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雷納蒂回來時,我醒了過來。但他一句話也沒啥,於是我又睡了過去。次日,天還未亮,我便穿戴好出發了。我離開時,他還在睡。

巴西紮高原,我以前還從沒去過。此時,我們來到了河邊我上回受傷的地方,來到了昔日為奧軍所占據的山坡,一股奇怪的感覺湧上了心頭。那兒有一條陡峭的山路,是新鋪的,沿途有不少卡車。過去了之後,山路逐漸平坦起來。我望向樹林和峻嶺,那裏彌漫著霧氣。樹林並沒有遭到破壞,因為那裏一下子就給打了下來。繼續往前走,沒了山丘的遮掩,路兩旁搭著有頂的草棚來做掩護。走到盡頭,有一個被毀了的村子。前線就在村子上頭一點。有不少大炮就在周圍。盡管那兒的房子被炸得慘不忍睹,但組織得井井有條,路標指示隨處可見。我們很快見到了基諾。等我們喝過咖啡後,他便帶我去認識幾個人,還帶我看了一下急救站。基諾告訴我,在巴西紮那頭的拉弗內忙碌的是英國人的救護車。他對英國人欽佩無比。他告訴我,雖然炮火不曾停歇,但受傷的人並不多。但如今,隨著雨季的到來,病人也會跟著增多。有消息說奧軍打算開始進攻,可他不信。還有消息說我們也打算開始進攻,可增員部隊遲遲沒有來,所以他覺得這個進攻不過是嘴上說說而已。這裏食物匱乏,他盼著能回哥利查大快朵頤。他問我昨晚吃了什麽。聽我說完後,他表示簡直太棒了。他尤其惦記那道甜點。我隻告訴他有一道甜點,並沒有細細描述,我估摸他肯定誤以為是什麽美味,殊不知不過隻是麵包布丁而已。

我是否知道他會給安排到什麽地方去嗎?我表示不知道,但餘下的救護車中有幾輛正在卡布雷托。他倒是盼著能到那裏。那是個風景優美的小鎮,他尤為喜歡的是小鎮後身直聳入雲的高山。他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好像大家都很喜歡他。他跟我說,聖加百列的那場戰役簡直就是慘烈,羅姆那頭的交火也很糟糕。他說,泰爾諾娃山脈就在我們前方和上方,奧軍安置了好些大炮在那片的樹林裏,等到了夜晚,就開始對著大陸連番轟炸。他最為懼怕的是來自敵軍海軍的大炮。那種炮,我知道的,它們都是平直的彈道,轟的一聲巨響後,立即是炮彈的尖嘯聲。雙炮齊發是他們慣做的,一聲接著一聲,爆炸後的碎彈片非常大。他拿了一片給我看,是一塊鋸齒形的鐵片,比較平整,長約一英尺多,看上去有點兒像巴比特合金。

基諾說:“它們的威力,我都沒有覺得有多大。但卻把我嚇得夠嗆。隻要聽到那響聲,便會覺得似乎是直奔你而來的。轟的一聲,然後是又尖銳又刺耳的爆炸聲與嘶鳴聲。光是聽到這動靜,人都要被嚇個半死,就算是沒受傷,也不頂用了。”

據他說,現在我們對麵的敵軍陣地裏,不但有克羅地亞人,還有一些馬紮爾人。我們的部隊始終處在敵軍的攻擊點上。倘若奧軍當真發起進攻的話,我們這裏既沒法尋求援助,又無路可退。我們本來有著上好的防守陣地,就是那些在高原上突出來的低矮的小山丘,遺憾的是我們沒有利用這些優勢做好防禦部署。關於巴西紮高原,我到底有沒有什麽看法?

