出了。那動作甭提多難看了,那“狗”音也別說有多難聽了,簡直就如西施當眾呲嘴,又放了響屁。後麵的一條“狗”,任她如何“咬”,也未“咬”出。

一直盯著嫣然看的觀眾們初始臉現訝異,繼之竊竊私語,終而綻放燦爛。

“哈哈哈……”

嫣然已沒頂於恣肆的大笑汪洋中,像被脫光了衣服的唐僧麵對眾小妖狂叫亂撓,羞惱交加。

“呀,她原來也是結巴。”

“我爸說,女結巴少,1000個人中才有一個,比大熊貓還珍貴。”

“這麽說,司馬嫣然可是國寶啊。”

“她是跟柯琅琅學的。”

“柯琅琅收徒弟了。”

“好端端的大姑娘,結巴了,多砢磣哪!”

……

琅琅沒笑,臉上發著燙。

“好了,大家不要笑,誰都有緊張的時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繼續演,”導演安老師出來解圍了。

“‘莫非他老人家的哥哥來了?’”奧丘梅洛夫問,他的臉上洋溢著動情的笑容(此時扮演者隋仁俊的臉上浮**的卻是惡作劇的壞笑),“‘他要來住一陣子吧?’”

“‘……’”

嫣然的嘴嚅動著。

其實普羅霍爾並沒有沉默,他說的是——“‘住一陣……’”

“‘……那麽這是他老人家的狗?……這條小狗挺伶俐……它把這家夥的手指頭咬一口!……咦,你幹嗎發抖?嗚嗚……嗚嗚……’”

隋仁俊惟妙惟肖的“嗚嗚”聲直抵嫣然心靈深處。

“‘它生氣了,小壞包……好一條小,小,小……小狗……’”隋仁俊瞥了嫣然一眼,意味深長地念著,觀眾們會意地笑著。

“普羅霍爾把狗叫過來,帶著它離開了木柴場……那群人就對著赫留金哈哈大笑。”

“‘我早晚要收拾你——們!’”奧丘梅洛夫對他威脅說,然後徑自走了。”

隋仁俊威脅的對象是“你們”,而警官奧丘梅洛夫威脅的對象是“你”。

自此,嫣然的情緒更一落千丈,比那年代遭遇股市崩盤的美國股民的心情還糟。她有時一天也不把一句話說。

琅琅想起有同學說嫣然的毛病是跟自己學的,所以說話盡量慢些,輕拿輕放地。

琅琅深怕——她近他而髒了她。

一種負罪感始終在啃咬著琅琅的心:是不是因為與自己同桌長時期地耳濡目染使她得了那病?倘果真如此,我可真是罪孽深重了。

他忽而想問她,原來就有那毛病嗎?

這念頭隻是忽閃了一下。

他想把她那顆脆弱易碎的心,小心地托著,翼翼地護著,用金剛石鎧甲,千層萬重地包裹起來,再不能讓它受丁點毫損。

世上的事,該來的,好像命中注定要來。

一次課間操歸來,琅琅和嫣然發現他們的坐椅緊靠著,上麵貼著一幅對聯——左靠背:比翼鳥今生齊飛。右靠背:連理枝來世共纏。橫批:結巴為媒。

班裏好像燒火棍捅進了馬蜂窩,嗡嗡盈於耳,琅琅和嫣然就如看著孫悟空在龍宮舞起金箍棒的老龍王——好一陣天旋地轉。

琅琅一把將無名氏的傑作扯去,喘著粗氣,怒不可遏,偷覷了眼嫣然,隻見她短喘籲籲,纖纖玉手抖著,平素粉盈盈如蟠桃的臉,光彩頓失,煞白盡現。

班長走過來說:“把那東西給我,我找安老師,你們別上火,冤有頭,債有主。”

安老師動了雷霆之怒:“誰幹的?對他人無端進行人身攻擊,道德敗壞到極點!我有罪呀,怎麽能教出這樣的學生!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鏟除害群之馬。希望這位同學能主動站起來,也希望大家檢舉。”

良久,靜默。

“到底是誰幹的?希望檢舉者能見義勇為,揪出作惡者。”

良久,靜默。

“老師不相信你們都不知情,老師很失望,你們對惡無動於衷,等於喪失了是非觀念,縱容了人間惡行,助長了作惡者的囂張氣焰。在我們班,我看不到正義了……”

良久,靜默。

無奈,安老師使出最後一招:“請每個人撕出一張小紙條,寫上你所知道的做惡者。我要最後考驗你們的良知。”

紙條收攏後,由周知暄念票,章士邦記數。

票數結果昭揭:班級共55人,隋仁俊得44票,曲小紅等5人分別得1票,另6票棄權。

隋仁俊獨得8個“正”,安老師慨歎“在班裏看不到正義”,此言差矣,他的學生仁俊得“正”最多,可謂一身“正”氣,直貫長虹衝雲霄。

安老師又核對了隋仁俊的筆跡,確認無誤。

理屈無詞的隋仁俊顯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討饒色,已全無了扮演警官時的頤指氣使和平素的神氣活現,倒更像咬了首飾匠的將軍哥哥家的那條狗,自知闖禍而理虧,“眼睛裏流露出苦惱和恐懼”。

