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我們後來走上了一條通向河邊的路。從那條路一直到橋邊,全都是一長排被遺棄的卡車和馬車。這裏連個人影也看不到。河水高漲,而橋從中間被炸斷了;石拱掉到了河裏,褐色的河水從那上麵流過。我們順著河岸往上走,想找個能過河的地方。我知道河上頭那兒有一座鐵路橋,也許我們能從那裏渡河。河邊的小路潮濕又泥濘。我們看到了棄留在此的卡車和輜重,卻沒有看到任何一支軍隊。河岸上,隻有潮濕的樹枝和泥濘的地麵,再沒有旁的東西,也再看不到旁的人。我們終於走到了那座鐵路橋那兒。

阿莫爾說,“好美的一座橋。”那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長鐵橋,架在時常幹涸的河**。

我說,“趁他們還沒把橋炸斷,我們得趕緊過去。”

匹亞尼說,“他們都跑光了,沒人會來炸橋的。”

巴內羅說,“上麵可能埋了地雷。中尉,你先過。”

阿莫爾說,“這個無政府主義者竟然說出這種話。應該讓他先走。”

我說,“還是我先走吧。就算有地雷,也不會因為一個人踩了而爆炸。”

匹亞尼說,“瞧啊,這才叫有頭腦。無政府主義者,你怎麽不動動腦子呢?”

“我要是有頭腦的話,還能在這裏啊,”巴布羅說。

阿莫爾說,“中尉,這話說得可是很有道理。”

我說,“沒錯,很有道理。”我們現在離鐵路橋很近。天上又布滿了烏雲,下起小雨來了。這座橋看起來是那麽長,又那麽堅固。我們爬到了路堤上。

“一個一個地走,”我說,然後我便開始上橋。我仔細地觀察這鐵軌和枕木,看看有沒有什麽地雷的拉線或者炸藥的痕跡,不過什麽也沒發現。透過枕木的縫隙,我往下望,腳下的河水湍急又渾濁。而往前,隔著濕漉漉的鄉野,在雨中我能看到巫迪爾。過了橋,我再回頭看過去。在河的上遊那裏,還有一座橋。我正觀察那座橋時,突然一輛黃泥色的小汽車駛上了那座橋。那座橋的兩側很高,所以那車上了橋後,就被擋住了。可我還是能看見司機的頭,也能看到在司機旁邊坐著的那個人的頭,還有在後座坐著的那兩個人的頭。他們每個人都帶著德國鋼盔。車子轉眼間駛過橋,開到了樹木和遺棄車輛的後麵便看不著了。阿莫爾和其他人正在過橋,我對他們招了招手,讓他們過來。我爬下橋,然後在鐵路路堤旁蹲了下來。阿莫爾跟了過來。

我問道:“有沒有看到那輛車?”

“沒看到,我們全都在盯著你。”

“剛才打那座橋上開過去的車,裏麵坐的都是德國軍官。”

“德國軍官的車?”

“沒錯。”

“我的聖母啊。”

其他人也紛紛過來了。我們幾個就蹲在路堤後麵的爛泥裏,觀察著鐵軌那頭的橋,那排樹,那道溝以及那條路。

“中尉,你說我們的退路是不是讓敵人給斷了?”

“我也不知道。我隻是看到剛才那條路上開過去一輛坐著德國軍官的車。”

“中尉,你是不是哪兒不太舒服啊?有沒有可能你腦子裏產生了什麽幻覺?”