我本來以為這裏是高原,應該會更平坦一些,卻不曾料到這裏竟是高低不平的。

基諾說,“雖然叫做高地上的平原,但其實這裏根本沒有什麽平原。”

我跟著基諾回到了他的安身之所——一幢房子的地窖。我跟他說,原本我以為與一連串的小山丘相比,這種頂部較為平坦,卻又有足夠深的山脊,防守起來應該更為輕鬆,更有把握才對。我跟基諾辯駁說,攻上山不見得比攻打平地更為費力氣。“那可得看看是什麽山了,”基諾說。“比如聖加百列山。”

我說,“沒錯。可這平坦的山頂便是個麻煩,他們想要攻上來可是再輕鬆不過了。”

基諾說,“也沒那麽輕鬆吧。”

我說,“還是很輕鬆的。但這裏情況比較特別。這裏不隻是一座山,更是一處要塞。奧軍在那邊已經守衛了很多年。”我其實是這個意思:從戰術上來看的話,隻要是帶有一定機動性的戰爭,要是拿一連串的山丘作為防線的話,是根本守不住的,因為那樣很容易就會被敵人給包抄了。應當給自己留下可以機動的餘地,而山無疑是不適合的。況且,從山上對著山下射擊的時候,往往會射飛了。萬一敵人包抄了左右兩翼,那麽頂峰的精兵也就被困住了。我對山地戰沒有好感。我說,這個問題我有反複考慮過。你占了一座山,我奪了一座山,可要是認真打起來的話,所有人還是得先下了山來。

他問了個問題,倘若邊境線便是山的話,又該怎麽做呢?

我說,這我倒還沒想出法子來。隨即我們倆都笑了。

我又說道:“不過呢,以前,在維羅那附近的方形要塞,奧軍總會被擊潰。他們把奧軍引到平原上,然後再一舉殲滅。”

基諾說,“沒錯。可那是法國人做的。你要是沒在自己國土上打仗的話,軍事問題解決起來自然是幹淨利索的。”

我表示讚成,“對,要是在自己的國土上,就不可能會做得那麽有條有理。”

“俄國人倒是有條有理地做成了,還讓拿破侖掉到了陷阱裏。”

“沒錯,可俄國的地域多遼闊啊。要是你想在意大利用這種方法來對付拿破侖的話,估計你都得一路撤退到布蘭迪西去。”

基諾說,“那可是個糟透的地方。你有去過那兒嗎?”

“去倒是去過,但我沒在那兒待過。”

基諾又說道:“我是愛國的,可隻有布蘭迪西和特蘭托這兩個地方,我怎麽也愛不起來。”

我問道:“你巴西紮呢,你愛嗎?”

他說,“這裏有著神聖的土地。可我衷心盼著能多長些土豆。你能想到嗎?我們剛過來的時候,發現奧地利鬼子居然在地裏種了土豆。”

“這裏當真食物匱乏?”

“我胃口大,雖然沒挨過餓,但也一直沒吃飽過。這裏的夥食不怎麽樣。前線部隊倒是吃得很好,可後勤部隊沒有保障了。按道理食物儲備應該是充足的,肯定有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估計是被誰給拿到別處倒賣了。”

“沒錯,他們隻保障前線部隊的食物供給,完全不管後勤部隊的死活。後勤部隊為了充饑,不但吃光了奧軍種的土豆,而且連林子裏栗子也都吃了個幹淨。他們應該吃得好一點兒才對。我們飯量又大。我相信原本食物是足夠的。可現在士兵們吃不飽,這就不太妙。餓著肚子打仗,就會有別的想法,你察覺到這一點沒有?”

我答道:“察覺了。餓著肚子就打不贏,隻能吃敗仗。”

“打敗仗這事,咱們就別談了,實在是聽人談得太多了。今夏的戰鬥總不至於全都是無用功。”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要聽到與榮譽啊、神聖啊、犧牲啊以及無用功之類的字眼,我便會感到難為情。這樣的話,我們早就聽過了,有時候還在雨裏站著聽, 在幾乎聽不到的地方站著聽;這樣的話,我們也早就讀到過,是從公告上讀來的,那些公告一層層的,新的貼在舊的上麵。我我如今觀察那麽久,卻從不曾看到有什麽事堪稱神聖,而所謂榮譽,也未必名副其實。至於那些犧牲,會讓人想起芝加哥的屠宰場,所不同的是,在這裏,宰好的肉用不著往罐頭裏裝,而是就地掩埋罷了。 如今,有些話,我再也不願聽,再也不願信,到頭來,尚能維持些許尊嚴的唯有那些地名。還有某些日期和某些數字也是這樣。但這些日期、數字與地名連在起,便成為有意義的句子。要是把村名、路號、河名、部隊的番號與那些抽象的名詞,比如光榮、榮譽、勇氣、神聖之類等等連在一起,再加上日期之後,令人分外厭惡。有時,基諾講的話會讓我們感到有隔閡,因為他是個愛國者,不過他是挺好的小夥子。他是個愛國者,我能看出來。他生來就是如此。之後,基諾與佩德齊一同開車回哥利查去了。

