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過了年,二妞到一個一家莊上去討飯,就找到了個落腳處:這家的主人,老兩口子都有五十多歲,隻有十二歲個小孩,種著頃把地,雇了兩個長工,養三條牛兩頭驢子。二妞見人家的牲口多,問人家雇放牛孩子不雇,老漢就問起她的來曆。二妞不敢以實說,隻說是家裏被敵人抄了,丈夫也死了,沒法子才逃出來。這老漢家裏也沒有人做雜活,就把小胖孩留下放牲口,把二妞留下做做飯,照顧一下碾磨。

山野地方,隻要敵人不來,也不打聽什麽時局變化,二妞母子們就這樣住下來。住了一年半,到了來年夏天,因為時局變化太大了,這莊上也出了事:一天,來了一股土匪,搶了個一塌糊塗———東西就不用說,把老漢也打死了,把牲口也趕走了。出了這麽大事,二妞母子們自然跟這裏住不下去,就不得不另找去處。她領著小胖孩仍舊去討飯,走到別的村子上一打聽,打聽著中條山的中央軍七個軍,完全被敵人打散了,自己的家鄉又成了維持敵人的村子,敵人在離村五裏的地方修下炮樓;附近一百裏以內的山地,哪裏也是散兵,到處搶東西綁票,哪裏也沒有一塊平靜的地方。

這時候二妞就另打下主意:她想既然哪裏也是一樣危險,就不如回家去看看。回去一來可以看看娘家的人,二來沒有中央軍了,家裏或者還有些破爛家具也可以賣一賣。這樣一想,她就領著小胖孩往家裏走。走到離家十幾裏的地方,看見山路上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小胖孩眼明,早早看清是白狗和巧巧,便向二妞道:“娘!那不是我舅舅來?”二妞仔細一看,也有些像;冒叫了一聲,真是白狗跟巧巧,兩個人便走過來了。白狗先問二妞近一年多在哪裏,怎樣過,二妞同他說了一說,並把鐵鎖跟冷元他們十來個人參加了八路軍的消息也告他說了。白狗說:“人家這些人這回倒跑對了,我們在家的人這一年多可真苦死了!”二妞看見他穿了一對白鞋,便先問道:“你給誰穿孝?”白狗道:“說那些做甚啦?這一年多,村裏人還有命啦?要差、要款、要糧、要草、要柴、要壯丁……沒有一天不要!一時遲慢些就說你是暗八路,故意抵抗!去年冬天派下款來,爹弄不上錢,挨了一頓打,限兩天繳齊,逼得爹跳了崖……”二妞聽到這裏,忍不住就哭起來。白狗說著也哭起來。姐弟們哭了一會兒,白狗接著說:“爹死了,爺爺氣得病倒了,我怕人家抓壯丁,成天裝腿疼,拐著走。去年打幾石糧食不夠人家要,一家四口人過著年就沒有吃的,吃樹葉把爺爺的臉都吃腫了!”二妞又問道:“你兩人這會兒往哪裏去啦?”白狗道:“唉!事情多著啦!小喜這東西,成個長生不老精了,你走時候人家不是閻錫山的突擊隊長嗎?後來縣裏、區裏都成了中央軍派來的人了,他們看見閻錫山的招牌不行了,春喜他們那一夥又跑回閻錫山那裏去,小喜就入了中央軍的不知道什麽工作團,每天領著些無賴混鬼們捉暗八路,到處訛錢———誰有錢誰就是暗八路,花上錢就又不是了。這次中央軍叫日軍打散了,人家小喜又變了———又成了日軍什麽報導社的人了,仍然領著人家那一夥人,到處捉暗八路、訛錢,回到村裏仍要到家去麻煩。爺爺說:‘你給她找個地方躲一躲吧!實在跟這些東西敗興也敗不到底!’福順昌老掌櫃還在嶺後住,我請他給找個地方,他說:‘你送來吧!’我就是去送她去!”二妞又問道:“李如珍老燒灰骨還沒有死嗎?”白狗道:

“那也成了長生不老精了!你走時候他就又當了村長,如今又是維持會長!”二妞又問起村裏沒了中央軍以後,自己家裏是不是還留著些零星東西,白狗道:“什麽都沒有了!連你住的那座房子都叫人家春喜喂上騾子了!”二妞聽罷道:“這我還回去做什麽啦?不過既然走到這裏了,我回去看看娘和爺爺!”又向小胖孩道:“胖孩,你跟你舅舅到嶺後等我吧!我回去看一下就出來領你。反正家也沒有了,省得叫日本人碰見了跑起來不方便!”小胖孩答應著跟白狗和巧巧去了,二妞一個人回村裏去。