“巴內羅,別說笑話了。”

匹亞尼問:“來點兒酒啊?要是退路真被敵人切斷了,我們不如喝點兒酒吧。”他把水壺解下來,打開壺塞。

阿莫爾指著路上驚呼:“看!快看!”我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德國士兵的鋼盔在石橋頂上晃動。那些鋼盔全都向前微傾,仿佛是被某種神奇的力量操控著,靈活流暢地向前移動。等他們下橋後,我們才看清楚原來他們是自行車部隊。領頭的兩人麵色紅潤,看起來十分健康。他們的鋼盔遮住了額頭和臉頰兩邊,戴得很低。他們自行車的車架上扣著卡賓槍。每個人的束腰皮帶上都倒掛著手榴彈。雨水打濕了他們的鋼盔和灰色製服,可他們仍然神色從容地騎著車。起初,他們是兩人一排,然後是四人,接著又是兩人,然後約莫十二人;後麵還是十二個人,最後隻單獨一個人。他們都沒說話,不過就算他們說話了,我們也是聽不著的,因為河水的動靜太吵了。他們騎行在路上,漸漸地看不見了蹤影。

阿莫爾說,“我的聖母瑪利亞呀。”

匹亞尼說:“不是奧地利佬,是德國人。”

我說:“為什麽沒人在這兒攔截他們?那座橋為什麽沒被他們給炸掉?路堤這裏為什麽沒架上機關槍?”

“中尉,”巴內羅說。“這應該你來給我們說說啊。”

我憤怒無比。

“真該死,現在整個情況也未免太荒唐了。他們炸掉了下頭那座小橋,卻留著主路上的大橋。他們人呢?都跑哪裏躲著了?難道他們根本沒想過要攔截敵人嗎?”

巴內羅說,“中尉,你倒是來給我們好好說說啊。”我便閉上了嘴不再吭聲。這原本就不關我的事。我的任務就一個,就是把那三輛救護車送到波迪諾涅去。可這任務,我失敗了。現在我要做的就是人趕到波迪諾涅去就行。可沒準兒我現在連巫迪爾都去不成。至於為什麽去不成,真是見鬼了!現在重要的是要保持冷靜,不要被別人的槍打中了,也不要被別人給俘虜了。

我問匹亞尼:“你剛才是打開了一個水壺吧?”匹亞尼把水壺遞給我。我灌了一大口酒,然後說道:“我們準備動身了。不過倒也不用那麽急,你們想吃點兒什麽嗎?”

“這地方不適合多待,”巴內羅說。

“那好,我們出發吧。”

“我們貼著這邊走吧,,免得被人發現了。”

“我麽還是從上邊走吧。他們也許會打這座橋上走,可別我們還沒發現,就被他們從高處先看到了。”

我們順著鐵軌走。鐵軌兩旁是往外延伸的潮濕的平原。巫迪爾的山就在平原的盡頭。山上有城堡,城堡的屋頂都掉了了下來,能看到鍾樓和鍾塔。田裏種了許多桑樹。我看到前麵有個地兒,鐵軌都被拆了,就連枕木也被挖了出來,散落在路堤上。

阿莫爾突然喊道:“趴下!快趴下。”我們立刻撲倒在路堤邊。路上又來了一支自行車部隊。我從堤頂上看著他們騎了過去。

阿莫爾說,“他們看到我們了,但沒停下來。”

“中尉,在上麵走會被打死的,”巴內羅說。

我說:“我們不是他們要的,他們有別的目標。我們要是突然跟他們撞上,那才危險。”

巴內羅說,“我更想走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那好,我們在軌道上走。”

“你覺得我們還能逃出去嗎?”阿莫爾問。

“肯定能。敵軍現在還不怎麽多。等天黑了,我可以借機溜了。”

“那輛德國軍官的車來幹嗎的?”

“上帝才知道,”我說。我們順著鐵軌繼續往前走。巴內羅一個人在路堤旁的泥地裏走得委實厭煩了,便上來和我們走在一處。鐵路這會兒已經拐到了南麵,同公路岔開了。我們再也看不到公路上的狀況了。運河上,有座短橋被炸毀了,可我們還是借著橋身的殘垣爬到了對麵。此時,前麵傳來了槍聲。