那日,一整天都是風雨交加的。風狂雨急,到處都積滿了水,遍地泥濘。那些破敗房子的上麵的泥灰成了又濕又黑的泥漿。薄暮時分,雨才停了下來。我站在二號急救站那兒,放眼望去,是秋日雨後蕭瑟的原野,山間盤著雲,路上的草棚屏障濕漉漉地,還在滴著水。傍晚,倒是看到了夕陽,陽光剛好照著山丘那頭葉子掉得幹幹淨淨的樹林。奧軍在山丘那頭的樹林裏安置了不少大炮,不過倒是沒幾門會開炮。我突然看到了一團團榴霰彈的煙霧,就在前線附近一座破敗的小屋上空升起,輕柔的煙團當中閃爍著黃白色的光。先是看到閃光,隨後便會聽到爆裂聲,接下來便會看到那煙團在風中散了開來,愈發稀薄。在農舍的廢墟中,在通往急救站那幢破房子的路上,能看到不少榴霰彈的鐵丸。還好,那天下午急救站附近並沒有遭到敵軍的炮火攻擊。傷員足足裝了兩車,我們駕車開在搭著濕草棚的路上,落日的餘暉透過草棚的縫隙照了過來。還沒等我們開到那段毫無遮掩的路上,太陽就落山了。我們在這段露天路上向前開,然後轉了個彎,開到了荒野上,等我們駛入那段有草席的方形甬道之時,又下起雨來了。

晚上刮起了風。半夜三點,大雨傾盆,敵軍發動了攻擊。克羅地亞部隊翻過山間草地,穿過樹林,直撲前線。他們在黑暗中頂著雨開始進攻。恐慌的二線士兵開始迎戰,將他們打了回去。雨中火箭頻發,炮轟不斷,整個前線響著機槍聲和步槍聲。他們沒再打過來,前線也比之前安靜了些許。在狂風驟雨中,我們猶能遠遠聽到北部傳來的炮火轟鳴聲。

急救站的傷員漸漸多了起來。有被擔架抬來的,有自己走來的,還有從田野那兒被人背來的。他們全身都濕漉漉的,每個人都被嚇壞了。急救站地下室裏的傷員被我們拿擔架抬到了救護車裏,兩輛救護車被裝得滿滿的。當我把第二輛救護車的車門關上時,感覺到雨變成了雪,一下下打在臉上。雪夾著雨又快又猛地落了下來。

天亮的時候,雪停了,可狂風依舊。雪花落在濕漉漉的地上,立刻就化了,然後現在雨又下了起來。敵軍在天蒙蒙亮時,又來了一次進攻,不過沒得逞。這一整天,我們都在等待敵人的進攻,一直等到太陽落山。南邊有一道長長的山嶺,長滿了樹林,奧軍的大炮全都聚集在那底下,他們會從那裏開炮。我們也一直在等著他們開炮,可遲遲沒有動靜。天慢慢黑了下來,從村後的田野那兒響起了槍炮聲,炮彈是我們這麵發射出去的,這聲音聽起來令人倍覺舒暢。

我們得知敵軍南部進攻的計劃破產了。他們那天夜裏再沒開過火。不過,我們又聽說他們在北部突破了我們的防線。夜裏,傳來讓我們大家撤退的消息。急救站的那個上尉,告訴我這個消息。他是從旅部那兒得到消息的。沒過多久,他接了個電話,說剛才的消息是謠言。旅部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守住這條防線。我向他詢問敵軍突破的情況,他告訴我,據旅部所言,第二十七兵團的防線已經被奧軍突破,他們直奔卡布雷托而來。北部終日激戰不止。

