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

加洛韋是一座小小的城鎮。

寬闊靜謐的梅裏馬克河,貫穿了新罕布什爾山與小鎮,於瀑布處戛然而止。洶湧的流水在岩石上激**起陣陣水花,古老的磐石與流水激起的白沫匯流至更寬廣的江河。行至寬廣的盆地處,河流突然轉彎,圍繞著小鎮邊緣蔓延,朝著勞倫斯與黑弗裏爾的方向蜿蜒前行。途中,流水潺潺穿過繁茂的山丘與穀地,流入李子島外的汪洋,匯入無窮大海之中。

河流的上遊在加洛韋以北的某個地方,靠近加拿大的某個角落,神秘的泉水為河流的充盈持續供養著力量。

加洛韋小鎮的孩子們總是習慣坐在梅裏馬克河岸旁,思考著上遊河流的真實性。三月的加洛韋,薄霧彌漫在小鎮裏的每一個角落,偶爾傳來蟲鳴陣陣,劃破了黑夜的寂靜。這時候,小米奇.馬丁坐在臥室窗戶旁,聆聽著加洛韋村黑夜的聲音:流水與岩石的碰擊使他開始沉思著那充滿生命裏的泉水來源。

與孩子不一樣的是,加洛韋村的成年人並不關心河岸的事情,他們一心隻顧著工作——有的在工廠,有的在商店,也有的長期窩在辦公室與倉庫裏。事實上,在加洛韋村裏頭有一排紅磚砌成的紡織廠房,它們並排立在運河旁,堅實且缺乏人情味。一晚上下來,前往紡織廠的人絡繹不絕,機器嗡嗡作響……這就是加洛韋,一座落在森林與原野之間的工業小鎮。

如果誰有幸來到加洛韋小鎮周邊的山丘處,那麽他便能夠站在山上看到加洛韋村的全景:蜿蜒的河流圍繞著村莊潺潺流動,廠房緊貼著河流排排建立起來,燈光從窗戶中透出,仿佛在默默宣示著加洛韋人們的勤奮與刻苦。近幾年來,加洛韋村的工廠如雨後春筍般建立著,有的甚至越過了教堂的塔尖,成為加洛韋村最高的建築。

然而,這並不是真實的加洛韋村。

要知道,在看似工業化的小鎮周圍,還有許多一般人無法看到的風景,尤其是在向著遠古的墓地近距離閃爍的星光裏,在原始森林與石牆上搖曳的樹葉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向他透露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

他遊走在古老的墓地裏,看著一個個烙印在石碑上的名字:“威廉…湯普森…拉普…斯密斯。”他能夠感受到空氣在耳邊緩緩地流動,就恍如生命河流一般深沉地逝去。不遠處,一條狗趴在農場的籬笆上吠叫,跟簌簌風聲融為一體。

這些烙印在石碑上的文字,記錄著那些緩緩流逝的生命以及值得被永遠銘記的死亡:在人們的記憶深處,約翰.L.麥卡錫是一個一頭白發的老人,他總是喜歡在日落西山的時候在街道上緩緩走過,仿佛他的思緒隨著日落西山而煥發;老措塔克斯,他的一生勤勤懇懇,生活、勞動、死亡仿佛成為了他一生最真實的寫照,在他離世以後,他的子女們依然在那個離墓地不遠的農場繼續農作;羅伯特.湯普森,那個生於一九零一年,死於一九零五年的可憐孩子,早在三十年前便已經意外溺水身亡;哈利.W.威廉斯,他有一個雜貨店老板的爸爸,然而卻逃不過一九一八年的那場戰火,如今他的愛妻已經是八個孩子的母親,卻依然念他如舊;托尼.拉普朗歇,在牆邊默默無聞地腐爛著……在加洛韋村任何一個活著的老人,都能夠跟你說起這些年死去的那些人。

他離開了山坡,走向了加洛韋郊區。那裏的房子安靜地排列在街道兩旁,它們不如工廠一般喧囂,走在郊外的大街上,你會聽到流水颯颯作響,那不絕於耳的流水聲仿佛自古有之,且永不停息。從繁茂的樹底下走過,街燈排排陳列在街道兩側,沿著途上的草坪與門廊一直延伸至街道盡頭。