過了那條運河之後,我們又爬上了鐵軌。鐵軌打低矮的田野裏穿了過去,直通小鎮。前頭還有一條鐵軌。北麵便是自行車部隊駛過的那條主幹路,南麵是條小路,貫穿了田野,兩邊樹木茂密。我覺得我們還是抄小路往南走,繞著城,再穿過鄉野,然後朝坎波弗爾米奧走,然後走上直通塔利亞門圖河的大路。我們可以走巫迪爾城後的那些分岔路,能避開撤退的大部隊。我知道好多能穿過平原的小路。我開始往路堤下麵爬。

我說,“往這兒來。”我們要從小路繞到城南去。我們全都爬下了路堤,這時突然從小路那頭嗖地飛來一槍,子彈打到了路堤上。

我喊道,“快退!”我腳底打滑地往路堤上爬。司機們都跑在我前頭,我急忙爬到路堤上。這時,茂密的灌木叢裏又打出來兩發子彈,阿莫爾正要跨過鐵軌,突然身子一晃,腳下一個踉蹌,臉朝下倒在了地上。我們拖著他倒了另一邊路堤,然後把他翻過來。我說,“應該讓他的頭朝上。”匹亞尼把他轉了過來。阿莫爾腳朝下躺在路堤邊的泥地裏,嘴裏還時不時地吐著血。我們三個在雨裏蹲在他身旁。子彈打中了他脖子後麵,然後從他右眼下麵穿了出來。他死了,就在我想方設法要堵住他那兩個窟窿時。匹亞尼把他的頭放下,拿了塊急救紗布擦了擦他的臉,就由他躺在那兒了。

他罵道:“這幫狗娘養的!”

我說,“不是德國兵幹的。德國人不可能在那邊。”

“是意大利佬,”匹亞尼說。他把意大利佬看做是形容詞。巴內羅一言不發。他雖然就坐在阿莫爾旁邊,卻並不看著他。匹亞尼到路堤下麵撿回阿莫爾掉的軍帽,拿它蓋在阿莫爾臉上。他把水壺拿了出來。

匹亞尼把水壺遞給巴內羅,“要不要來口酒?”

巴內羅拒絕道:“不了。”他轉過頭來對我說,“我們要是走在鐵軌上,隨時都可能挨槍子兒。”

我說,“不是的。他們開槍,是因為我們想從田野那兒穿過去。”

巴內羅搖著頭說:“阿莫爾被打死了。中尉,下一個又會是誰?現在我們要往哪兒走?”

我又說了一遍:“開槍的不是德國人,是意大利人。”

“我覺得,如果是德國人,準會把我們都殺了的,”巴內羅說。

“對我們更有威脅的,並不是德國人,而是意大利人,”我說,“負責墊後的部隊看到什麽都會怕。但德國人有自己的目標,不會理睬我們的。”

巴內羅說,“中尉,你說得挺在理。”

匹亞尼問道:“那現在我們怎麽辦?”

“我們最好找個地方躲一躲,等天黑再上路。要是我們能走到南麵,那就安全了。”

巴內羅說,“他們要是堅持第一回沒打錯,就必然會把我們全打死。我才不要拿命去賭他們會怎麽做。“

“我們盡量找個離巫迪爾近的地方躲一會兒,等天黑了,我們再走。”

巴內羅說,“那走吧。”我們打路堤的北邊走了下去。我往回望,阿莫爾躺在泥裏,跟路堤成同一個角度。他看上去人是那麽小,雙臂緊貼身體兩側,裹著綁腿的兩條腿下麵是沾滿了泥漿的靴子,他的臉上蓋著軍帽。他看起來真的是一具屍體了。天上正下著雨,他算是我認識的人裏最喜歡的一個了。他的證件揣在我的口袋裏,我會寫信通知他的家人。

