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這一切太像是遊樂場中的旋轉木馬了,羅伯特·喬丹心想。但不是那種配有音樂聲、孩子們騎在漆有金色顏料的牛身上、飛速旋轉的木馬。遊樂場裏還有套圈遊戲,曼恩大街上一到傍晚就會亮起那種藍色的煤氣燈,旁邊還擺著賣炸魚的小攤子,搖彩輪在轉動著,就像風車一樣,上麵的阻力片有節奏的拍打著帶有變好的木質小方格,當做獎品的糖塊一包又一包地堆疊得放佛是座小型的金字塔。是不,並不是那種旋轉木馬。雖然現在也有人等在那裏,那些頭戴便帽的男人和穿著羊毛衫、頭發被煤氣燈照得發亮的女人,她們就站在那裏,守著正在旋轉的搖彩輪前麵。可不是嘛,人還是那些人,但是,輪子卻不是一樣的輪子了。那是種有時候會向上繞著轉圈的輪子。

現在,它已經轉了兩圈了。大輪子傾斜著,轉過一圈,就重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一邊高過另一邊,它會隨著旋轉把你帶向高處,再向下把你送回來。當然,沒有獎品,羅伯特·喬丹心想,因為沒人願意去搭這種輪子。每當你登上去,其實你並不打算這麽做,輪子隻轉上一圈。它順著它那橢圓形的軌道,從低到高、再從高到低地來上那麽一圈,你就又出現在了原來的位置上了。現在,我們就是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了,羅伯特·喬丹心想,該落實的事情一件都沒有辦成。

外麵的風已經停了,山洞裏暖意洋洋。這時,羅伯特·喬丹坐在桌子前麵,桌麵上擺著他的筆記本,他正仔細考慮著炸橋的有關技術問題。他用了三張草圖描繪出了炸橋的行動方案,又用了兩張草圖來標明炸橋的爆破方法,草圖看上去明白得就像是小朋友們的課外讀物。他心想,假如在炸橋時他自己遇到了什麽意外的話,安塞爾莫還可以代替他來完成任務。他畫好這些圖後,仔細地看著。

瑪麗亞坐在他的身邊,越過他的肩膀看著他工作。羅伯特·喬丹注意到巴勃羅正坐在桌子的對麵,而其他的人都在聊天或是打牌來消磨時間。這時候,山洞裏沒有沒有晚餐時那種飯菜的味道了,轉而替換成了爐火味、煙草味、葡萄酒味以及人身上的汗臭味。瑪麗亞看到他快畫完一張圖了,於是將自己的一隻手放在了桌麵上。羅伯特·喬丹伸出自己的左手握住了那姑娘的手,他把它舉到自己的鼻子前麵,他聞到了她手上洗碗碟時殘留下來的那種劣質肥皂的味道,以及皮膚上的香味。他放下了她的手,沒有抬眼睛看她,又繼續工作了起來。姑娘的臉紅了,但是羅伯特·喬丹並沒有看到。她仍舊把手放在他的手邊,但是他沒有再次握住它了。

這時候,羅伯特·喬丹畫完了整個的炸橋方案,他翻開了筆記本上新的一頁,在那裏寫起了行動指令。他的思路清晰、考慮周密,筆下的那些內容讓他感到高興。他寫了整整兩頁,之後又仔細的檢查了一遍。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羅伯特·喬丹對自己說。已經寫得足夠詳細了,應該沒有任何遺漏的地方了。戈爾茲對他下達的命令,就是端掉兩個哨所,再把橋炸了。這就是這項任務的全部。那些關於巴勃羅的事情,再怎麽樣也不應該由我來負責解決,那些個問題早晚也是會解決的。有沒有巴勃羅都一樣,隨便怎麽樣都行,我毫不在意。但是,我不準備再次爬上那個輪子了。我已經爬上去兩次了,兩次都回到了原點,所以,我不會再次爬上去了。

他合上了那本筆記本,抬頭看著瑪麗亞,對她說:“嘿,美麗的姑娘,你看出什麽來了嗎?”

“什麽也沒有看出來,羅伯托。”瑪麗亞說著,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那隻仍舊捏著鉛筆的大手上,“全部完成了?”