安老師揪住肇事人的耳朵,把痛得呲牙歪嘴者提溜起來,推搡到台前。

隋仁俊的一條腿渾不自在,微屈著半吊著,如靜止的秋千;上衣的五個扣隻係了兩個,下擺肥大空**,如孫悟空穿著彌勒佛的褲子。

“你要不是殘疾人,我今天肯定狠狠揍你一頓。馬上向柯琅琅和司馬嫣然道歉,從現在起一個月,每天都要替他們擦桌椅,上麵如果有一點灰,還要再加擦一個月。”

隋仁俊諾諾應著。

安老師推搡著:“快去道歉,道完歉擦桌子。”

在眾目睽睽下,隋仁俊一瘸一拐地行至琅琅和嫣然麵前,鞠躬致了歉,又一拐一瘸地到台前拿了抹布,開始擦拭桌椅。

擦至第三天,嫣然淡淡地說:“以後不用擦了。”

隋仁俊訕訕地:“那……你告訴安老師一聲。”

那天課後,嫣然對琅琅說:“他腿有病,天天一拐一拐地給我們擦桌子,我看著也不忍,得饒人處且饒人,算了吧……”

琅琅看著憂傷木然的嫣然,耳畔中一直回**著同學們“柯琅琅收徒弟了”的話,便懷著一顆負疚的心。於是,便向嫣然遞了一張紙條:對不起,是我傳染了你。以後我還是用紙條和你說話吧。

嫣然搖搖頭,回遞琅琅紙條:不是,不是,不是……

課堂上,老師提問,琅琅磕磕巴巴,把一句簡單的英語肢解得雞零狗碎:“Theexamissodifficultthatmanystudentsfailedtopassit(考試太難了,很多學生沒有通過它。)”

同學們大笑,英語老師搖著頭,一臉無奈地說:“Hey,readEnglishistoodifficultreally,foryou,thereisnothingmoredifficult(哎,讀英語真是太難了,對你來說,沒有什麽比它更難的)。”

在同學們的又一陣笑聲中,琅琅窘迫得無以複加。

下課了,前座的李修真回頭,對著琅琅嘿嘿地笑:“你看這英語被你念得——就像驢拉的糞蛋——哎媽呀,難聽死了。”

哄笑聲驟起,嫣然皺著眉,瞅著李修真。琅琅紫脹著臉,欲辯無語。

第二天,自習課,琅琅走了進來,把用報紙裏的一包東西扔向李修真。李修真大驚失色道:“啊?驢糞蛋!”

琅琅臉上現著快意:“你,你埋汰我,我,我也埋汰埋汰你。”

安老師知悉此事後,先是批評琅琅:我真沒想到一個老實的學生能幹出這樣的事。你的報複手段可真叫絕。為什麽不找老師解決?然後訓斥李修真:這就是不尊重別人換來的結果,你應該長點記性。最後教導全班同學:同學們之間要互相尊重,互相愛護,你們是中學生了,還用老師整天叨叨這個嗎?

下課了,嫣然悄然遞給琅琅一張紙條:如此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非君子所為,你讓我失望。

琅琅看著嫣然,麵露悔色;嫣然低著頭,不去看他。

這時,琅琅會感到眼前的嫣然很陌生。在他看來,嫣然始終是一個謎。這天自習課,她在“大尹縣機械工業局”的信紙上寫信,琅琅偷看到:最後一行寫的是“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琅琅問:給誰寫信呢?嫣然說:給我媽。琅琅不解:你,你媽去哪了?

嫣然又默然了。

嫣然轉而又戚然。她想起了昨天與母親見麵時她那冰冷的神色。她不禁打了個冷戰。母親歇斯底裏的咆哮“你如果跟他走,就永遠不要來見我”,直貫入耳中。

琅琅看著嫣然,卻發現始終讀不懂她,她深藏著那麽多。她有時會喃喃自語:我多麽希望自己回到童年,甚至回到嬰兒時,一點兒煩惱都沒有。有時眼裏噙著淚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的血液裏流著爸爸的一半,媽媽的一半。

晚上,在一間小平房內,嫣然伏在奶奶的懷裏嚶嚶哭泣著:奶奶,我什麽都沒有了。

奶奶撫拍著孫女,老淚縱橫:你不是還有奶奶嗎?——你愛吃餃子,奶奶天天給你包。

嫣然抽泣道:為什麽上天對我那麽不公平?

奶奶揩了揩眼淚。

嫣然對奶奶仰起頭:奶奶,你說,人真的有下輩子嗎?

奶奶說:有。

嫣然悠悠地說:奶奶,如果有下輩子,我不托生人,人太苦了。

奶奶說:傻孩子,淨說胡話。

奶奶說著,又揩了揩眼淚。

嫣然有三天沒到學校了。旁邊的座位空****,琅琅的神情失落落。

嫣然又翩翩走進教室了,眾同學目光畢集,嫣然明顯憔悴了些許。琅琅麵現難以遏止的驚喜,又引來一陣冷嘲的嘻哈聲。

甲同學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乙同學說:三日不見,如隔九秋啊。

琅琅紅著臉,嫣然也紅著臉。

琅琅悄問嫣然:這幾天怎麽沒上學?嫣然小聲說:家裏有點事。

下課了,在教室外麵,安老師對嫣然說著什麽,嫣然隻是低著頭,一個勁兒地哭。琅琅不時張望著,猜著她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