田野的前麵,有處被樹環繞的農舍,農舍旁還有一些農場的小建築。農舍的二樓有個陽台,拿柱子支撐著。

我提議道:“我們走的時候還是拉開些距離吧。我先來。”我率先走上通往農舍的田間小路。

穿行在田野間的小路上,我不確定在農舍周圍的樹木那裏、在農舍裏麵,會不會有人藏在那兒準備朝我們開槍。我離農舍越近,看得也越分明。二樓的陽台是連著穀倉的,那根柱子露出來一些幹草。院子裏拿石塊砌出來的,樹全都在滴水。院子裏,還有一輛空空的雙輪大車,車轅高翹在雨中。我走進院子裏,走過庭院,在陽台底下站著。農舍的門敞開著,我便走了進去。巴內羅和匹亞尼也跟了進來。屋裏非常黑。我去了後頭的廚房。廚房裏的大爐子沒有蓋,裏麵還有殘留的爐灰。爐灰上麵吊著幾口鍋,可鍋裏麵全都是空的。我翻來翻去,卻找不到能吃的。

我說,“我們到穀倉裏躲一躲吧。匹亞尼,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麽可以吃的東西。要是能找到,就拿過來吧。”

匹亞尼說,“我找找看。”

“我也去,”巴內羅說。

“好,”我說。“我去穀倉看看。”我從牛棚裏找到了一處通往上麵的樓梯。在雨裏,牛棚散發著幹爽適宜的氣息。牲口都不在,估計是主人撤離的時候牲口都給放走了。穀倉裏有半屋子的幹草,棚頂上還有兩扇窗,其中一扇被木板釘死了,另一扇則是朝北開的窄小的老虎窗。穀倉裏還有一道能通到底下的斜槽,可以讓幹草打那兒滑下去喂牲口。穀倉地板的方孔上架著橫梁,運草車隻要開到樓下,就能把幹草叉到樓上去。棚頂上響著雨聲,我滿鼻子都是幹草的氣息。等我下樓後,還聞到了牛棚裏散發出來的純淨的幹牛糞的味道。南麵那扇被釘死的窗戶,我們可以撬開其中一條木板,這樣就能觀察到院子裏的動靜。另一扇窗則可以看到背麵的田野。要是逃的話,我們可以從兩扇窗那兒爬到屋頂去,樓梯要是走不了的話,還可以從那喂牲口的斜槽滑下去。這個穀倉很大,要是聽到有動靜,還可以躲到幹草堆裏去。這是個不錯的地方。我敢肯定,剛才要不是有人對我們開槍的話,我們早就平安地到了南麵了。南麵是不可能會有德軍的。德軍都是從北麵趕過來的,走的是奇維特爾公路。他們是不可能繞到南麵去的。此時此地,更危險的是意大利人。他們都嚇壞了,不管看到什麽就胡亂開槍。我們昨晚撤退,聽有人說,北方撤退的隊伍裏混進去了不少穿著意大利軍裝的德國兵。我是不信的。打仗的時候,常會聽到這種謠言,這也是敵人對付你的一種手段。你有聽說過我們的人也會穿上德國軍裝,跑去跟他們搗亂的事嗎?也許有人這麽做過,不過這做起來挺費勁兒的。我可不信德國人會做這樣的事,我不認為他們有這麽做的必要。他們根本沒必要來擾亂我們的撤退。我們的撤退注定會很混亂,軍隊龐雜,能走的路又稀少,還無人指揮,還需要德國人來做什麽嗎?可他們還是對我們開槍,把我們當成了德軍。阿爾莫就這樣被他們打死了。我躺在穀倉的幹草堆上,聞著幹草的香味,一時間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候。我們年輕時,也在幹草堆裏躺著閑聊,我們拿氣槍去打落在穀倉高牆上的麻雀。那座穀倉已經不在了,他們有一年砍了整片鐵杉樹,曾經的樹林隻留下些殘樁、幹枯的枝幹以及被火燒過的雜草。你要是想往後退,那是萬萬不行的。你要是不肯往前走的話,那又會怎麽樣呢?米蘭,你再也不可能回去了。就算你能回到米蘭,那又會如何呢?我聽到了槍聲,是打巫迪爾北麵傳來的。不過讓人稍微安心的是,隻聽到了機槍聲,沒有炮聲。他們一定在公路邊上還部署了軍隊。我往下望過去,看到匹亞尼正站在卸幹草的地板上。他手裏拿著根長香腸和一壺什麽東西,胳膊下麵還夾著兩瓶酒。

我說,“上來啊,那邊有梯子。”我說完才意識到,我應該下去幫他拿才對。我方才躺在幹草上,腦子暈乎乎的。剛才我差點兒睡了過去。

我問道:“巴內羅哪去了?”