她一路走著,看見跟山裏的情形不同了:一塊一塊平展展的好地,沒有種著莊稼,青蒿長得一人多高;大路上也碰不上一個人走,滿長的是草;遠處隻有幾個女人小孩提著籃子拔野菜。到了村裏,街上也長滿了草,各家的房子塌的塌,倒的倒,門窗差不多都沒有了。回到自己住過的家,說春喜喂過騾子也是以前的事,這時槽後的糞也成幹的了;地上已經有人刨過幾遍。殘灰爛草磚頭石塊滿地都是。走到娘家,院裏也長滿了青蒿亂草,隻有人在草上走得灰灰的一股小道,娘在院裏燒著火煮了一鍋槐葉,一見二妞,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就哭起來。哭了一會兒,母女們回到家裏見了修福老漢,彼此都哭訴了一會兒一年多的苦處,天就黑了。家裏再沒有別的,關起門來吃了一頓槐葉。

槐葉吃罷了碗還沒有洗,就聽見外邊有人凶狠狠地叫道:“開門!”二妞她娘嚇了一跳道:“小喜小喜!”又推了二妞一把道:“快鑽床底!”二妞也隻好鑽起來。小喜在外邊催道:“怎麽還不開?”二妞她娘道:“就去了!我睡了才又起來。”說著給他開了門。小喜進來捏著個手電棒一晃一晃,直闖闖就往巧巧住的房子裏走,二妞她娘道:“他們今天晚上不在家,往他姑姑那裏去了!”小喜用電棒向門上一照,見門鎖著,便怒氣衝衝發話道:“不在?哄誰呀?”他拾起一塊磚頭砸開鎖子進去搜了一下,然後就轉過修福老漢這邊來。他仍然用電棒滿屋裏照,一下照到床底,看見二妞,以為是巧巧,便嬉皮笑臉道:“出來吧出來吧!給你拿得好衣裳來了!”說著伸手把二妞拉出來。他一見是二妞,便道:“好!這可抓住暗八路了!管你是七路八路,既然是個女的,巧巧不在你就抵她這一角吧!你也是俺春喜哥看起來的美人,可惜老了一點!洗洗臉換上個衣裳我看怎麽樣?”說著把他帶來的一個小包袱向二妞一扔。

就在這時候,外麵遠遠地響了一聲槍,接著機槍就響起來。小喜一聽到機槍,就跑到門外來聽。起先是一挺,後來越響越多,又添上手榴彈響,小喜撐不住氣便跑出去。二妞趁他出去的機會,趕緊跑出院裏來藏到蒿裏。停了一會兒,小喜也沒有回來,機槍手榴彈仍然響著,二妞慢慢從蒿裏站起來,望著遠處山上看,見敵人的炮樓上一閃一閃的火光,到後來機槍手榴彈停了,炮樓上著起一片大火。這時二妞悄悄跑回去叫她娘出來看,她們猜著總是八路又來了。看罷了火,娘兒們又悄悄關起大門回去跟修福老漢悄悄議論著,誰也沒有敢瞌睡,隻怕再出什麽事。

天快明了,二妞她娘向二妞道:“快趁這時候悄悄走吧!不要叫天明了小喜那東西再來找你麻煩!”二妞也怕這個,在鍋裏握了一把冷槐葉算幹糧,悄悄開了門溜出來跑了。她出了村,天還不明,聽著後邊有幾個人趕來,嚇得她又躲進路旁的蒿地裏去。她聽見三個人說著話走過來,清清楚楚可以聽出是李如珍、小喜和小毛。小毛問:“有多少?”小喜說:“老八路!人很多,好幾村都駐滿了!”李如珍道:“咱怎麽不打?”小喜道:“城裏的日軍不上二百人,警備隊不抵事……”說著就走遠了,聽不清楚了。二妞得了底,知道晚上猜得還不差,她恨不得把他們三個捉住交給八路軍,可惜自己是一個人,也隻好讓他們走開。他們走過之後,二妞且不往嶺後,先回到村裏去傳這個消息。炮樓著火是大家都看見的事,見二妞傳來這個消息,有些人到小毛和李如珍家裏去看,果然見這兩個人不在家了,就證明是真的。這時候,青年人們又都活動起來了:有的到炮樓上去打探,有的去鄰近村子裏找八路,不到早飯時候就都打聽清楚了———炮樓平了,裏邊的日軍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八路軍把汽車路邊的幾個村子都住滿了。村裏人又都鬆了一口氣,常關著的大門又都開了,久不見太陽的青年女人和孩子們又都到街上來了,街上長的亂草又都快被人們踏平了。

