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聾子被敵人圍困在了小山頂上。他不喜歡這座小山,剛看到它時,他便覺得它的形狀看起來像是塊隆起的毒瘡。但是,這座小山是他的唯一選擇,在那時候,他向周圍看去,看到了這座並不討他喜歡的山,就選中了這裏,策馬揚鞭地奔馳而來。他背上的自動步槍十分沉重,馬兒費力地向山坡上爬著,他隻感到身體一個勁兒地顛簸著,係在他身體一側的裝滿手榴彈的袋子來回擺動著,在他身體另一側的自動步槍的彈藥盤碰撞著他的身體。在他身邊的華金和伊格納西奧走走停停,時不時地向身後開幾槍,好給他充足的時間讓他裝配好那把自動步槍。

那時候雪還沒有化,就是因為這雪,他們才倒了黴。聾子騎的那匹馬被子彈射中了,因此它正邁著緩慢的步子,**而又蹣跚地爬著最後一截山坡,口鼻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它噴出了一股鮮血,落在了白茫茫的雪地上。聾子隻能從馬上下來,一手拉著馬籠頭,把馬韁繩搭在肩膀上,用盡力氣拉著它一起往山上爬去。敵人的子彈打在他們四周的岩石上,他背著兩袋彈藥,奮力向山上爬去,他隻感到那兩袋彈藥越來越重。之後,他在自己認為合適的位置上,單手抓著馬鬃,既熟練又迅速地單手朝著馬兒就是一槍,他的心中充滿了同情與不舍,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看到中了槍的馬兒突然向前一衝,便一下子栽倒在了雪地上,它的屍體正好將兩塊岩石之間的缺口堵住了。他繞過馬兒的身體,把槍架在馬背上開始還擊,直打掉了整整兩盤的子彈,槍聲噠噠噠地響個不停,彈出去的空彈殼砸進積雪中,隻能看到一個又一個的孔洞,架在馬背上的槍管越來越燙,他聞到了馬的皮毛被燒焦了的難聞氣味。他一次次地向衝上山來的敵人發動著攻擊,不停歇的火力使他們不得不四散開去,為各自找尋藏身之處。與此同時,聾子始終覺得脊背一陣陣地冒著涼氣,因為他顧不上照看背後的情況。直到他們五個人中的最後一個也順利地爬上山頂後,他後背的涼氣才總算停了下來。他把剩下的幾盤子彈放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山坡上有兩匹馬的屍體,他們所在的山頂上也有三匹。他昨晚隻偷到了三匹馬,有一匹在聽到槍響之後就一個勁兒地打著響鼻,趁著他們想要不備馬鞍就直接跳上馬背時,擺脫了韁繩逃走了。

山頂上的五個人中,有三個都受了傷。聾子的小腿受了傷,左胳膊也被傷到了兩處。他感到口渴難耐,傷口處已經麻木地快要失去知覺了,胳膊上的一處傷口火辣辣地疼。他的頭也疼的厲害,他躺在地上,等著飛機飛來的同時,想到了一句西班牙俚語。那句俚語說“Hay que tomar la muerte como si fuera aspirina”,意思是“你應該像吞下阿司匹林般接受死亡的到來”。但是他並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每次當他想要挪動一下那條受傷的胳膊,或者轉頭看看身邊的弟兄時,就得先挨過一陣劇烈的頭痛,然後再忍住一陣惡心,他隻能在心中苦笑。

他們五個人分開守著五個方位,就像是五角星的五個尖角。他們用手和膝蓋挖著地上的泥土,用土和周圍的石塊壘起了土墩來護住自己的腦袋和肩膀。之後,他們又繼續地挖著,想要將五個孤立的土墩連在一起。十八歲的華金,頭上戴著一頂頭盔,大家就用它來挖掘和輸送泥土。

這頂頭盔是他在炸火車的時候弄到的,上麵有個被子彈打穿的窟窿,大家總是笑話華金保存著這麽一個不中用的玩意。但是華金把頭盔上窟窿翹起的鋼邊砸了下去,又在窟窿中塞進了一塊小木塊,然後把例外多餘的木頭都削掉、挫平,使它看起來並沒有開始時那麽糟糕了。

戰鬥剛打響時,這小夥子猛地將頭盔扣在了腦袋上,那十足的勁頭就好像是他的腦袋被一個炒菜的鐵鍋狠狠砸了一下一樣。他的馬兒死了之後,他感到整個肺部都劇痛無比,雙腳麻木地無法移動。他很渴,在奮力往山坡的最後一段路上衝時,子彈在他周圍四散開來,在他耳朵劈啪作響,這時候,他覺得那頂頭盔重的他快要支持不住了,就好像是一個鐵環似的緊緊地勒住了他那馬上就要炸開了的頭顱。但是他還是堅持著沒有扔了它。現在,他正在用它不停地挖著泥土,就像台簡易挖掘機似的一刻不停地刨著土。他還沒有負傷。