“我一會兒告訴你,”匹亞尼說。我們爬上梯子,把吃的放在穀倉的幹草堆上。匹亞尼拿出來他的刀,刀上有開瓶塞的鑽子。他拿那鑽子去開酒瓶。

他笑著說,“瓶口封了蠟,準是好酒。”

“巴內羅去哪兒了?”

匹亞你看著我。

他終於說道,“中尉,他走了。他寧可去當俘虜。”

我一句話也沒說。

“他害怕,怕我們都被打死。”

我握著酒瓶,一聲不吭。

“中尉,你看,這場戰爭,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信心。”

“那你怎麽不走呢?”我問。

“我不想離開你。”

“他要去哪兒?”

“中尉,我不知道。他一個人溜了。”

我說,“那好吧。你把香腸給切了好嗎?”

半明半暗的光線裏,匹亞尼望著我。

他說,“我都切好了,在我們說話的時候。”我們兩個坐再幹草上吃著香腸,喝著酒。那酒估計是這戶人家藏著準備辦婚禮時用的。放了很久,顏色都有點兒褪了。

“羅伊吉,這個窗**給你來守著,”我說。“我去盯那個窗口。”

我們一人喝一瓶酒,我拿著我那瓶走過去,在幹草上躺平,從那窄窄的小窗口那兒看向濕漉漉的田野。我不知道我究竟想看到什麽。我看到的隻有一片又一片的農田,枝葉落盡的桑樹,以及下個不停的雨。我時不時地喝著酒,可這酒並沒有讓我感到舒服些許。許是因為這酒放得太久,變了質,失了色澤,散了味兒。我看著天一點點黑了下來,天黑得很快。今夜必然是個漆黑的雨夜。天黑了就沒必要守在那兒了,我便到了匹亞尼旁邊。匹亞尼睡著了,我在他旁邊坐了會兒,沒叫醒他。他是個大塊頭,睡得很熟。我讓他睡了一會兒,然後再叫醒他,我們這就動身了。

那個夜晚,很奇特。我說不出來到底在自己在期待著什麽,也許是死亡,也許是黑暗中的槍聲與奔跑。可出乎意料的是,最後什麽都沒發生。一開始,我們先是在公路邊的水溝後頭趴著,來躲避開過來的一營的德國兵,等他們開走後,我們這才翻過公路,一路北上。有兩回,我們離德國部隊非常的近,但他們沒有發現我們。我們繞著城往北走時,一個意大利人都沒碰到,繼續走了一會兒,便遇到了撤離的大部隊,整整一夜,我們都在往塔利亞門特趕去。撤退的不隻是軍隊,還有整個國家。我們一整夜都在急行軍,比車走得還要快。我的腿在痛,人也疲乏不堪,但我們還是走得飛快。巴內羅寧可當俘虜,他可真是太傻了。其實並沒有什麽危險。我們穿越兩國軍隊,沒有任何意外發生。倘若阿莫爾沒被打死,我們也根本不會覺得會有什麽危險。我們大咧咧地走在鐵軌上,沒有人來找我們麻煩。阿莫爾死得太突然也太冤枉了。不知道巴內羅現在又在哪裏。

“中尉,你怎麽樣?”匹亞尼問道。路上擠滿了軍隊和車輛,我們走在路邊上。

“挺好的。”

“我走得受不了啦。”

“嗯,現在我們隻要跟著走就好了,用不著再擔心了。”

“巴內羅可真傻。”

“他真的很傻。”

“中尉,你打算怎麽處理他的事?”

“我還沒想過。”

“你要不就隻報告說他被俘虜了?”