他說:“要是這群王八蛋當真守不住防線,我們就全都完蛋了。”

一位軍醫總結道:“肯定是德國軍隊在軍功。”一提到德國,大家臉上不由得變了顏色,我們沒有人想跟德國人打交道。

軍醫說,“我們要被包圍了,德軍一共有十五個師,他們已經突破了。”

“旅部說,無論如何一定要守住這條防線。他們還說,敵軍的突破算不得厲害。從麥加雷開始,這條橫穿山區的防線,我們必須堅守到底。”

“他們的消息打哪而來的?”

“師部。”

“讓我們撤退的命令,也是師部給的。”

我說,“我們是軍部直屬。但在這裏,我聽從你的指揮。你讓我如何,我便如何。不過,命令到底讓我們怎麽做,還是要弄個清楚。”

“命令就是讓我們在這裏堅守陣地。這裏的傷員,由你給送到分配站。”

我說,“傷員有時候還得從分配站運送到戰地醫院。我還從未見過撤退,告訴我,要是真的要撤退,這麽多的傷員要怎麽辦?”

“傷員沒法撤退。但盡可能多帶一些,餘下的除了留下,也沒有別的法子。”

“那車裏裝什麽呢?”

“醫療設備。”

我說,“好,我明白了。”

我們第二天晚上便開始撤退。據說北部防線已經失守,德軍和奧軍在山裏一路向奇維達內和巫迪爾挺進。我們撤退的時候有條不紊,隻不過大家都跟落湯雞一樣,垂頭喪氣的。夜裏,我們在擁擠的路上開得很慢,路上全都是冒雨從前線撤離的部隊、騾子、馬車、卡車還有大炮,我們一路跑到了他們前頭。這情形混亂得跟進攻時差不離。

那晚,我們還協助戰地醫院撤離,戰地醫院都設在高原上受損最為輕微的村子裏。我們幫著把傷員送到河床附近的普拉娃去。然後等第二天,我們又頂著雨幫普拉娃的醫院和急救站撤離。那天,雨就沒停過。十月的秋雨中,駐守巴西紮的部隊撤離了高原,然後渡過了河,離開了那年春天贏得勝利的地方。次日中午,我們趕回哥利查時,雨已經停了,而鎮子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們的車開在街上時,看到有人正把妓院的妞兒往卡車裏塞,全都是隻接待士兵的妓院裏的妞兒。她們有七個人,全都頭戴帽子,身披外套,手裏還拎著個小提包。她們當中有兩個在哭,還有一個厚嘴唇、黑眼睛的看見我們笑了笑,然後還吐出舌頭,上下播弄著。

我停了車,下去跟那老鴇說了幾句話。她告訴我,軍官妓院裏的妞兒們一大早就走了。她們去哪兒呢?她說,到科奈利亞諾去了。卡車啟動了。那個厚嘴唇的妞兒又對著我們幾個吐著舌頭,老鴇衝我們擺了擺手,哭的那兩個還在哭,餘下的幾個妞兒則好奇地打量著車外的小鎮。我回到了車裏。

巴內羅說,“我們要是能跟她們一起走就好了,那這一路會很美妙。”

“我們一路上本來就會很美妙。”

“會一路受罪才對吧。”

我說,“原本我就是這個意思。”沿著車道,我們把車開到了別墅前。

“萬一有那粗魯的漢子想爬上車對她們用強的話,我倒挺想看個熱鬧。”

“你覺得會人想這麽做嗎?”

