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元的變化

兩禮拜過後,小元受訓回來了,一到老槐樹底,大家就都來問詢,在地裏做活的,雖然沒到晌午,聽到小元回來的消息也都趕回來問長問短。小元很得意地道:“依他們看來這一回可算把我害了,他們哪裏想得到又給咱們弄了個合適?縣裏叫咱回來成立武委會,發動民兵,還應許給咱們發槍,發手榴彈。縣裏說,‘以後武委會主任跟村長是一文一武,是獨立係統,不是附屬在村公所’,並且給村長下的公事叫他給武委會準備一切應用物件。從今以後,村裏的事也有咱老槐樹底的份兒了。”小順道:“試試!看他老恒元還能獨霸乾坤不能?”小明道:“你的苗也給你鋤出來了。老人家也沒有餓了肚,這家送個幹糧,那家送碗湯,就夠她老人家吃了。”小元自是感謝不提。

吃過午飯,小元到了村公所,把縣裏的公事取出來給廣聚看。

廣聚一看公事,知道小元有權了,就拿上公事去找恒元。

恒元看了十分後悔道:“想不到給他做了個小合適!”又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道:“既然錯了,就以錯上來———以後把他團弄住,叫他也變成咱的人!”廣聚道:“那家夥有那麽一股拗勁,恐怕團弄不住吧!”恒元道:“你不懂!這隻能慢慢來!咱們都捧他的場,叫他多占點小便宜,‘習慣成自然’,不上幾個月工夫,老槐樹底的日子他就過不慣了。”

廣聚領了恒元的命,把一座廟院分成四部分:東社房上三間是村公所,下三間是學校,西社房上三間是武委會主任室,下三間留作集體訓練民兵之用。

民兵動員起來了,差不多是老槐樹底那一夥子,常和廣聚鬧小意見,廣聚覺得很難對付。後來廣聚常到恒元那裏領教去,慢慢就生出法子來。比方廣聚有製服,家祥有製服,小元沒有,住在一個廟裏覺著有點比配不上,廣聚便道:“當主任不可以沒製服,回頭做一套才行!”隔了不幾天,用公款做的新製服給小元拿來了。廣聚有水筆,家祥有水筆,小元沒有,覺著小口袋上空空的,家祥道:“我還有一枝回頭送你!”第二天水筆也插起來了。廣聚不割柴,家祥不割柴,小元穿著製服來割了一回柴,覺著不好意思,廣聚道:“能燒多少?派個民兵去割一點就夠了!”

從此以後,小元果然變了:割柴派民兵,擔水派民兵,自己架起胳膊當主任。他叔父老陳,見他的地也荒了,一日就罵他道:“小元你看!近一兩月來像個什麽東西!出來進去架兩條胳膊,連水也不能擔了,柴也不能割了!你去受訓,人家大家給你把苗鋤出來,如今秀了一半穗了,你也不鋤二遍,草比苗還高,看你秋天吃什麽!”小元近來連看也沒有到地裏看過,經老陳這一罵,也覺得應該到地裏看看去。吃過早飯,扛了一把鋤,正預備往地裏走,走到村裏,正碰上家祥吃過飯往學校去。家祥含笑道:“鋤地去啦?”小元臉紅了,覺著不像個主任身份,便喃喃地道:“我到地裏看看去!”家祥道:“歇歇談一會兒閑話再去吧!”小元也不反對,跟著家祥走到廟門口,把鋤放在門外,就走進去跟家祥、廣聚閑談起來,直談到晌午才回去吃飯去。吃過飯,總覺著不可以去鋤地,結果仍是第二天派了兩個民兵去鋤。

這次派的是小順跟小福,這兩個青年雖然也不敢不去,可是總覺著不大痛快,走到小元地裏,無精打采慢慢鋤起來。他兩個一邊鋤一邊談。小順道:“多一位菩薩多一爐香!成天盼望主任給咱們抵些事,誰知道主任一上了台,就跟人家混得很熱,除了多派咱幾回差,一點什麽好處都沒有!”小福道:“頭一遍是咱給他鋤,第二遍還教咱給他鋤!”小順道:“那可不一樣:頭一遍是人家把他送走了,咱們大家情願幫忙;第二遍是人家升了官,不能鋤地了,派咱給人家當差。早知道落這個結果,幫忙?省點氣力不能睡覺?”小福道:

“可惜把個有才老漢也攆走了,老漢要在,一定要給他編個好歌!”小順道:“咱不能給他編個試試?”小福道:“可以!我幫你!”給小元鋤地,他們既然有點不痛快,所以也不管鋤到了沒有,留下草了沒有,隻是隨手鋤過就是,兩個人都把心用在編歌子上。小順編了幾句,小福也給他改了一兩句,又添了兩句,結果編成了這麽一段短歌:

陳小元,壞得快,當了主任耍氣派,改了穿,換了戴,坐在廟上不下來,不擔水,不割柴,蹄蹄爪爪不想抬,鋤個地,也派差,逼著鄰居當奴才。

小福晚上悄悄把這個歌念給兩三個青年聽,第二天傳出去,大家都念得爛熟,小元在廟裏坐著自然不得知道。

這還都是些小事,最叫人恨的是把喜富賠償群眾損失這筆款,移到武委會用了。本來喜富早兩個月就遞了悔過書出來了,隻是縣政府把他應賠償群眾的款算了一下,就該著三千四百餘元,還有幾百斤麵、幾石小米。這些東西有一半是恒元用了,恒元就著人告喜富暫且不要回來,有了機會再說。

恰巧“八一”節要檢閱民兵,小元跟廣聚說,要做些掛包、子彈袋、炒麵袋,還要準備七八個人三天的吃喝。廣聚跟恒元一說,恒元覺著機會來了,開了個幹部會,說公所沒款,就把喜富這筆款移用了。大家雖然聽說喜富要賠償損失,可是誰也沒聽說賠多少數目。因為馬鳳鳴的損失也很大,遇了事又能說兩句,就有些人慫恿著他去質問村長。馬鳳鳴跟恒元混熟了,不想得罪人,可是也想得賠償,因此借著大家的推舉也就答應了。但是他知道村長不過是個假樣子,所以先去找恒元。他用自己人報告消息的口氣說:“大家對這事情很不滿意,將來恐怕還要討這筆款!”老恒元就猜透他的心事,便向他道:“這事怕不好弄,公所真正沒款,也沒有日子了,四五天就要用,所以幹部會上才那麽決定,你不是也參加過了嗎?不過咱們內裏人好商量;你前年那一場事,一共破費了多少,回頭叫他另外照數賠償你!”馬鳳鳴道:“我也不是說那個啦,不過他們……”恒元攔他的話道:“不不不!他不賠我就不願意他!不信我可以墊出來!咱們都是個幹部,不分個裏外如何能行?”馬鳳鳴見自己落不了空,也就不說什麽了;別人再慫恿也慫恿不動他了。事過之後,第二天喜富就回來了。賠馬鳳鳴的東西恒元擔承了一半,其餘應賠全村民眾,那麽大的數目,做了幾條炒麵袋、幾個掛包、幾條子彈袋,又給民兵拿了二十多斤小米就算完事。

“八一”檢閱民兵,閻家山的民兵服裝最整齊,又是模範,主任又得了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