“我也不知道。”

“你想,仗要是還得打下去的話,他的家人會被上頭找麻煩的。”

一個士兵插嘴說,“仗不會打下去了。戰爭結束了,我們正回家呢。”

“所有人都回家呢。”

“我們全都在回家。“

匹亞尼說,“中尉,快些走。”他想超過那些士兵。

“中尉?哪個是中尉?要打倒軍官!”

匹亞尼扶住我的胳膊說道,“我還是直接喊你名字吧。他們可能會鬧事。他們已經殺了一些軍官。”我們加快腳步,走到了他們前頭。

我繼續我們未完的談話:“我是不會寫報告讓他的家人遭罪的。”

匹亞尼說,“如果戰爭當真結束了,那就沒什麽了。可我不相信。要是真的結束了,那簡直好極了。”

我說,“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知道的。”

“我不信戰爭結束了。他們都這麽說,可我就是不信。”

一個士兵突然喊道:“Viva la Pace!我們要回家嘍!”

匹亞尼說,“要是我們都能回家,那可太好了。你們想回家嗎?”

“想啊!”

“我感覺戰爭還沒結束,我們還回不去。”

“Andimo a casa!”一個士兵叫著。

“他們把步槍都扔了,”匹亞尼說。“他們在路上就把槍摘了,給扔了。接著就開始喊口號。”

“他應該留著步槍。”

“他們應該是覺得沒了槍,上頭就不能再叫他們去打仗了。”

我們在黑暗中迎著雨趕路。我看到還有不少掛著步槍的士兵,步槍從他們的鬥篷邊上突了出來。

有個軍官問道:“你們是哪個旅的?”

有人喊道,“和平旅的。”軍官沒再吭聲。

“他說什麽了?軍官剛才說的是什麽?”

“和平萬歲,打倒軍官!”

匹亞尼說,“走快些。”我們走過兩輛英國救護車,它們跟一大堆被遺棄的車輛混在遺棄。

匹亞尼說,“是打哥利查開來的車。我認得這些車。”

“他們倒是走得比我們要遠。”

“他們也比我們出發要早啊。”

“也不知道司機跑哪兒去了?”

“可能就在前麵吧。”

我說,“德國的軍隊停在了巫迪爾城外。這些人都得過河了。”

“啊,”匹亞尼說。“所以我才覺得這仗還沒打完。”

我說,“德軍原本可以追上來啊,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沒追過來。”

“我也不明白。我對戰爭完全不懂。”

“我猜,他們可能是在等他們的運輸車吧。”

匹亞尼說,“我不知道。”隻有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就和氣多了。跟別的司機在一起時候,他說話就很粗魯。

“羅伊吉,你結婚沒?”

“你沒印象了嗎?我結過婚了。”

“所以你才不想當俘虜嗎?”

“這也是算是一個理由。中尉,你呢,你結婚沒?”

“還沒。”

“巴內羅也沒結婚。”

“一個人結婚與否,說明不了什麽問題。不過,我覺得一個結了婚的男人,總會想回到他妻子身邊的,”我說。我感覺聊聊跟妻子有關的話題挺不錯。

“沒錯。”

“你的腳還好嗎?”

“疼得很。”

我們在天亮前趕到了塔利亞門特河的岸邊。河裏的水漲得滿滿的,我們沿順著河岸走向一座橋,所有的人馬都要打那兒過河。

匹亞尼說:“他們能守住這條河吧。”哪怕是在黑暗中,也能感覺到河水漲得相當高。河很寬,湍急的水流拍打著,卷起了漩渦。那座木橋長差不多有四分之三英裏,平日裏河水淺得很,隻不過是在寬闊石**的一股細窄的水道,距離橋麵要遠得很,可如今水漲得都要貼著橋板了。我們走在河岸上,跟過橋的人群擠到了一處,我夾在擁擠的人群中,緩緩地過了橋,頭上是雨,而腳下咫尺之隔便是河水,我前麵是一個彈藥車的箱子,我把頭伸到橋邊,看了看河水。我們現在不能用自己的速度來趕路,導致我們疲憊不堪。就算是過了橋,也沒讓我感到有一絲歡喜愉悅。我滿腦子都在想,倘若是在白天,要是有飛機丟個炸彈下來,那不知道會是個怎麽樣的光景。

我喚道,“匹亞尼?”

