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小鎮的夏天,弗朗西斯碰到了一個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的男人。某一天,他在加洛韋圖書館裏閱讀著一本小說——早在大學之前弗朗西斯就已經能夠獨自閱讀法國作品——突然間他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一開始弗朗西斯還不以為然,後來他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幹笑,說:“天啊,在美國居然有人讀法國作品?”

弗朗西斯回頭看了那個男人一眼。

“我隻是覺得很驚訝!”威爾弗雷德.恩格斯稍稍點點頭,這時候的他滿頭大汗,他把外套搭在肩膀上:“我居然在這麽一個小地方發現了一個對法語文學有興趣的年輕人。”他笑了笑,隨後轉身離開。

弗朗西斯本不打算理會他,任由他離去,但後來恩格斯又回過頭來,突然介紹起自己:“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可以從你的眼睛裏看到,你現在在不斷地詢問:這個看上去想乞丐一樣的人為什麽要打擾我,我隻關心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如果我說的是真的話,那麽你可以告訴我,我的舉動打擾你了,這樣我立即就會離開。”

弗朗西斯緊張得結巴了起來。

“很好,你不像是其他美國人一樣,對陌生人保持警惕。放心吧,我不會囉哩囉嗦的:你知道,我是出差來到這個小鎮裏的,我一個人走在街頭,到處都沒有我的朋友,我隻好來到圖書館裏打算度過下午的時光。然而,沒想到我竟然會在這個圖書館裏看到一個正在閱讀法國文學的年輕人,我看到你的智慧,也看到司湯達、格林、巴爾紮克他們在向你招手。雖然,我看到你的眼睛裏充滿了迷惑,我也經曆過這樣的階段,不過時間可以幫你解決你目前的難題……對了,你叫什麽名字?”恩格斯突然前傾了身體,仿佛對眼前的年輕人十分感興趣。

“馬丁……”

“嗯,相信我吧,馬丁,在歐洲每個人都會這樣跟陌生人交談。”

“我並沒有質疑你。”弗朗西斯擠出一絲微笑。

“那就好!”恩格斯放聲大笑,引來了圖書管理員憤怒的目光。

“這讓我感覺輕鬆了一點,我這回在小鎮裏可以算是有朋友了。我本來在大街上行走會覺得很沮喪,就像是福樓拜在小說裏麵寫的一樣,對了,咱們一起去喝杯茶把,我對你們這些充滿智慧的年輕人很感興趣,畢竟你跟他們不一樣!”恩格斯說。

“那個……”弗朗西斯在高速地轉動他的腦子。

“別以為我是在祈求你跟我走,你的所有決定都可以按照你的自由意誌去做。”恩格斯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他說完以後發出了一聲爽朗的笑聲。

“好吧,我隻是想說,”弗朗西斯一臉無奈:“我們可以去喝杯茶。”

“我總是感覺你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你究竟在想些什麽。”恩格斯的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他的目光落在弗朗西斯青澀的麵孔上:“我覺得,你的一切將會是值得我學習的動力,雖然我這麽說的確有點唐突。”

“不不不,還好吧!”

隨後,弗朗西斯拿起雨衣,對剛剛發生的一切感到十分有趣。“竟然會遇到這種人,”弗朗西斯心想:“我想很多人都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他們並肩走過接到,來到一家路邊的餐廳。當他們在廚房門邊坐下來的時候,服務員一直盯著他們,過了很久服務員方才走來,說:“你們要點什麽。”

他們想要喝茶。

“茶,”服務員驚訝地嚷著:“茶?”他看了看四周狼吞虎咽的顧客:“我不知道呢,我去看看還有沒有茶包。”

服務員給他們端來的是兩個大容量的有裂縫的馬克杯,裏麵裝著濃鬱的茶,這讓弗朗西斯感到驚訝。

“我的故鄉是維也納,你知道嗎?”恩格斯繼續介紹自己,他懶洋洋地靠在座位後麵,放鬆著身體:“可是我在巴黎長大,我想你對巴黎也有一定認識吧。”

“我隻讀過關於巴黎的書。”

“你果然是一個很謹慎的人,”恩格斯從口袋裏掏出一根香煙,隨後敲打著末端:“可能你在尋思著我是一個什麽人,也許你對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個生意人,或者你會覺得我像是一個跟巴比特一樣的人。但我不是,你知道巴比特永遠找不到他自己的靈魂,不是嗎?雖然我跟波士頓的一家貿易公司有生意往來,而且現在因為生意而來到這個迷人的小鎮。但是現在被你看作為商人的我其實在美國的三年間已經完全被美國機械化了。”

“你在美國三年了?”