“是的,都完成了,一切都有了安排。”

“嘿,英國人,你在幹什麽呢?”坐在對麵的巴勃羅問,他的眼神又變得迷迷糊糊的了。

羅伯特·喬丹看著巴勃羅。離那輪子遠點兒吧,他對自己說,別再爬上去啦,它似乎又要轉起來了。

“我研究了一下有關於炸橋的問題。”他彬彬有禮地回答道。

“哦,情況,還好嗎?” 巴勃羅問。

“非常好,”羅伯特·喬丹說,“所有的事情,都非常好。”

“我一直在想關於撤退的問題。”巴勃羅說。羅伯特·喬丹看了看他那雙醉醺醺的眼睛,又看了看酒缸。酒缸裏幾乎沒有酒了。

離那輪子遠一點兒吧,他對自己說。巴勃羅又喝了很多酒,是的,他在喝了,你可不要再去往那輪子上爬了。人們不是都說,格蘭特曾經在內戰時常喝得醉醺醺的嗎?他肯定是這樣。我想,要是格蘭特能認識巴勃羅的話,他一定會對把他和這樣一個人放在一起做比較感到無比氣憤的。格蘭特還很喜歡抽雪茄。他得想辦法給巴勃羅也弄支雪茄。他這副德性要是再加上根雪茄的話,才能算得上完整,叼著咬去了半截的雪茄,謔。但是,他去哪裏給他弄雪茄呢?

“研究出什麽結果了嗎?” 羅伯特·喬丹問。

“很不錯。”巴勃羅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你想到辦法了?”奧古斯丁問,這時候他正在和別人一起玩牌。

“是的,”巴勃羅說,“很多種辦法。”

“在哪兒想到的?酒缸裏?”奧古斯丁問。

“有可能吧,”巴勃羅說,“誰說得準呢?嘿,瑪麗亞,能幫我把酒缸填滿嗎?”

“酒袋裏的辦法應該更多,”奧古斯丁邊玩牌邊說,“你最好鑽到那裏麵去看看。”

“不去,”巴勃羅說,“我就在酒缸裏想辦法。”

巴勃羅也不想再爬到那個輪子上去啦,羅伯特·喬丹心想。它一定在空轉著。看來,如論如何都不能在上麵待得太久了,說不定那真是個能把人轉死的輪子。很高興我們都下來了。那兩次在輪子上經曆,已經讓我暈頭轉向了。但是在那東西上,酒鬼們和那些真正的卑劣者會至死都不下來。它先是向上轉,每一次的轉發都略微有些不一樣,然後再向下轉。隨它去轉吧,它愛怎麽轉就怎麽轉吧,他想。總之,沒人能讓我上去了。可不是嘛,格蘭特將軍,我已經不在那輪子上啦。

比拉爾正坐在爐火邊看著那些人玩牌。她把座椅轉了過來,這樣就可以看到前麵的人手中的牌了。

剛才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在此時變成了和諧的家庭場景,這真是太奇怪了,羅伯特·喬丹心想。原來,那輪子在向下轉的時候,才是讓你真正難受的時候。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在那輪子上啦,他想著,任何人都別想再讓我上去了。

如果將時間退回到兩天以前,我並不認識比拉爾、巴勃羅,還有這裏的其他人,羅伯特·喬丹心想。在那時的我的世界中,也並沒有瑪麗亞的存在,那樣的世界真是簡單啊。戈爾茲給我下達了很明確的命令,雖然這命令在執行中會產生一些困難,也可能會導致一些較為嚴重的後果,但總體來說,這命令的可行度是很高的。等炸橋的任務結束後,我能不能回到前線都是可以的,如果能夠回去,我希望請上幾天假,去趟馬德裏。沒有人在這次戰爭中休假,但是,我一定會有時間在那裏待上個兩三天。

我會在馬德裏買幾本書,再到百花旅館裏好好洗個熱水澡,羅伯特·喬丹想。我要讓茶房路易斯幫我買瓶苦艾酒,當然,前提是他能夠在萊昂乳製品店或者馬路旁邊的小店鋪裏找到這種酒。洗完了澡,我就要一邊喝著酒,一邊躺在**看書,然後,我會給蓋洛德飯店打個電話,看看是否能夠預約個去那裏用餐的時間。