“中尉,我在這裏。”他被擠到了前麵的人群裏。沒有人說話。大家心裏就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趕緊過橋。我們馬上就要過去了。在橋對麵,兩端各站著一些打著手電筒的軍官和憲兵。我能看到他們映在地麵上的身影。當我們走得離他們近了時,我看到有個軍官正指著隊伍裏的一個人。一個憲兵擠到隊伍裏,扯著那人的胳膊,強行把他拖了出去。我們馬上要走到軍官們的對麵了。軍官們正仔細地審視著隊伍裏的每一個人,偶爾交流一下,上前幾步,拿手電筒去照一下哪一個人的臉。我們正要走到軍官麵前時,他們又從隊伍裏抓出來一個人。我看向那個人,是一名中校。他們拿手電筒照他時,我看到了他袖管上的兩顆星。他身材矮胖,頭發灰白。他被憲兵拖到了檢查行人的那排軍官後頭。等我走到那排軍官正對麵時,有一兩個軍官盯著我看。一個軍官指著我,對憲兵嘀咕了一聲。那憲兵隨即跑過來,擠到隊伍邊找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你要幹嗎?”我說著一拳砸到他的臉上。我看到了他帽子下的臉。他翹著小胡子,臉頰上淌著血。又一個憲兵朝我這邊衝了過來。我喊道:“你要幹嗎?”他也不回答。他正尋找時機想要揪住我。我伸手去拿背後的槍。

“你們難道不知道軍官是不是隨便碰的嗎?”

之前的憲兵從後麵抓住我,用力向上扭著我的手臂,差點兒把我扭得脫臼。我順著他的勁兒轉過身,他用力抓住我的脖子,我踹向他的脛骨,拿左膝去撞他的胯骨。

我聽到有人說,“他要是再反抗就開槍。”

“你們這是想幹什麽?”我以為自己叫得很大聲,但其實聲音並不大。我現在已經被他們給拖到路邊去了。

“他要是敢再反抗就開槍,”有個軍官說。“押到後麵去。”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過會兒你會知道的。”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另一位軍官說,“戰場憲兵。”

“你們剛才為什麽不讓我走過來,而是派這麽一架飛機過來抓我?”他們沒搭理我。他們當然可以不搭理,他們可是戰場憲兵呢。

第一個軍官說,“把他押到後麵去,跟我那些人一起。瞧,他的意大利語,口音就不正。。”

我說:“你這狗東西,你自己不也是一樣口音不正。”

“押到後麵那些家夥那兒,”第一個軍官吩咐道。我被他們押到了這排軍官的後頭。然後朝公路下頭臨河的田野走去,那裏站著一群人。我們朝那群人走過去時,我先是看見了步槍射擊時的閃光,然後響起了啪啪的槍聲,有人開了幾槍。我們走到他們旁邊。那兒站著四名軍官,在他們麵前站著個人,那人一邊有一個憲兵守著。還有一群人被憲兵看著。有四名憲兵站在審問者的旁邊,他們全都掛著卡賓槍。這些憲兵全都是頭戴寬邊帽的家夥。我被押我過來的那兩個家夥推到了待審人群裏。我看向正被審問的那人,正是剛才被憲兵從隊伍裏拖出來的那個頭發灰白,身材矮胖的中校。而審問者冷靜幹練,架勢十足,能操控別人生死的意大利人大抵是就這種做派,因為隻有他們槍斃別人的份,輪不到別人來槍斃他們。

“你是那個旅的?”

他回答了他們。

“哪個團?”

他也回答了。

“你為什麽沒跟你那團的人在一起?”

他解釋了緣故。

“你難道不知道有軍官必須得和他所屬部隊在一起的規定嗎?”