“是啊,我已經拿了美國的公民證,我沒有辦法拒絕美金的呼喚。”

隨後,恩格斯摘下眼鏡,開始緩緩地拭擦著。弗朗西斯趁著這個時候對他進行觀察,發現恩格斯的皮膚開始鬆弛,明顯已經是一個年過而立之年的中年人,他的表情帶著冷漠,讓人無法從中看到他的能言善辯。

弗朗西斯對這個奇怪而且獨特的中年人感到詫異,更讓他感到詫異的是他居然出現在周五的一個下雨的午後。

“我想我們可以在精神層麵上進行交流!我很喜歡這種交流方式,天知道呢,沒準在某些方麵我能成為你的老師——我曾經當過一段時期的老師。其實,在我過去的人生中我做過很多事情,或者在什麽時候我能夠詳細地跟你說說我的教學生涯,順便告訴你我們應該怎麽去抵抗時代的悲哀。”說到這裏的時候,這名帶著冷漠神情的商人眼中閃過一絲憤怒:“不過雖然是這樣,你還是讓我看到了希望,你把智慧變成了興趣,我真的應該不定時到這裏來一趟,你讓我對美國恢複了信心。”

恩格斯說了一陣子,弗朗西斯開始感到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恩格斯看著弗朗西斯,一臉壞笑:“嘿,你真的叫馬丁嗎?還是叫弗朗西斯?你相信我吧,我一直都在裝傻,在品味著這個國家,我知道你懂的,是吧!”恩格斯把目光望向別處:“你知道的,我隻想要讓你在一開始就覺得我有趣,讓我給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事實上,我隻是比較孤獨,想要交一個朋友罷了。我看到你的第一印象就是你是一個浪漫的年輕人,在這個小城市裏居然還會讀法國小說。”

“我從來不怎麽浪漫。”弗朗西斯開口。

“這個國家的人都太嚴肅了,這讓我實在受不了。好了,我們握個手吧,馬丁,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的。”

弗朗西斯笑了,是那麽的開懷。在那個下午剩下的時間裏,他們在餐廳裏肆無忌憚的交談。恩格斯承包了他們對話中的大部分,每句話都帶著興奮和熱情,弗朗西斯則細心聆聽,試圖去搞清楚眼前的這個人。恩格斯話實在是有點多,他屬於那種典型的“歐洲人”風格。

而弗朗西斯則一直希望搞清楚,自己能夠在他身上學到些什麽?

離開之前,他們約定了幾天以後在波士頓見麵,恩格斯說他在波士頓認識了很多很有趣的人,甚至還有很多像弗朗西斯一樣投身於藝術中的青年:“你應該多出去走走,別讓你對生活的見解成為了孤島。”

隨後,弗朗西斯回到了圖書館,獨處了一會後雨停了,那是六點鍾的光景,雨後的一切都潔淨清新,圖書館和市政府周圍都閃耀著清新的光芒,雲層中一道若隱若現的晚霞在流動著……

不知道為什麽,弗朗西斯突然覺得自己土生土長的故鄉看上去就像是法國的一個小鎮一樣,他以為自己跟一個來自法國的有趣的人暢談以後穿越到了法國。然而,很快他就明白加洛韋其實跟法國存在多麽大的差距——弗朗西斯嘲諷地笑了——他看到四處都是紅磚工廠,酒吧街後麵有一條肮髒的小巷,還有那些奇怪風格的建築物……

當弗朗西斯回到家中,他看到的是那陳舊的老房子,院子裏擺滿了各種亂七八糟的雜物,還有一台失靈的割草機。在房間裏,收音機裏刺耳的音樂和橄欖球比分傳來。屋子裏,伊麗莎白攤開四肢躺在地板上看著各種少女雜誌;查理在看漫畫;父親在看報紙;彼得在給橄欖球上色;盧諦跟不知第幾任男朋友通著電話……每個人都在做著什麽東西,可是在弗朗西斯眼中他們卻在浪費著時間。