他不打算去路邊的小餐館吃飯,那裏的飯菜味道差不說,還得提前去,不然的話就什麽都沒有了,而且,那裏有很多記者和他都是舊相識。他要先在房間裏喝點兒酒,以便讓自己有聊天的興致,然後再前往蓋洛德飯店和卡可夫一起用餐,那裏的飯菜十分地道的飯菜,而且還有真正的啤酒,在用餐之後,他要向卡可夫詢問一些關於戰局的情況。

蓋洛德飯店是由俄國人接管的馬德裏的大飯店,他第一次去那裏的時候,並不喜歡它,因為對一個正在被圍困的城市來說,這座飯店太過奢華了,而且菜肴也極其講究,那裏的人們的談吐帶有很濃的玩世不恭的意味,這一切都和戰爭時期的情況很不匹配。但是,我是一個很容易就被腐化了的人啊,羅伯特·喬丹心想。既然你完成了你的任務,而且有一個享受美味的機會,那為什麽不去一飽口福呢?他當時聽到的那些玩世不恭的語言,似乎都是很正確的。對了,這也成為在那裏的聊天的話題之一,他想。是的,就這樣吧,等到這次任務徹底完成之後。

你可以帶著瑪麗亞一起去往蓋洛德飯店嗎?不,恐怕不能。但是你可以讓她待在百花旅館裏洗個舒服地熱水澡,然後等著你回來。是的,就這麽辦。你可以先向卡可夫說說瑪麗亞的情況,之後再帶她一起去,因為到了那時,他們的好奇心會讓他們很想親眼見見這姑娘的。

或許你不會去蓋洛德飯店。你可以早早地在路邊餐館吃個飯,就回到百花旅館。但是,實際上,你是很想要去蓋洛德飯店的,畢竟你很希望再次看看那裏的一切。你想要在任務完成之後美美地吃上一餐,還有,那裏既舒適又奢華的環境也總是在吸引著你。你可以在這之後再回到旅館,那裏有正等著你的瑪麗亞。是的,等任務完成之後,她會在百花旅館等著你的。是的,一切都得等任務完成之後。如果任務完成的很順利,你去蓋洛德飯店大吃一頓有什麽不可以的呢?這是你應得的獎賞。

你與西班牙工農出身的指揮官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蓋洛德飯店裏。戰爭剛剛開始時,這些從沒有受過任何專業軍事訓練的就拿起了武器,你發現,他們中有很多人都可以說一口流利的俄語。幾個月前,你也曾因為這種情況而感到失望,隨即變得憤憤不平。但是等你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也就毫不在意了。畢竟,他們原先的身份隻是些工人和農民,你能要求些什麽呢?一九三四年的革命,他們全都積極參與其中,革命失敗後,他們不得不流亡國外。他們進入了俄國的軍事學院,以及共產國際主辦的列寧學院,他們在那裏接受了指揮作戰的一係列軍事訓練,為下一次的戰鬥做著準備。

他們在那裏接受了共產國際的教育。在革命進行的過程中,你不能讓不相關的人知道是什麽人在幫助你,也不能讓別人知道有人掌握了比他們更多的情況。在這一點上,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了。一件事情如果是正確的,那麽即使說些謊話也是無傷大雅的。起先,他很反感說謊話,他很討厭說謊的行為,但是後來,他也漸漸變得愛說謊了。這樣做雖然是每一個革命的人都在所難免的,但是,說到底,它仍舊算不上是種正當的行為。