他知道。

審問到此就結束了,另一個軍官說話了。

“祖國神聖的國土會被糟蹋,全是因為你們這種家夥把野蠻人放了進來。”

中校問,“抱歉,我沒聽明白你的意思。”

“我們之所以會失敗,全都因為有像你這樣的叛逆行為。”

“你們有沒有經曆過撤退?”中校問。

“意大利從來都不會撤退。”

我們在雨中站著,聽他們如此說著。我們麵對那些軍官,所謂犯人則站在他們眼前,略微靠向我們這邊。

中校說,“你們要是想槍斃我,那就請便吧,也用不著再問什麽了。你們的審問太蠢了。”他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那幾個軍官商量了一會兒。然後有一個在拍紙簿上寫了什麽。

他宣判道:“擅離部隊,立即處決。”

兩個憲兵立即押著中校往河岸那裏走去。中校走在雨中,是一個沒戴軍帽的老頭,他的左右各有一個憲兵。他被槍斃的時候,我沒有看,可我聽到了槍聲。現在他們又繼續去審別的人了。那也是個與自己部隊失散的軍官,他們不允許他辯解。當他們宣讀拍紙簿上的判決時,他哭了,他被帶到河邊時,一路又哭又喊,當他被槍斃時,又有別的人在被審問。那些軍官的做派是這樣的:上一個審問的人被槍斃時,他們在專心審問下一個。他們借此來表示忙碌無比,無暇他顧。我不確定我該怎麽做,是等著被人審問呢,還是盡早逃跑。無疑,在他們看來,我分明是個身披意大利軍裝的德國人。我能看出來他們的腦子裏到底是如何想的;當然前提是還得先假設他們是有腦子的,而且腦子還是能用的。他們都是些愣頭青,一門心思想要拯救祖國。第二軍團此時正在塔利亞門特河後麵進行整編重組。隻要跟所屬部隊離散了的少校以及校以上的軍官都會被他們處決。同時,他們處置披著意大利軍裝的德國煽動者極為迅速,立即就地槍決。他們全都頭戴鋼盔。而我們這邊戴鋼盔的隻有兩人。有的憲兵頭上也戴著鋼盔。其他人全都戴著被我們稱為飛機的寬邊帽子。我們在雨中站著等,一次隻提審和槍決一個人。但到目前為止,所有被他們提審過的人,全都被槍斃了。這些審問者們自身沒有任何危險,因而他們處理別人的生死問題時幹脆又利落,嚴峻又苛刻。現在他們正在審問的是一個上校,在前線領一個團的上校。又有三名軍官被他們從撤退的隊伍裏抓到這兒來。

“他那個團的兵在哪裏?”

我看看憲兵們,他們正盯著那些新抓來的。其他的憲兵則在盯著那個上校。我立刻蹲下身子,分開左右兩人,低頭就朝河邊跑過去。我在河邊上還絆了一下,噗通一聲掉下了河。河水冷得很,我竭盡全力水下躲著不上去。盡管能感到湍急的水流正卷著我,我還是潛在水下,一直待到以為自己再也上不去了。我冒出水麵的一刹那,立刻深吸一口氣,然後急忙又潛了下去。在水裏潛伏不怎麽難,因為我穿著衣服和靴子。等我再次冒出水麵時,我看到前麵有一根木頭,我便遊了過,伸出一隻手抓住它。我躲在木頭後麵,根本不敢往上看。我不想往岸上看。我逃走時,還有第一次從水裏冒出頭時,他們都開了槍。快冒出水麵的那一刹,我有聽到槍聲。但現在沒人開槍。那跟木頭在水裏打著轉,我拿一隻手握著它。我朝岸上看過去。河岸往後移得飛快。河裏有很多木頭。河水屬實很冷。我隨水漂著,從水麵上垂著的一個小島上的枝條下流淌了過去。我兩隻手抱著那根木頭,任憑它帶著我順溜而去。此時已看不到河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