“肯定有。第二軍裏,還有誰不認識那個老鴇啊。”

我們來到了別墅門前。

巴內羅說,“那個老鴇,大家都叫她‘女子修道院院長’,哪有不認得她的人。那幾個妞兒倒是新麵孔,肯定是剛被送到這兒來就趕上撤退了。”

“他們又有樂子找了。”

“我也覺得他們能樂上一陣子。這裏的妓院實在太貴了,政府分明是拿我們當冤大頭。我倒是真想白嫖一回啊。

我說,“車開過去讓維修工檢查一下。換一下潤滑油,查下差速器,油箱加滿油。完事後,你們就去睡會兒吧。”

“是,中尉。”

別墅裏空****的。雷納蒂隨醫院一起撤離了。少校帶領著醫務人員搭指揮車離開了。他在窗上留了張字條給我,讓我把門廊那裏堆著的物資裝到車上,運到波爾迪諾內。維修工也早就走了。我便往車庫走。等我到了車庫,後麵的兩輛車開了進來,司機跳下車來。這時,外麵又下起了雨。

匹亞尼說:“我簡直要困死了!光從普拉娃來這兒的路上,我就睡著了有三次。中尉,我們現在要怎麽辦?”

“我們把油換了,給車子上點兒潤滑油,再把汽油加滿,然後到前頭,裝上他們留給我們的破爛。”

“幹完這些就走嗎?”

“三小時後,我們得睡一會兒。”

巴內羅說,“上帝啊,能睡一會兒可真是好極了!我開車的時候,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我問道:“阿莫爾,你的車有沒有問題?”

“挺好的,沒問題。”

“拿套工作服給我,我來幫你加油。”

“阿莫爾說,“中尉,這用不著你來。這活不費勁兒。你還是去收拾你的東西吧。”

我說道:“我沒什麽要收拾的了。隻剩下他們交待要我們帶走的東西,我去給搬到外麵來。等車弄好了,你們就立刻開到前頭來。”

他們把車都開了過來,停在別墅前頭,然後我們一起把門廊裏堆著的醫療設備搬上了車。等都裝完後, 又把車開到車道的樹下,三輛車停成一排在那兒避雨。我們回到了別墅裏。

我說,“到廚房把火生起來,好烘幹衣服。”

匹亞尼說,“衣服幹不幹無所謂了,我現在滿腦子都是睡覺。”

巴內羅說,“我躺少校的床。我要在老家夥躺的地方睡覺。”

“我睡哪兒都可以,”匹亞尼說。

我推開門,“這裏有兩張床。”

巴內羅說,“我還是第一次知道那房間裏都有些什麽。”

“那兒就是老烏龜的房間,”匹亞尼說。

我說,“你們兩個就在這兒睡吧。到時候我會叫醒你們。”

巴內羅說,“中尉,你要是沒起來的話,到時候叫醒我們的就會是奧軍了。”

我說:“我會起來的。阿莫爾呢,他去哪兒了?”

“廚房。”

我說,“都去睡吧。”

匹亞尼說,“我這就睡。這一整天我都迷迷瞪瞪的,眼皮都要粘一起了。”

巴內羅叫道:“把靴子脫了啊。你躺的可是老烏龜的床。”

“我還能顧得上什麽老烏龜,”匹亞尼枕著胳膊躺下,那雙沾滿泥的靴子大喇喇地擱在**。我去了廚房。廚房裏,阿莫爾生了火,爐子上正燒著一壺水。

他看到我後說道:“我打算煮點兒麵條。等他們醒了,準會肚子餓。”

“巴爾特勒內奧,難道你不困嗎?”

“不是很困。等水開了我就去睡,火不用管,自己就會滅的。”

我說,“你最好睡一會兒。我們餓了可以吃乳酪和牛肉罐頭。”

他說,“這個更好些。吃點兒熱乎的,對那兩個無政府主義者來說能有點兒幫助。中尉,你還是去睡吧。”

“你可以去少校的房裏睡,那兒有張床。”

“還是你在那兒睡吧。”

“我不用,我回樓上,去自己的老房間睡。巴爾特勒內奧,你要不要來一杯?”

“中尉,還是等出發的時候再喝吧。要是現在就喝,怕是沒什麽好處。”

“三個鍾頭後,你要是醒了,可我還沒來叫你的話,那麽拜托你來把我叫醒,可以嗎?”