你在蓋洛德飯店中聽別人說,雖然伐倫廷·岡薩雷斯被人們稱為“農民”,但實際上他並不是個農民,他是西班牙外籍軍團中的一個前中士,後來跟著阿布德·艾爾·克裏姆共同作戰。這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他為什麽不能這樣做呢?這次的戰爭過不了多久,就會需要這樣的領袖人物了,而那些真正的農民出身的領袖會像巴勃羅那樣,讓人們巴不得進而與安置。你無法等著一個真正的農民出身的領袖人物出現,因為等到他出現時,他很可能已經沾染了太多的農民習氣。所以,必須要創造一個領袖出來。“農民”岡薩雷斯,有個一副厚嘴唇,就像黑人的嘴唇那樣,他長著黑色的胡須,目光如炬,他認為這個人很可能會像真正的農民出身的領袖那樣,惹出一堆的麻煩。他上一次見到岡薩雷斯時,發現他相信了對於自己的那些宣傳,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農民了。他是個既勇敢又堅強的人,沒有人比他更勇敢了。他說起話來總是滔滔不絕,激動的時候會不分青紅皂白,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從來不計後果。這樣的後果已經很多了,但不論怎麽說,他都是個非常了不起的旅指揮官。他不知道自己會從什麽時候開始不被重用,但是,不管遇到何種情況,他都會堅持鬥爭,直到最後一刻。

你還在蓋洛德飯店裏見到過恩裏克·利斯特,那個來自於加利西亞的普通石匠,他會說俄語,現在,他是一個師指揮官。你還遇見過安達盧西亞人胡安·莫德斯托,他原本是個細木匠,而現在則指揮著一個軍團。他從沒在聖瑪麗亞港學習過俄語,但是,如果有一所專門為細木工開設的貝裏茲語言學校的話,他是可以學得會的。他是個很好的青年黨員,因此很得俄國人的信任,他們常會用“百分之百”這樣地道的美國詞語,驕傲地說起這事兒。這位青年軍人,要比利斯特和“農民”都更聰明。

如果你想要找到一個能夠接受全麵教育的場所,那麽,蓋洛德飯店就是一處這樣的所在。你所了解到的全部真實情況,都是在那裏得到的。對於他的教育才剛剛開始呢,羅伯特·喬丹心想。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持續地接受這樣的教育。對於他而言,蓋洛德飯店是一個他需要的好去處。以前他相信過的那些謊言,曾讓他頗為吃驚。但是現在,他明白沒有必要無事整個騙局。他需要知道的是實實在在的情況,而不是隻存在於幻想中的情況。戰爭中難免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謊言,總會有那麽一天,利斯特、莫德斯托和“農民”會向大家說明一切的。他很高興能夠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在蓋洛德飯店中親自發現那些真相。

他已經在馬德裏買了幾本書,已經泡了個舒服地熱水澡,並且喝了兩杯苦艾酒,又閱讀了一會兒,蓋洛德飯店就是他準備要去的地方。這是他在認識瑪麗亞之前的習慣。好吧。現在,他可以在百花旅館裏租下兩個房間。瑪麗亞可以在他不時,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而他會很快回來的。她已經在山區中待了多麽多的日子,再在旅館中多等一會兒,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們可以一起在馬德裏呆上三天,這已經能算得上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了。他會帶著她去看一場馬克斯三兄弟主演的《歌劇院一夜》。這部片子已經上映三個月了,它還會再上映至少三個月的。瑪麗亞一定會喜歡這部片子的,羅伯特·喬丹心想。是的,她一定會非常喜歡的。

但是,話又說回來,蓋洛德飯店和這個山洞之間的距離可夠遠的。不,那段路算不上有多遠,確切的說,更遠的是從這個山洞回到蓋洛德飯店的那一段路。他第一次去那裏是,是跟著卡希金一道兒去的,但當時的他並不喜歡那裏。卡希金對他說,他應該去那裏和卡可夫見上一麵,因為卡可夫想要多認識一些美國人,而且他最喜歡的是洛佩·德維加的《羊泉村》,他認為這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劇作。大概就是因為這些原因,他才會跟著卡希金去往蓋洛德飯店。但是那時的羅伯特·喬丹,顯然並沒有把這一切放在心上。

他喜歡卡可夫,但是並不喜歡蓋洛德飯店。在他認識的人裏,卡可夫算是最聰明的一個。他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卡可夫穿著黑色的馬靴、灰色的馬褲和同色的短上衣,四肢顯得和細小,但是臉龐和身材又是浮腫著的,他說話時會從粗大的牙縫裏漏出口水,整個模樣都滑稽極了。但是,即使這樣,他也是他所認識的人裏,最有頭腦的那一次,他雖然看起來有些傲氣,但為人卻非常自尊自愛,而且有很強的幽默感。