“這東西多少還算有點兒用處。”聾子說,他的聲音十分低沉。

“Resistir y fortificar es vencer”,華金說,因為害怕,他的嘴唇已經幹裂地超過了戰鬥時常見的那種程度的幹裂,看起來,他的嘴巴很快就要不聽使喚了。他說的是一句共產黨的口號,意思是“抵抗到底,加強防禦,取得最終的勝利。”

聾子看到山坡下一塊大圓石的後麵藏了個騎兵,他正在那裏時不時地放著冷槍。聾子很喜歡華金這個年輕小夥子,但是此時此刻,他欣賞不了他那響亮的口號。

“你在說什麽?”他們之中的一個人正在他自己的工事前扭過頭問道。他緊緊地匍匐在地麵上,連下巴都貼著地麵,非常謹慎地舉起手上的岩石,把它壘在土墩上。

華金用他那毫無濕度的嗓音又說了一遍口號,手上還在不停地挖著。

“最後一個詞說的是什麽?”下巴挨著地麵的那個人問。

“勝利。”華金說。

“屁話。”下班挨著地麵的那個人說。

“還有一句,現在說再合適不過啦,”華金說,就好像那口號是他的護身符一樣,他說的鄭重其事,“‘熱情之花’說,寧願站著死,絕不跪著活。”

“還是屁話,”下巴挨著地麵的那個人說。此時,另外一個人轉過頭來對他們說,“我們現在都是趴著的,可沒一個人是跪著的。”

“你,小共產黨員,你知道嗎?你說的那個‘熱情之花’有個和你一樣大的兒子,在運動剛開始的時候就到俄國去了。”

“胡說八道。”華金說。

“才不是胡說的呢,”那人說,“那個有著古怪名字的爆破手跟我說的,他也是共產黨員,他為什麽要胡說?”

“就是胡說八道,”華金說,“‘熱情之花’才不會把兒子藏在俄國來逃避戰爭的,她才不會幹這樣的事呢。”

“我要是能在俄國就好了,”五個人中的另外一個說,“你的‘熱情之花’現在能不能把我也從這山坡上送到俄國去啊,小共產黨員?”

“‘熱情之花’那麽值得你信賴的話,那麽能不能讓她幫幫忙,現在讓我們大家都離開這個山坡吧。”說話的是一個大腿上幫著繃帶的男人。

“法西斯分子會替她這麽幹的。”下巴挨著地麵的那個人說。

“別說這種喪氣的話。”華金對他說。

“把你嘴角沒幹的奶水擦擦吧,先遞給我一頭盔泥巴,”下巴挨著地麵的那個人說,“今晚我們再也看不到太陽落山啦。”

這座山看起來就像是個毒瘡,聾子在心裏想著,或者還像是女人隆起的**,再不,就像是個火山的山頂。你這輩子連一次真正的火山的影子都沒見過,他心想,以後你也不會有機會見到啦。這座山真是像個毒瘡啊,別再想火山的事兒了,現在想看火山,對你來說已經太遲了。

他小心地將腦袋探出死馬的肩隆處往外看了一眼,一梭子彈立即從山坡下麵一塊大圓石的後麵射了過來,他聽到了離他較遠的手提機槍的子彈射入死馬身體中時那種沉悶的聲響。他在馬屍體後麵的地上匍匐著爬行,在馬屁股和一塊岩石間的缺口處向外麵張望。他看到了在下麵的山坡上躺著三具馬的屍體,它們是在法西斯分子試圖發動衝鋒時,被他們的自動步槍和手提機槍射中的。而當時,他們五個人為了阻止法西斯分子的這次衝鋒,一個勁兒地朝山下扔著手榴彈,這才沒讓敵人的計劃得逞。山坡上的其他各處還有些敵人的屍體,但是他沒法一一看到。在現階段,守在山下的法西斯分子並沒有可以借以衝鋒的射擊死角,聾子心裏明白,隻要他的子彈和手榴彈充足,敵人就沒辦法把他們五個人從這座小山上趕下去,除非敵人把迫擊炮弄來。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派人到拉格蘭哈去弄迫擊炮,聾子心想,說不定沒有,畢竟,飛機馬上就要了。偵察機從他們頭頂飛過,到現在已經過去四個小時了。

這座山可真像個毒瘡啊,聾子心想,而我們五個人就是它上麵的膿。我們已經殺了他們不少的人,因為他們竟是那麽的愚蠢,簡直就是白癡。他們以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輕易地把我們全都幹掉嗎?他們那麽自信,甚至有些自負,就因為他們手中握著的是很新式的武器?這簡直讓他們有些暈頭轉向了。敵人貓著腰往前衝鋒的時候,他拉開手榴彈的引線,他看到冒著煙的手榴彈一蹦一跳地從山坡上滾了下去,那個試圖強攻的年輕軍官被炸死了。在一片黃色的閃光和灰色的煙霧中,他看到那個軍官的身體猛然往前一衝,隨即便一頭栽倒在了地上,也就是現在他的屍體所在的地方,他就像是一堆破舊且沉重的衣服一樣,幫法西斯分子指出了他們的此次進攻所能達到的最遠位置。聾子看了看這個軍官的屍體,之後又看了看山坡下麵躺著的其他人的屍體。