“這個地方一點文化都沒有。”弗朗西斯自言自語。

這個夏天,弗朗西斯跟恩格斯成為了要好的朋友,他們經常約在一起見麵、閑談。弗朗西斯甚至會跟恩格斯到波士頓去見一些“政治”上的朋友。他們一起參加派對,一同去參加音樂會。其中很多都是美國人,他們在政治上有著強烈的熱忱,這讓恩格斯感到崇拜;也有很多學習藝術的學生、作家、律師……各種各樣有趣的人,無論年輕或年老,他們就此相互交流。

對於弗朗西斯而言,他最大的收獲是聽到了這幾年自己對加洛韋的模糊印象從他人口中說了出來——用清晰的語言表達了出來。他認為,其實擁有這些模糊印象的並非自己,在世界每個地方也會有跟自己想法相同的人,他們用同樣的方式去思考、感受生活,也有各種各樣的人對生活中的習俗、傳統以及體製等方麵有著強烈的不滿。

他們,都跟他一樣,在發現跟自己思想相同的人之前也曾害怕孤獨。

在美國,已經有許多的流言蜚語在圍繞著社會不安的恐懼情緒而產生,而當弗朗西斯第一次接觸到這些的時候總感覺到無比的驚奇。他們有專門的詞匯去精準地命名各種現象,他們每個人都學識豐富,這些人散落在全國各地,閱讀著這個社會。

他們有自己的詞匯、舉止與生活形式,他們擁有著這個宇宙,聚合成為不一樣的力量,當弗朗西斯第一次認識到他們的時候,他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正在得到升華。是的,弗朗西斯很喜歡這種用思想塑造生活的做法,他仿佛從中看到了文化的力量。

“我很慶幸,你選擇了哈佛,弗朗西斯。”恩格斯開口:“他是美國這片文化沙漠裏少有的好學校,當然還有伯克利跟芝加哥,如果你非得說下去,哥倫比亞大學也是不錯的。然而,其他的那些大學……它們仿佛是為了培養運動員跟笨女人而存在的,還有那些教會學校……”

弗朗西斯並沒有聽清楚恩格斯的話,因為他在想著自己總有一天要去一趟伯克利,去了解一下那裏學生的知識水平。他知道,那裏的學生總是成群結隊地走在校園,然後用外語或是他們獨特的語言去溝通,帶著知識分子獨特的自信與認真,在一個嶄新世界裏探索者。在那裏,他能夠隨意聽到各種名人的名字:畢加索、布拉克、亨利米勒等等,弗朗西斯覺得自己肯定能夠從中找到驚喜。

“未來還是有希望的。”恩格斯開口:“有很多人都在等待著,事情也在往好的方麵去改變。從某種意義上講,要不是經濟蕭條,美國不會出現這一切。所以有人會認為,經濟蕭條是美國這些年發生過最好的事情。最起碼,美國人開始注重健康了,因為他們看不起病,生活節奏變得滿起來了,新思想也漸漸開始成型。”

弗朗西斯因為刷新了自己對美國的認知而感到興奮,這是他在加洛韋沒有辦法找到的快樂。

某天晚上,弗朗西斯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晚上恩格斯去了紐約。在此之前,他在加洛韋跟弗朗西斯見了一麵,兩人跑到了小火車站的塔樓裏,等待著前往紐約的火車。

這時候,他們碰到了彼得與他的朋友丹尼。

弗朗西斯給恩格斯介紹:“這是我的弟弟,彼得。”

“哇!”恩格斯麵露喜色:“真是讓人感到意外。”

“弗朗西斯跟我講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恩格斯先生。”

“你是小鎮裏的橄欖球英雄!”恩格斯大喊:“那個從不讀書的橄欖球運動員。”

“這我可不敢保證。”彼得微笑:“誰告訴你我不讀書的。”

“我當然知道你們這些運動員,”恩格斯大小,拍著彼得的肩膀:“你們最後會成為一名保險銷售員,畢竟你們大學裏隻學到了這一點。我沒猜錯的話,你會在大學加入很多聯誼會,然後認識了很多羨慕你們的朋友,他們會是你們第一批保險顧客。”

外麵下起了暴雨,火車的汽笛聲與雨點聲混在一起。從塔樓裏,可以看到火車冒著滾滾蒸汽,巨大的車輪滾動著,仿佛整個火車站都開始顫抖起來。就在這個時候,恩格斯突然提著手提箱,對著彼得大喊:“我認識你!”