在大街的盡頭仿佛閃爍著光亮,還有三座從加洛韋村通往別處的橋梁。從橋上過來的人們都能夠走向加洛韋小鎮的心髒——遍布工廠區的陰影地帶。沿著街道一路走去,很快便可以來到小鎮的廣場,人們喜歡在中午聚集於此。若是在午夜時分經過小鎮,便可看到小鎮的生意並不十分理想:不管是廉價商店還是稀疏的百貨商店,甚至是雜貨店、藥房、酒吧、市政廳等建築物,都可用門可羅雀來形容。

小鎮的蘇醒還得等到第一縷陽光灑落以後,房產事務所的開張展示著小鎮迎來了新的一天。當律師揭開了窗簾,陽光透過窗戶湧入寫字間的時候,那些站在窗戶旁邊的人總是喜歡在窗戶上用金色字母寫著他們的名字,趁著樓下其他人經過抬頭的片刻,他們想方設法地想要引起他人的注意。等公交車將樓下的人悉數送走以後,他們便從窗戶旁一哄而散,匆忙地去餐廳喝一杯咖啡,然後回到窗戶旁,等待著另一群候車的途人。

大街上,交警的身影讓廣場多了一分色彩,他朝著向他鳴喇叭的小汽車點頭示意;政客們穿過街道,陽光灑落在他們的白發上,使他們看上去依舊精神奕奕;某個本地報紙的專欄作家,他頂著亂糟糟的頭發與黑眼圈,走進了一家香煙店內;偶爾一輛卡車經過,卡車上的農民提著日用品跟食物,估計在經營著一些小買賣。

十點鍾的小鎮迎來了城市裏的生力軍——女人。她們提著購物袋,牽著孩子的手在小鎮裏出現。直到酒吧開門之前,她們都是這個城市的“主宰”。然而,酒吧開門以後,男人們便開始出沒,並且舉起一天裏第一杯啤酒痛飲。酒保們往往在早上的時間裏拭擦著吧台,吧台上總是不缺肥皂、啤酒以及雪茄煙霧的味道。

在小鎮的另一頭,火車站裏一輛通往波士頓的快車噴射著蒸汽雲,蒸汽繞著車站褐色的塔樓縈繞。不多時,快車出行的鈴聲大作,禁止通行的欄杆緩緩落下,沒趕上車的人們一臉沮喪。

這就是每天早晨,加洛韋小鎮蘇醒的情形。

在鎮外的一個小山坡處,墓碑林立。然而,當金黃的陽光從榆樹葉子的間隙中灑落地上;當送爽的清風輕撫過草地;當石頭在晨曦中閃爍著厚實的光芒時——這時候的墓地充滿了生計,也充滿了歡樂。

這些是加洛韋小鎮圍繞著工業與商業發展而來的所有一切,這些事物植根在加洛韋小鎮的土地上,人們為了它們而勞作、生活,甚至死亡。

在某個酷熱的下午,從小鎮最繁榮的地方出發,邁步離開戴利廣場,走到河街上——那是小鎮裏一條匯合各處的中心街道,經過銀行、學校以及基督青年會。沿著河街往上走,一座座私人住宅便會出現在眼前。此外,成行的工廠圍牆林立,絲毫不見繁榮商業區的跡象,工廠區將小鎮的商業區包圍了起來。

河畔旁是一條靜謐的小道,小道上建起了數家建築,有的是從市殯儀業者的住宅,也有一家孤兒院,它們無一不是用紅磚砌成。一條雄偉的大橋跨向郊區,那是大多數加洛韋小鎮人們所居住的地方。

走在白橋上,低頭便可看到梅裏馬克瀑布,許多人選擇停留在這裏看一會風景。在整個小鎮裏,有另一座橋同樣通往加洛韋小鎮,然而橋的另一頭卻是一片荒無人煙的偏僻之地。

當我們把實現從小鎮上抽離,而落在水花四射的瀑布上時,整個世界突然間都變得朦朧了起來,哪怕是新罕布什爾也是如此,那片廣闊的土地上,綠草紅花交錯,流水靜謐地在緩緩蜿蜒。鐵軌沿著河流延伸,除了那些**的水箱跟側線之外,整條鐵軌都引入了草叢中。