這些法西斯分子都是些有勇無謀的蠢貨,聾子心想。但是他們現在又有腦子了,他們會一直按兵不動,直到等來他們的飛機。當然了,他們還可以弄來一尊迫擊炮,有了那東西,一切都他們來說就都太過容易了。聾子知道迫擊炮的威力,隻要敵人弄來了這東西,他們五個一準兒就得完蛋。他又想到了飛機,這個飛在天上的大家夥會讓他完全暴露在山頂上,就好像被扒光了衣服,甚至連他的皮都給拔掉了,他會變得赤身**,再也沒有比這更加**裸的時候了,他想,一隻被剝了皮的兔子都要比他有尊嚴。可是,敵人為什麽要派飛機來呢?明明隻需要一尊迫擊炮就可以輕易完成的事情,他們為什麽要派飛機來呢?或許他們覺得自己的飛機非常了不起,就像他們覺得自己手中的新式武器很了不起一樣,所以他們才會大費周章地幹出那樣的蠢事。但是,他們也很有可能在這段時間裏去弄迫擊炮了。

他的人中有人開了一槍,隨即拉動了槍栓,緊跟著又是一槍。

“注意節約彈藥。”聾子說。

“有個婊子養的雜種想要衝過那塊大圓石。”開槍的人一邊向下麵指著,一邊說。

“打中了?”聾子十分艱難地扭過頭來問他。

“沒有。”那個人說,“那龜孫子又把他的烏龜腦袋縮回去了。”

“比拉爾是個頭號的老婊子,”下巴挨著地麵的那個人說,“那婊子知道我們倒了大黴了。”

“她什麽忙也幫不上。”聾子說,那人是在他聽力正常的那隻耳朵邊說的,所以他不用轉頭就聽到了他的話。“她能有什麽辦法呢?”

“她可以從背後突襲這幫狗娘養的雜種。”

“怎麽可能?你來看看,”聾子說,“整個山坡上到處都是那些狗雜種們,比拉爾要是來了的話,她要從哪裏打開切口?敵人怎麽說也有一百五十人,現在沒準兒已經更多了。”

“假如我們能夠堅持到天黑……”華金說。

“那麽,聖誕節就會在複活節那天來臨了。”下巴挨著地麵的人說。

“假如你大媽褲襠裏也有貨的話,她就變成你大爺了,”另一個人對華金說,“現在能保佑我們的,就隻有你的那位‘熱情之花’了。你叫她來吧,小共產黨員。”

“我不相信那些關於她兒子的說法,”華金說,“如果他真的在俄國的話,他一定是在那裏接受訓練,將來能成為飛行員什麽的。”

“躲在那裏才有安全啊。”那個人對華金說。

“他在那裏學習辯證法,你的‘熱情之花’也去過那裏,還有利斯特和莫德斯托那些人都去過。這些是那個有著古怪名字的人跟我說的。”

“他們到那邊去學習好了,可以回來幫我們。”華金說。

“他們現在就應該來幫我們,”另一個人說,“那些胎毛還沒長全的俄國騙子,現在全部都該來幫幫我們。”這時候,他又開了一槍,“他奶奶的,又打偏了。”

“要節約子彈。別說那麽多話,不然會很口渴的,”聾子說,“這山上可沒有水。”

“給,喝點兒吧,老夥計,”那個人一邊說著話,一邊翻滾到了聾子的身邊,把挎在肩膀上的皮酒袋拿了下來,遞給聾子,“來漱漱口吧,你傷到了好幾處,肯定渴得厲害。”

“大家都來喝點兒吧。”

“那我先喝了,”那個有酒袋的人說,他擰開塞子,往嘴裏擠了一大股酒,之後把酒袋遞了出去。

“我說,聾子,你覺得飛機再過多久能來?”下巴挨在地上的那個人問。

“隨時都有可能,”聾子說,“應該早就到了。”

“依你看,這些狗娘養的雜種會再發動進攻嗎?”

“如果飛機不來的話,就會。”

聾子覺得沒必要說迫擊炮的事兒了,隻要大家看到迫擊炮,就會什麽都明白的。

“如果情況是昨天早上咱們看到的那樣的話,他們的飛機可真多啊。”

“太多了。”聾子說。

他的頭很痛,受傷的胳膊更加僵硬了,因此隻要稍一移動就痛入骨髓。他用沒有受傷的手拿著酒袋的時候,抬頭看了看天空,這是屬於明亮、蔚藍、高遠的初夏的天空。他今年五十二歲,他覺得這是他在有生之年中最後一次看到這樣的天空了。

他並不怕死,但令他感到生氣的是被圍困在這樣一座小山頂上,而這裏很可能就是他們的葬身之地。如果我們能夠殺出去就好了,聾子心想。如果能夠讓他們舍棄那段山穀,或者我們自己能夠完成有效的突圍的話,我們就能穿過那段公路,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什麽問題都沒有了。但是這座像毒瘡一樣的山啊!我們必須要完全利用這裏的地形,直到現在,我們利用得還不算賴。