二妞吃過了槐葉,仍舊要到嶺後去叫小胖孩,就起程往嶺後去。路上的人也多起來了,見麵都傳著敵人被打跑了的消息。八路軍出差的事務人員,也三三兩兩在路上來往。二妞走到半路,就碰上白狗、巧巧、小胖孩和王安福老漢都回來了———他們已經得到了消息。二妞也跟著返回來,白狗跑得最快,把他們三個都掉在後麵。路上碰上熟人,都問白狗的腿怎麽忽然不拐了,白狗說,八路來了自然就不拐了。

趕二妞他們三人進到村裏,白狗返回來迎住他們笑道:“來了兩個熟八路!你們來看是誰?”說著已快走到更房背後,早聽著更房門口的人亂糟糟的,小胖孩先跑到拐角一看,回頭喊道:“娘!我爹跟冷元叔叔都回來了!”二妞跟王安福老漢聽說,也都加快了腳步繞過牆角。大家見他們來了,全場大笑道:“二妞也回來了!王掌櫃也回來了!”青年人們叫的叫跳的跳,跟裝足了氣的皮球一樣,一動就蹦起來;老年人彼此都說:“像這樣,就是光吃樹葉也心輕一點。”

大家讓開路,二妞、小胖孩、王安福和白狗四個人從人群中穿過,擠到冷元跟鐵鎖旁邊。他兩人都握了握王安福的手,拍了拍白狗的肩膀,摸了摸小胖孩的頭。鐵鎖和二妞見了麵,因為這地方還沒有夫妻們對著外人握手的習慣,隻好彼此笑了笑,互相道:“你也回來了?”冷元又補了一句道:“你跟鐵鎖哥商量過到今天一齊回來啦?”這句話逗了個全場大笑。

王安福和白狗先問跟他兩人同時出去的十幾個人,別的人怎麽沒有回來,那十來個的家屬也有些人湊來問,鐵鎖道:“我們參加的那一部分沒有來。他們在那邊都很好,有好幾個都成了幹部,回頭我到他們各人家裏去細細談一談。我們兩個人是上級從部隊裏調出來回來做地方工作的———上級說我們了解這地方的情況,做起來容易一點。我們兩個就分配在咱們本區工作。”王安福道:“這就好了,就又可以活兩天了。”有幾個青年,要求他們兩個講講話,鐵鎖道:“可以!你們去召集人吧!”楊三奎老漢道:“還召集什麽人啦?村裏就剩這幾個人了!”他兩個看了一下男女老少不過百把人,連從前的一半也不夠,冷元問道:“就這幾個人了嗎?”楊三奎道:“可不是嘛!跟你們走了一夥,中央軍跟閻錫山那隊伍殺了一夥,中央軍又捉走一夥,日軍殺了一夥,抓走一夥。逃出去多少?被人家逼死了多少?你想還能有多少?”鐵鎖歎了一口氣道:“留下多少算多少吧!咱們就談談吧:前年十二月政變,國民政府給八路軍下命令,叫八路軍退出中條山,退出晉東南,他們派中央軍把這地方接收了。他們在這地方殺了許多抗日的人,庇護了許多漢奸,逼死了許多老百姓,後來自己又保護不了自己,被日本人打垮了,把這地方又丟給日本人來糟蹋了個不成樣子。現在八路軍又來了。八路軍這次來跟上一次不同———不走了!要在這地方著根!就是要把這地方變成抗日根據地。我兩人出去原來參加的是部隊,如今被上級調到這裏來做地方工作,過來以後,就分配到咱們這一區———叫我當區長,叫冷元組織農會。眼前要緊的工作是恢複政權、組織民眾、解決眼前的實際問題。這些事自然不是說句話能做好了的,咱們現在先提出些實際問題吧!”

有個青年站起來道:“我先問一句話:你說那什麽國民政府再有一道命令來了,八路軍還走不走了?”

鐵鎖道:“再有一千道命令也不走了!我們不能把自己的人再交給他們去殺!”