“中尉,可我沒有表。”

“少校屋裏,在牆上有個掛鍾。”

“那成。”

之後我便離開廚房,從餐廳和門廊穿了出去,踩著大理石樓梯,一步步回到了我以前的房間,我和雷納蒂同住的房間。外麵雨還在下。我來到了窗邊,朝外望去。天慢慢黑了,我看到了樹底下停成一排的那三輛車。雨水落在樹上,又從樹上滴落。秋日天寒,雨滴掛在樹枝上。我走回去,躺在雷納蒂**睡著了。

出發前,我們在廚房裏吃了點兒東西。我們圍坐在桌前,吃著阿莫爾煮的麵條。阿莫爾煮了一大盆,還往裏麵拌了洋蔥和碎罐頭肉,還開了兩瓶葡萄酒來喝,葡萄酒是我們從別墅的地窖裏找到的。天都黑了,外麵雨仍未停。匹亞尼坐在桌旁,打著瞌睡。

巴內羅說,“比起進攻來,我更喜歡撤退。我們撤退的時候,還能喝上巴貝拉酒。”

“現在我們是能喝上酒。可等明天,估計能喝就隻有雨水了,”阿莫爾說。

“我們明天就能到巫迪爾了。到時候我們就能喝上香檳了。那些逃兵役的家夥可是都在那兒待著呢。匹亞尼,別睡了。明兒我們可以在巫迪爾喝香檳了。”

“我沒睡,”匹亞尼說道。他給自己盛了些麵條和肉。“巴爾特,你幹嗎不往裏放些番茄醬啊?”

阿莫爾答道:“根本找不到這玩意兒。”

巴內羅說:“到了巫迪爾,我們要喝香檳。”他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澄澈的巴貝拉紅酒。

匹亞尼說,“我們在到巫迪爾之前,喝的可能是——”

阿莫爾對我問道:“中尉,您有吃飽嗎?”

“嗯。巴爾特勒內奧,酒瓶給我。”

阿莫爾說,“我往車上放了酒,每輛車都放了一瓶。”

“你到底有沒有睡覺啊?”

“我睡了一會兒,不需要睡多久。”

巴內羅時分愉快地說,“等到了明兒,我們就可以躺在國王的**了。”

匹亞尼說,“也許明兒,我們會躺在——”

巴內羅打斷道:“我會和王後睡在一起。”他看向我,想看看我聽了這個笑話後反應如何。

匹亞尼睡意朦朧地說:“和你睡在一起的人是——”

巴內羅對著我說,“中尉,這可是大逆不道啊。莫非你不覺得這是大逆不道?”

我說,“把嘴閉上吧。別喝那麽點兒酒,就耍起酒瘋來。”雨下得不小。我看看表,已經九點半了。

我站起身說道:“我們該動身了。”

巴內羅問:“中尉,你坐誰的車?”

“阿莫爾的。你的車在中間,匹亞尼的在最後。我們去科爾莫斯,走大路。”

匹亞尼說,“我怕自己會睡過去。”

“那這樣吧,我坐你的車,中間的是巴內羅,後頭的是阿莫爾。”

匹亞尼說,“那可太好了。我實在是困得不行了。”

“那車我來開,你睡一覺吧。”

“不用。我能開,隻要我旁邊有人,能在我快要睡著時把我叫醒就可以。”

“我會把你叫起來的。巴爾特,把燈吹了吧。”

巴內羅說,“就讓它亮著吧。這地方反正我們也再用不上了。”

我說:“匹亞尼,有個上了鎖的小箱子還在我房間裏,你可以幫我拿下來嗎?”

“我們上去拿,”匹亞尼說。“埃爾多,跟我來啊。”他和巴內羅兩個人一起去了走廊,隨後便響起他們上樓的腳步聲。

“這裏其實是個好地方,”巴爾特勒內奧·阿莫爾說。他往帆布背包裏裝了兩瓶酒和半塊乳酪。“這樣的好地方以後再不會碰到了。中尉,你知道要撤到哪裏嗎?”

“聽他們說,要撤到塔利亞門特那裏。到時候會在布達諾涅設立醫院和防區。”

“布達諾涅可比不上這小鎮。”

我說,“布達諾涅,我不熟。我就是曾路過那兒而已。”

阿莫爾說道:“那裏不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