他要是知道曆史上有很多人也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將一座小山作為了自己的葬身之地的話,那他的情緒也不會高到哪兒去,因為在他所經曆的情況中,是沒有人會在意有著相同際遇的人們的命運的,就好比是一個剛剛守寡的人不會因為知道了別人也新死了丈夫而得到絲毫的寬慰。不管一個人怎麽看待死亡,也不管他在麵對死亡時是否害怕,死亡都是很難令人接受的。但是聾子接受了。他今年已經五十二歲了,並且身負三處槍傷被圍困在小山頂上,即便是這樣,死亡也沒有顯出一點兒可愛之處來。

他這樣跟自己逗著趣,喝了一大口酒,但是當他看了看那高遠的天空,又看了看遠處的山峰和山野,他知道,自己並不想死。如果人一定要死的話,他心想,很顯然,人是一定得死的,那麽,我也可以去死,但是,我並不想去死,我很恨它呢。

死亡有什麽大不了的呢?他想不到死後的情形,自然也就不懼怕死亡。但是活著,就好像是麥浪在風中飄**著。活著,就好像是蒼蠅在高空中自由地翱翔。活著,就好像是在打麥場上,在飛揚的麥粒和粉塵下美美地喝下一陶罐水。活著,就好像騎著一匹好馬,兩條腿下分別夾著一支卡賓槍,經過一個個山崗與河穀,經過一條條岸邊長滿樹木的小溪,狂野地奔向河穀的盡端以及更遠處的山崗。

聾子把皮酒袋還了回去,點了點頭表示感謝。他將身體稍向前傾,輕輕拍了拍已經被滾燙的槍筒烤焦了的死馬的肩膀,他聞到了一股馬鬃的焦糊氣味。他想到了剛才把這匹馬兒拉到這裏來的情形,密集的子彈在他們的頭頂和周圍穿梭而過,簡直能都圍成一道帷帳。他就那樣在馬兒的雙眼與雙耳之間的地方迅速地開了一槍,隨後,趁著馬兒沉重的軀體倒下時,他用最快的速度趴在了又暖和又濕潤的馬背後麵,將槍架在馬背上,朝著正衝上來的敵人一陣掃射。

“Eras mucho caballo,”聾子說,這句話的意思是“你這匹馬兒可真夠棒的。”

這時,他將沒有受傷的那側身體挨在地麵上,抬頭向天空中望去。他的身下是一大堆的空彈殼,大塊的岩石擋著他的腦袋,馬兒的屍體擋著他的身體。他的傷口讓他感到既僵硬又麻木,他感到很疲乏,同時又痛苦地難以動彈。

“你感覺還好嗎,老夥計?”他身邊的一個人問道。

“還好,我想睡一會兒。”

“睡吧,”那個人說,“他們來的時候,會驚醒你的。”

這時候,他們聽到了山坡下有人喊話的聲音。

“土匪們,你們聽好了!”喊話的人藏在岩石後麵,那裏架著的自動步槍是距離他們最近的,“趕快投降吧!否則等飛機來了,你們會被炸得粉身碎骨的!”

“這人在喊什麽?”聾子問。

華金跟他說了一遍。聾子側著身用力翻滾,之後抬高了一點身體,讓自己蹲伏在了機槍的後麵。

“說不定飛機不會這麽快來,”他說,“不要回話,也不要開槍。他們說不定會再來攻擊我們呢。”

“罵上他們幾句也不行?”跟華金談論“熱情之花”的兒子在俄國的那個人問道。

“不行。”聾子說,“把大手槍給我。大手槍在誰那兒?”

“在這兒。”

“來,把它給我。”他跪在地上,拿著那把九毫米口徑的星牌大手槍,衝著馬屍體旁邊的地麵上開了一槍,過了一會兒,又間隔著朝地麵上開了四槍。然後,他默默地數了六十個數,等他數到第六十的時候,朝著馬屍體打出了最後一槍。他衝著大家笑了笑,然後把大手槍還了回去。

“上滿子彈,”他壓低聲音說,“誰都不要說話,也不要開槍。”

“土匪!”躲在岩石後麵的人大聲喊叫著。

山上沒有人說話。

“土匪!投降吧!否則你們會被炸得粉身碎骨的!”

“他們很快就要上鉤了,看著吧。”聾子說,語氣顯得很興奮。

他看到岩石後麵有個人在向山上張望,發現山頂上沒有人朝他射擊後,那個人又用最快的速度把腦袋縮了回去。聾子趴在地上,繼續觀察著山下的情況,那個人沒有再敢把腦袋探出來了。他轉過頭,看到其他的人也在認真觀察著自己把守的那段山坡。他看到大家都搖了搖頭。

“都趴好了,不要動。”聾子低聲囑咐大家。

“狗娘養的土匪!”岩石後麵又傳來了叫罵聲。

聾子笑了起來,他側過那隻聽力正常的耳朵,才模糊地聽到那聲咒罵。這也要比阿司匹林管用多了,他心想。我們能幹掉幾個呢?他們真有那麽蠢?