那青年道:“那我們就敢提問題了:李如珍他們那些漢奸可該著處理了吧?可不用再等閻錫山的公事了吧?”好多人都叫道:

“對!數這個問題要緊!”自這個問題提出來,大家都注意起這事來了。有的說:“他們已經跑了還怎麽處理?”有的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寺院。”也有些老漢們說:“穩一穩看吧,還不知道以後怎麽樣啦。”有些明白人就反駁他們道:“不怕他!怕抵什麽事?從前誰不怕人家?人家不是一樣殺嗎?”鐵鎖道:“這算一個問題了,還有些什麽問題?”雖然也還有人提出些災荒問題、牲口問題、土匪問題,可是似乎都沒有人十分注意,好像一個處理漢奸問題把別的問題都壓了。鐵鎖、冷元看這情況,覺著就從這件事上做起,也可以動員起人來,便向大家宣布道:“大家既然說處理漢奸要緊,咱們明天就先處理漢奸。今天天也不早了,大家就散了吧!”

宣布了散會,鐵鎖向冷元道:“你也該回家去看看了!”又向二妞道:“咱們也回去看看吧!”二妞半哭半笑道:“咱們還回哪裏去?”王安福道:“可不是!鐵鎖連個家也沒有了!不過如今村裏的閑房子很多,有些院子連一個人也沒有,隨便借住他誰一座都可以!”有個青年道:“依我說,把春喜媳婦攆回她的老院裏,鐵鎖叔就可以回他自己的院裏去住!”鐵鎖道:“這還得等把他們的案件處理了以後再說!”又向二妞道:“我看今天晚上咱們就住在龍王廟吧!那裏很寬大,一定沒有人住。”別的人也說那是個好地方,裏邊隻有老宋一個人。說到吃飯問題,王安福道:“到我那裏吃吧!我孩子們吃的是樹葉,可還給我老漢留著些米。”冷元、鐵鎖都指著自己身上的幹糧袋道:“我們帶著米。”大家道:“那你們就算財主了!我們都是吃樹葉!”二妞道:“我連樹葉也沒有!”大家讓了一會兒就走開了。

夜裏,好多人都到廟裏找鐵鎖說:“李如珍叔侄們家裏,小毛家裏,今天都埋藏東西。要是沒收他們的財產,就要趕緊動手,遲了他們就藏完了。”鐵鎖說:“隻要他們不倒出去,埋了還不是一樣沒收?”他們說:“可也是!那咱們就得下點工夫看著他們,不要讓他們往外麵倒。”冷元說:“那你們就組織組織吧!”他們馬上組織起二三十個人來輪班站崗,一家門上給他們站了兩個守衛的。

這一晚上,二妞隻顧向鐵鎖談她這一年多的經過,直到半夜才睡。才睡了一小會兒,就聽得外麵有人打門,起來一看,站崗的把小毛捉住了。前半夜才組織起來的二三十個人,差不多全來了,都主張先吊起來打一頓。鐵鎖向小毛道:“你實說吧!你們跑到什麽地方去了?你半夜三更回來做什麽?說了省得他們打你!”小毛看見人多勢眾,料想不說不行,就說道:“我們出去一直跑到天黑,沒有跟日軍連上,走到李如珍一個熟朋友家,李如珍住下了,叫小喜去找日軍,叫我回來打聽這邊的情形。我摸了半夜才跑到村,到門口連門也沒有趕上叫,就叫他兩個人把我捉住了!”鐵鎖道:“李如珍確實在那裏住著嗎?”小毛道:“在!”別的人說:“叫他領咱們去找,找不著跟他要!”有的說:“叫他領去不妥當!有人看見捉住了他,要給李如珍透了信,不就驚跑了嗎?不如叫他把地方說清楚,派個路熟的人領著咱們自己去找。先把他扣起來,找不著李如珍就在他一個人身上算賬!”大家都讚成這個辦法。鐵鎖道:“依我說,這些事可以請軍隊幫個忙。那地方還沒有工作,光去幾個老百姓怕捉不回人來!”大家說:“那樣更穩當些!”這事就這樣決定了,鐵鎖跟軍隊一交涉,軍隊上給撥了一班人。村裏人一聽說去捉李如珍,自然是人人起勁,第二天早上王安福老漢捐出一鬥米來給去的人吃了一頓飽飯,等軍隊上的人來了,就一同起程,不到半夜,果然把李如珍捉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