“我也是!”彼得也回了一句,並且回頭看了一眼丹尼,一臉不解。

“對了,你這位朋友叫什麽名字?丹尼對吧?他是在哪個行業發展?一定有他的絕活吧!”

丹尼瞪了恩格斯一眼,說:“我在工廠工作,是一名工人而已!”

“天啊,你好凶!”恩格斯一臉戲虐:“以前我真的沒有見過你,你實在太可怕了。不過我也感到很慶幸,在我要走的時候,認識了一群有為青年,你們都即將要上大學了——除了這位平凡的工人——其他人都即將踏上生活的另一段征程。而我呢,我要帶著我的行李走向另一個世界,我是個孤獨的傻瓜,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們明白嗎?”

男孩們看著這名中年人,心裏泛起了一些莫名情愫。恩格斯仿佛有點感觸,但沒多久他又恢複了那爽朗的笑聲,並且拍了拍彼得的肩膀,說:“我真的認識你,你是那種刻意隱藏自己的人,無論是對人,還是對這個世界。我沒有說錯吧!”

“什麽……”

“記住,你是弗朗西斯的好弟弟,而我不過是一個愚蠢的人,現在我即將要到黑夜的盡頭,我會跟你聯係的,弗朗西斯,當我到了紐約第一件事就是聯係你,好吧,再見吧夥伴們。”

火車開動了,他們看到恩格斯的微笑漸漸消失,隨後離別成為了火車站的主旋律。幾名男孩慢慢的回到室內,最後並排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你們都認識那個傻子?”丹尼一臉驚訝。

“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他是一個有趣的人,弗朗西斯,你這樣說過對吧,可是他看上去……”

“我們來之前他喝過了酒,他喝醉了就是這樣。”弗朗西斯不願多說。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他們聽到火車的聲音漸行漸遠,整個火車站都變得沉默,每個人都感受到了離別的氣氛,憂愁縈繞在火車站的每一個角落。弗朗西斯莫名地想起了瑪麗,那個在高中時期他最喜歡的女生。他想,恩格斯在火車上一定會經過她在加洛韋南部的家,弗朗西斯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在海灘上的往事,雖然這一切都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可是弗朗西斯依然感到悲哀。

“他很優秀,彼得,你隻是沒有在正確的時間遇到他,世上很多事情都是這樣。”

他們看著窗外的街道,街燈被雨水淋得模糊一片,偶爾一輛汽車駛過,濺起了水花。在圍牆後麵,工廠的窗戶依舊亮著燈。男孩們過了一會紛紛站了起來,隨後走向大門。

“你們看,皮尤又在那裏發瘋,”彼得說:“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每天都喝的爛醉如泥,還不願回家。”

皮尤在外頭蹣跚地走著,隨後整條街道就隻剩下一個個小小的水坑以及七彩的霓虹倒影。

“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裏!”丹尼開口:“你們知道這裏有多嘈雜嗎?”

沒有人回答他,他們就一直站在那裏,看著雨滴落下。偶爾,某個地方會傳來若隱若現的嚎叫聲,但沒過多久就被雨聲掩蓋了。

“走吧,我們去尼克的店裏頭喝點東西吧。”

經過火車站門前時,一名老售貨員從外頭走了進來,他抖擻了雨衣上的雨水,隨後轉過身對著痰盂塗了一口痰。他緩緩地走到火車站的地板上,看了一下牆上的鍾,再對了一下自己的老懷抱,隨後慢慢走到了辦公室裏。

“那個,我們喝杯咖啡吧!”

“好。”

他們就這樣站在門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可雨水仿佛沒有給他們走出去的機會。弗朗西斯站在那裏,他又開始感到孤獨——在恩格斯離開30分鍾以後——他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是老樣子,整個小鎮都是如他所知的那樣,仿佛永遠不會改變。

弗朗西斯開始對此感到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