咒罵聲沒有再繼續下去了,大概有三分鍾的時間,他們什麽都沒有聽到,山下的人也保持不動。這時候,距離他們一百碼的那塊岩石後麵又有人探出了腦袋,並且朝山頂上開了一槍。子彈射在岩石上,聲音尖利。聾子看到有人低著頭、冒著腰從架設著自動步槍的岩石後麵飛奔出來,跑向了剛剛朝他們射擊的岩石後麵的伏擊者待著的地方。聾子看到那人幾乎是撲躍著跳到那裏去的。

聾子看了看他的周圍,大家夥兒都對他打著手勢,告訴他自己把守的山坡沒有異常。聾子感到有些高興,他笑著,並且搖了搖頭。阿司匹林也頂不上這招兒的十分之一,他心想。於是,他靜靜地等待著,他心中的這份喜悅隻有獵人才能夠體會的出。

山坡下麵,剛才撲躍至岩石處的人正和守在那裏的伏擊者說話。

“你覺得情況正常嗎?”

“很難說。”伏擊者說。

“看起來似乎合情合理,”這個擔任著指揮官的人說,“他們被我們圍住了,他們走投無路,隻能一了百了了。”

伏擊者什麽話都沒有說。

“你怎麽看?”指揮官問。

“看不太出來。”伏擊者說。

“上麵響了幾槍之後,你觀察到什麽了嗎?”

“什麽也沒有。”

指揮官低下頭,看了看手表,現在是下午兩點五十分。。

“飛機在一小時前就該到了,”指揮官說。這時候,另一個軍官也衝到了這塊岩石的後麵,伏擊者往邊上靠了靠,給他挪出了點兒空間。

“帕科,”第一個軍官說,“你覺得上麵是什麽情況?”

第二個軍官由於衝過來時力道過猛,還靠在岩石上大口地喘著粗氣。“我覺得這裏頭八成有鬼。”他說。

“要是沒鬼呢?我們就包圍著幾個死人,在這裏幹等著,這不是要讓人笑掉大牙了嗎?”

“我們已經幹過的那些事,何止會讓人笑掉大牙,”第二個軍官說,“你自己看看這裏。”

他看了看這片山坡,在靠近山頂的位置上,歪斜著許多具屍體。他又往山頂上看去,那裏山石淩亂,在岩石的缺口處橫臥著一匹死馬的屍體,他能看到那匹死馬伸直的馬腿,以及馬蹄上打著的馬蹄鐵,還有被那幾個土匪新翻起的成堆的泥土。

“迫擊炮到底是怎麽回事?”第二個軍官問道。

“應該還得再過一小時才能來,我想,他們是不會早到的。”

“那就等著吧,等著迫擊炮。咱們已經幹了夠多的蠢事了。”

“土匪們!”第一個軍官突然大聲叫喊著從岩石後麵站了起來,當站直了身體後,他發覺自己離山頂近了很多。“下流的赤色胚子!怕死的膽小鬼!”

第二個軍官看了看他身邊的伏擊者,衝他搖了搖頭。伏擊者將頭轉向了一邊,緊閉著雙唇。

第一個軍官直挺挺地站在那裏,右手握著手槍的把手,他的腦袋已經完全暴露在岩石外麵了。他對著山頂大聲地咒罵著,但是山上還是什麽動靜都沒有。這時候,他索性從岩石後麵走了出來,站在毫無遮擋的空地上看著山頂。

“如果你們還有在喘氣的,就開槍吧,怕死的膽小鬼們!”他喊叫著,“衝我這個從來不怕狗娘養的土匪的人開槍啊!”

因為嘶聲力竭地喊出了一連串的話,這個軍官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第二個軍官又搖了搖頭,這個名叫帕科·貝侖多的中尉身材瘦削,皮膚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眼神看起來十分溫和,他的嘴唇很薄,麵頰上滿是胡茬。他們的第一次進攻命令就是正站在那裏大聲叫罵著的軍官下達的,正是在那次進攻中,帕科中尉最親密的朋友死在了那段山坡上,他也是一名很年輕的中尉,而現在,帕科全耳朵裏全是那個正處於狂熱狀態的上尉的叫罵聲。

“殺害我母親和姐姐的就是你們這幫比人渣還不如的畜生!”上尉說。這個人麵色泛紅,嘴唇上方留著兩撇金黃色的小胡子,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睫毛的顏色也很淺,但是,你能看得出他的眼睛有些問題,因為當你看著他的時候,你會發現,他的目光不會立馬就能對準他想要看的人或者物體。“土匪!赤色分子!”他又罵了起來,“怕死的膽小鬼!狗娘養的畜生!”

這時,他正站在完全沒有遮掩的空地上,他用手槍瞄準了聾子的那匹死馬,這也是山頂上唯一一個可以用來瞄準的目標。他朝著那裏開了一槍,子彈打在了離目標十五碼的土地上,那裏的泥土被濺了起來。上尉緊接著又開了一槍,這次子彈打中了死馬旁邊的岩石,啪地一下被彈開了。

上尉站在那裏朝山頂上看著,貝侖多中尉看著山坡上那個死去的中尉的屍體,而伏擊者則盯著自己腳下的地麵,之後,他抬起頭看著站在那裏的上尉。

“上麵,恐怕沒人了。”上尉說著。“你,”他指了指伏擊者,“你上去看看。”

伏擊者低下了頭,一句話都不說。

“你聽到我在對你說話嗎?”上尉大聲喊叫著。

“我聽到了,上尉先生。”伏擊者仍舊低著頭說。

“聽到了就快點去!”上尉握著他的手槍,說,“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上尉先生。”

“聽清楚了為什麽還坐著不動?”