在離河流一段距離的地方有一條公路,公路兩側建滿了房子與攤檔,在那裏繼續上遊望去,可以看到樹木叢生的郊區。過了橋,在郊區處可掉頭前往河流的上遊,沿著兩側的住宅不斷前行,我們即可看到一條黑色的柏油路向內陸延伸而去。

這是加洛韋小鎮的一條老路。在老路通往鬆林與農場之前,路的兩側建滿了房舍,房舍的主人各不相同,那一家常年覆蓋著藤蔓的石頭房是一個法官的府邸;那一座白色的老房子門前總是立著許多木頭圓柱,可實際上它是一個奶牛場,雖然這裏的奶牛都在更遠的原野上放養著。

當然,在奶牛場的旁邊還有一間維多利亞式的房子,它的外牆是灰色的,這種昏暗的顏色讓人看上去並不向往。四周高大的樹木幾乎將房子的形狀遮蓋,在舊門廊處有一張吊床,後院建了一個小小的車庫、一間牲口棚以及一個老木頭秋千。事實上,這間維多利亞式的房子是馬丁的家。

馬丁與這間房子是一見鍾情的,那時候還是1915年,馬丁依然從事著保險行業。一次偶然的機會,馬丁與妻子瑪格麗特看到了房子的出租信息,馬丁驚呼:“我的天啊,這正是我最想要的房子。”

於是,在往後的二十年裏,馬丁與妻女一同住在了這個雜亂無章的房子裏,並且用了二十年的時間生下了八個孩子。總的來說,馬丁的一生共有三個女兒與六個兒子。

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大院裏最高的榆樹頂端可以清晰地看到農場與新罕布什爾,這一點馬丁家的幾個兒子都能夠證明。甚至在天氣特別清冊的日子裏,他們攀上輸定還能夠看到背麵六十英裏開外的白山。

自從喬治.馬丁進入了印刷行業以後,他的名氣在小鎮裏越來越響亮,一開始馬丁承接的是招聘廣告印刷業務,到後來他慢慢成為了某政治刊物的承印商,把印刷刊物主要用在在市政廳派發以及供人免費閱讀。

馬丁的性格並不十分開朗,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然而他在工作的時候總能夠全神貫注,渾身散發著陽剛的氣質。這名富有同情心的大個子情感細膩,很多時候他會突然間爆發出如雷的大笑,但偶爾也會突然間變得淚眼朦朧,柔情傷感。在黑色的劍眉處,他的額頭總是緊緊地擰在一起,與人交談時他習慣抬頭看著對方,真誠的藍色眼睛裏透露著對好奇的渴望。

他的故鄉是新罕布什爾裏其中一個名為拉克什華的小鎮,當馬丁還是一個年輕人的時候,他就是在當地的鋸木廠工作。後來,他辭去了工作,打算到鎮上碰碰運氣。

在這些年來,馬丁都與家人住在了那座灰色的老房子裏,這座老房子也因此變得更加隨意,它看上去搖搖晃晃,卻多了一分灑脫的氣質。在後院的車庫裏,擺放著一輛新車與一輛舊車,牲口棚裏並沒有牲口,而是堆積著數之不盡的小玩物——隻有美國家庭的孩子才能夠在數年間積累那麽多的雜物,更不用說閣樓裏的那些淩亂的雜物,多得讓任何一個清潔工都隻能望而生歎。

要知道,馬丁的家坐落在一處有噪音、音樂、叫喊聲的地方,每到夜裏附近的房子總是亮著燈光,總有數不盡活動在此舉辦。然而,馬丁的家並不如此,每當夜幕降臨時,這間房子總是透露著一絲靜謐。離房子幾步之遙的街燈總是將樹木影子的形狀投射在房子上。

當河流在黑夜中緩緩流逝,當火車的轟鳴聲沿著河畔響起,當風輕揉著綠葉,當不知何處傳來叮當響的敲打聲時,你可以站在加洛韋小鎮的老路上,看著這戶“不合群”的房子,便能夠知道在這樣的夜晚,沒有什麽能比它更加神秘——幾分的悲情加上幾分的雋永,可惜馬丁一家此時已經安然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