“我不想去,上尉先生。”

“什麽?你說什麽?”上尉轉身回來,用手槍頂在伏擊者的腰上,“你說你不想去?”

“我很害怕,上尉先生。”伏擊者毫不掩飾地說。

貝侖多中尉看著上尉的臉,他看到他的眼睛中充滿了異樣的目光,他覺得上尉會一槍斃了這個士兵的。

“聽我說,莫拉上尉。”貝侖多中尉說。

“怎麽了,中尉?”

“這位小兄弟或許是對的。”

“他說他害怕,這是對的?他想違抗命令,這是對的?”

“不,上尉。我的意思是,這小兄弟說山頂上有鬼,是對的。”

“那些人全都死透了,”上尉說,“難道你剛才沒有聽到我說,他們已經死了嗎?”

“哦,你是說躺在山坡上的那些人嗎?”貝侖多說,“這一點我倒是同意。”

“帕科,”上尉說,“不要說這樣的話,你以為這裏的人,隻有你對胡利安中尉有感情?我敢保證,山頂上那幫土匪全都已經死了。你看!”

他邊說邊站了起來,用雙手撐著身前的大岩石,把整個身體都撐了上去,先是很別扭地跪著,然後又將身體站直。

“開槍啊!你們這幫狗娘養的!”上尉站在岩石頂上揮動著雙手,大聲喊叫著,“你們倒是開槍啊!”

山頂上,聾子安靜地趴在死馬的身後,咧開嘴笑了起來。

居然有這種蠢蛋,聾子心想,他笑出了聲,他努力忍著笑,但因為實在太好笑了,以至於他笑得身體發顫,這一笑讓他的胳膊更痛了。

“赤色土匪,”上尉還在大聲喊叫著,“赤色流氓!朝我開槍啊!我命令你們,瞄準我,開槍!”

聾子努力忍著笑,隻見他的胸口上下起伏著,他趴在馬屁股後麵偷偷地朝下麵看了一眼,那個上尉還像個白癡一眼站在岩石頂上揮動著雙手,另一個軍官和伏擊者分別站在岩石的兩邊。聾子緊盯著眼前的目標,高興地直晃腦袋。

“朝我開槍啊,”聾子學著上尉的話,小聲地自言自語,“你們倒是開槍啊!”這時,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的胳膊痛得厲害,而且每笑一次,就感到腦袋要炸開了似的。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地笑得全身發顫。

莫拉上尉從岩石頂上跳了下來。

“現在,你總該相信了吧,帕科?”上尉用質問的口氣對貝侖多中尉說。

“不信。”貝侖多中尉回答。

“真見鬼!”莫拉上尉說,“守在這兒的除了怕死的膽小鬼就是白癡王八蛋!”

伏擊者再次很小心地躲到了岩石的後麵,貝侖多中尉蹲在了他的身旁。

莫拉上尉站在沒有遮擋的岩石旁邊,再次開始對著山頂上大罵特罵。在所有的語言中,屬西班牙語中的髒話是最髒的,它不僅包含了英語中所有的髒話,還包含了其他一些天主教國家中難聽的說辭。貝侖多中尉和伏擊者都是十分虔誠的天主教徒,這兩人也都是納瓦拉的保皇派,盡管他們在憤怒的時候也常常說著詛咒或褻瀆神明的話,但在內心中仍舊覺得這是一種罪過,他們都會定期為自己所犯的此種罪孽作懺悔。

現在,這兩個人正蹲在岩石後麵看著莫拉上尉,當聽到那個站著的人喊叫著大罵的時候,兩個人都覺得出自他口出的那些難聽的話和他們無關。在這種無法把握生死的當口,他們不願意再讓這樣的難聽話使自己的內心感到不安。褻瀆神明的語言會帶來厄運,伏擊者心想,上尉膽敢用這樣的語言提及聖母,這可真是個不祥的兆頭。這家夥的咒罵比赤匪分子還要惡毒百倍。

胡利安已經不在人世了,貝侖多中尉心想。他在這樣一個日子裏,白白地死在了那山坡上。而那個正站在那裏滿嘴噴糞的家夥,隻會讓我們的運氣變得更壞。

這時,莫拉上尉止住了叫罵,他轉過身來,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目光看著貝侖多中尉。“帕科,”上尉說,他看起來似乎很高興,“跟我一起上去。”

“我不去。”貝侖多中尉回答。

“你說什麽?”上尉又把手槍握在了手裏。

這些動不動就把槍拔出來的家夥真是讓人厭煩,貝侖多心想,他們好像不拔出手槍就無法下達命令了似的,說不定他們上廁所的時候也得把手槍拔出來,否則他們一個個地都會便秘。

“如果你對我下達命令的話,我當然會和你一起去,但是我並不情願那麽做。”貝侖多中尉對莫拉上尉說。

“那麽,我自己去好了!”莫拉上尉說,“這裏怕死的膽小鬼實在是太多了!”

他握著他的手槍,從容不迫地向山頂爬去,他並不找尋任何可以隱蔽的地方,大步地、徑直地向前走去,在他的正前方,是馬匹的屍體、岩石和山頂上那些被挖出不久的泥土。貝倫多中尉和伏擊者在岩石後麵看著他。

聾子趴在馬匹屍體的後麵,透過它和岩石之間的空隙,看著上尉正在爬坡。

隻這一個,真見鬼,聾子心想。等了半天,隻撈到了這麽一個蠢貨。但是聽他說話時那種趾高氣揚的語氣,似乎不是個小人物。瞧他走路時的那副德性,哼,真是個愚蠢透頂的畜生。這狗娘養的畜生是我的了。我會帶著這該死的東西上路的。這個正在向我們走過來的人是我們的同路人,快點兒過來吧,同路人先生,步子再邁得大點兒吧。徑直地走過來吧,別猶豫。快過來領教領教你爺爺們的本事吧。好的,對,就這樣,繼續往前走,別停下。很好,就這樣走。不要停下來去看那些死鬼啦。是的,對,很好,就這樣走。何必要低頭去看那些屍體呢,你很快也會變得和他們一樣的。好的,眼睛朝前看,對,繼續邁開你的步子,再邁得大一些,很好,就是這樣。看他,還留著英國式樣的小胡子。你覺得這小胡子很配你的臉型嗎?你喜歡這樣的小胡子嗎,嗯?同路人先生?謔,這家夥是個上尉,看看他的袖章,嗯,真了不起啊。我就說嘛,這畜生不是個小人物。他的長相看起來像個英國人。紅臉,黃頭發,藍眼睛。他沒戴軍帽,你的軍帽呢,同路人先生?這家夥的小胡子黃乎乎的,淡藍色的眼睛看著好像不大對勁,似乎很難將目光聚集起來。離我很近了,好了,很好,太近啦,同路人先生,你知道接下來你會挨一槍子了嗎,同路人先生,你做好準備了嗎?

聾子不動聲色地扣動了自動步槍的扳機,這種架在三腳架上的武器突然產生的後坐力使它邊打滑邊震動了一下,槍托在聾子的肩頭狠狠地連續撞擊了三下。

莫拉上尉突然撲倒在了山坡上,他的左手被壓在身體底下,握著手槍的右手伸在腦袋的上方。山坡下又開始了密集的槍聲。

貝侖多中尉趴在岩石後麵,心想,這下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衝過這段沒有任何掩護的地段了,就在這時,他聽到山頂上傳來了一個人既低沉又嘶啞的聲音。

“土匪們!”那聲音喊道,“土匪!朝我開槍啊!斃了我吧!你們倒是開槍啊!”

山頂上,聾子趴在自動步槍的後麵,直笑得胸口作痛,笑得他覺得自己的腦袋頂都要炸裂開了。

“土匪!”他又高興地學著莫拉上尉的語氣,大聲地喊道,“朝我開槍啊!土匪!”之後,他高興地搖頭晃腦,完全不顧那劇烈的頭痛。給我們陪葬的家夥可真多啊,他心想。

他打算等另一個軍官從岩石後麵出來之後,就用自動步槍幹掉他。他早晚都得離開那處掩護,聾子很清楚,他如果繼續躲在那裏的話,是沒法兒指揮戰鬥的。聾子認為現在的時機非常好,他很有把握可以幹掉他。

正在這時,山頂上的另外四個人都聽到了很遠的地方有飛機飛來的聲音。

聾子沒有這個聲音,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瞄準著岩石的下方,他心想,當我看見他出來的時候,說不準他正在奔跑,如果稍一分心,就沒法兒擊中他了。他往這個方向跑時,我可以從自動步槍朝他掃射,並且讓子彈落在他的前麵,又或者讓他逃跑,然後也把子彈打到他的前麵。我要把他逼到那塊岩石邊上的時候,再開始打他,我要對準他掃射。這時候,聾子覺得自己的肩頭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他立即轉過頭來,出現在他眼前的是華金那張因為驚恐而變得灰白的麵孔,這小夥子正在向天空中指著,聾子順著他的手指向上看去,他看到了在不遠處有三架飛機正在向他們飛來。

就在這個時候,貝侖多中尉猛地從岩石後麵衝了出來,他低著頭、彎著腰,撒開雙腿奮力向下衝去,越過一小段山坡後,來到了架著自動步槍的岩石後麵。

聾子正在看著天上的飛機,沒有看到貝侖多中尉已經溜走了。

“幫我把槍拖出來。”他對華金說。這年輕的小夥子一下子就把架在馬屍體和岩石縫隙之間的自動步槍給拽了出來。

飛機已經離他們很近了,它們排成梯隊飛行,聲音和體型都在迅速變大。

“朝天仰臥,準備射擊!”聾子說,“等它們飛過來的時候,照著它們的前麵打!”他始終在緊盯著飛機,“他媽的王八蛋!狗娘養的臭雜種!”他嘴裏一直不停地罵著。

他仰臥在地麵上,試圖用自動步槍瞄準飛機。

“伊格納西奧,幫我按住槍架的三隻腳。”槍架垂在華金的脊背上,槍筒隨著小夥子無法控製的顫抖而不停地跳動著。小夥子低低地蹲在地上,低著頭,耳邊是飛機越來越近的轟鳴聲。

伊格納西奧趴在地上,抬頭望著天空中正在飛來的飛機,他索性用兩隻手一下子將槍架的三隻腳牢牢地捏在了一起,極力穩住槍身。

“別抬頭,小夥子,”他對華金說,“頭向著前麵,別亂動。”

“‘熱情之花’說:‘寧願站著死——’”飛機的轟鳴聲越來越近了,華金對自己說,還沒等這句話說話,他突然間改口念到:“蒙受天恩的瑪利亞啊,願天主與你同在;你是女人中的有福之人,你的兒子耶穌也是有福之人。天主聖母瑪利亞,在我們將死之際,請為我等罪人賜福祈禱吧。阿門。天主聖母瑪利亞,”起初,小夥子在這樣祈禱著,緊接著,飛機巨大的引擎聲已經讓他無法忍受了,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立刻在巨大的飛機聲中做起了痛悔,“萬能的天主啊,我誠心懺悔,冒犯了我全身心敬愛的——”

這時,他聽到了震耳欲聾的槍聲,那聲音大得就好像是拿著錘子正在他耳邊敲擊著什麽似的。灼熱的槍筒壓在他的肩背上。這時,猶如錘擊般的槍聲又響了起來,槍口噴出的氣浪一個勁兒地衝擊著他的耳朵。伊格納西奧用力把三角槍架向下拉,他的背部感受到了槍管的熱度。在飛機的轟鳴和錘擊般的槍聲中,他一下子忘記了痛悔應該怎麽做了。

他能記起來的隻是,在我們瀕死之際。阿門。在我們瀕死之際。阿門。瀕死之際。瀕死之際。阿門。大家都在射擊。現在,在我們瀕死之際。阿門。

這時候,在錘擊般的密集槍聲中,長空中劃過一聲呼嘯,緊接著,小夥子聽到轟隆一聲巨響,他看見了一片黑紅相間的景象,他感到地下的泥土被翻動了起來,被翻起來的泥土,怕打著他的臉龐,無數泥土和隨時從他的頭頂砸落下來,伊格納西奧的身體和槍都一起壓在了他的身上。他還活著,因為他聽到了那巨大的呼嘯聲又響了起來,隨著第二聲巨大的轟隆聲,地麵上的泥土再一次被翻動了。緊接著是第三聲轟響,他感到身下的地麵突然開始傾斜,山頂的一側好像升了起來似的,之後泥土和碎石再一次砸向了他們已無法動彈的身體上。

飛機又對山頂進行了三次轟炸,但是,在山頂上,已經沒有人知道這些了。接著,飛機又用機槍掃射了一邊山頂之後就飛走了。飛機在最後一次俯衝時,第一架飛機在機槍掃射之後,立即將機頭拉起,之後的每架飛機也都像第一架一樣,然後,它們變換成了V字隊形,就向著塞哥維亞的方向飛去了。

山上,除了華金之外,其他的人都死了,小夥子的鼻孔和耳朵都在流血,他的身上壓著伊格納西奧的屍體,他已經失去了知覺,什麽都感覺不到了。一顆炸彈在落下時,他剛好在爆炸範圍的正中心,頓時就被氣浪憋住了氣息。貝侖多中尉看著麵前這個小夥子,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之後用右手握住手槍,利落地衝著小夥子的後腦勺來了一槍,動作幹脆地就像是聾子擊斃那匹受了傷的馬兒一樣。

貝侖多中尉站在已經亂成一片的山頂上,俯瞰著山坡上他的同伴們的屍體,之後,他抬起頭,看了看聾子一夥到達之前之前他們追逐他的那片地方。他看到了自己所屬部隊在這一路上的所有部署,他下令把已失去主人的馬兒牽過來,然後將這裏的屍體綁在馬鞍上,準備送回拉格蘭哈。

“帶上那一個,”他用手指著一具屍體說,“手裏握著自動步槍的那一具,這個看起來年齡最大,聾子一定就是他了,他就是那個掌槍的。不。把他的腦袋砍下來,然後用披風包住。”他又想了想,然後說,“把這幾個人的腦袋都砍下來吧,還有我們一早就發現的那幾個,對,那幾個在山坡的下段。把武器都收繳了,手槍和步槍,全部。把聾子手裏的自動步槍綁在馬背上。”

他走下山坡,來到他們第一次進攻時中尉被打死的地方。他低下頭看了看他,但沒有伸手碰他。

“Qué cosa más mala es la guerra,”中尉自言自語地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沒有什麽比戰爭更壞的事情了。”

在這之後,他又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就徑直朝山下走去了。在他下山的過程中,他念誦了五遍《天主經》和《聖母經》,以求得陣亡同伴的安息。他不願意一直待到看到自己的命令被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