不得不承認,蓋洛德飯店是個既奢華又腐敗的地方。但是,統治著六分之一個世界的大國代表們難道不能得到這麽一點兒的享受嗎?當然了,他們可以有這樣的待遇,隻不過羅伯特·喬丹對這一切的態度是從厭惡轉而變成欣賞的。羅伯特·喬丹在卡希金的眼中是個很厲害的角色,卡可夫一開始那客氣的態度一度讓三個人之間的氣氛十分尷尬,但是羅伯特·喬丹卻非常的平易近人,他自嘲般的講了一段會讓自己聲明受損的**往事,這讓拘謹的卡可夫如釋重負,他的客氣變成了粗魯和傲慢,之後,他們便成了朋友。

那裏的人們雖然對卡希金很寬容,但是羅伯特·喬丹看得出來,他之所以來到西班牙,是為了過去所犯的某種錯誤來贖罪的。那時,沒人願意告訴他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現在,卡希金已經不在人世了,說不定大家就肯對他說明原委了。總而言之,他和卡可夫成為了朋友,而且他和他的妻子也成為了朋友,那時候,她的身份是坦克兵團的譯員。她看起又瘦削又憔悴,黝黑的皮膚,灰黑相間的頭發剪得很短,她總是緊繃著神情,似乎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但是為人卻是滿懷著深情的。他也和卡可夫的情婦成為了朋友,她的眼睛像極了貓眼,頭發是金紅色的,到底何時偏紅色、何時偏金色,這完全取決於理發師的意願,她那多肉的身體總是懶洋洋的,她有一張看起來吻技很高超的嘴,還有一顆既自大又十分忠誠的新。卡可夫的這位情婦熱衷於講閑話,對逢場作戲樂此不疲,但似乎和其他男人之間的關係倒也還算得上節製,這一點反而讓卡可夫感到放鬆。羅伯特·喬丹曾聽人說,卡可夫在其他不知道什麽地方還藏了一個小老婆,或許是兩個,關於這一點沒人能說得清楚。至於卡可夫的妻子和情婦,羅伯特·喬丹都挺喜歡,他覺得如果他還能認識他另外的小老婆的話,他也會喜歡她的,隻能說,卡可夫看女人的眼光還是相當不錯的。

蓋洛德飯店門外停車的地方有哨兵把守著,哨兵背著的步槍是上好了刺刀的,在正被圍困的馬德裏,它是令人感到最開心、最自在的地方了。羅伯特·喬丹真希望現在的自己是身在那裏。那輪子已經不再轉動了,這裏沒有什麽問題了,而且雪也會很快就停,盡管如此,他還是希望此時的自己不在這裏。

羅伯特·喬丹很想讓卡可夫看一看瑪麗亞,但是得先問過他再讓他們見麵,在此之前,他還得知道在這次外出之後,他會得到怎樣的接待。這次進攻結束後,戈爾茲也會去那裏,如果他的任務完成的好,戈爾茲就把這個消息告訴大家的。說不定戈爾茲還會拿瑪麗亞來笑話他,因為他曾說他可沒有多餘的時間來結識女人。

“我能來一杯嗎?” 羅伯特·喬丹把酒杯伸到酒缸裏,邊舀酒邊問巴勃羅。

巴勃羅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或許正在思考他的軍事問題,羅伯特·喬丹心想。他這個人一定會在酒缸裏尋求答案,而不會在敵人的炮口處找尋易逝的榮譽。你很清楚,這個畜生會很好的帶領著這幫人,就像以往他所幹的那樣。像巴勃羅這類的人有很多,羅伯特·喬丹想,然而我們對他們的了解知之甚少。他們不像匡特裏爾或莫斯比那種人,也不像他的祖父那類人,而是那種打遊擊的小頭目。你真的會以為格蘭特是個酒鬼嗎?他曾聽他的祖父說,格蘭特在每天下午四點鍾的時候總是醉醺醺的,還說他在圍攻維克斯堡時,一醉就是一兩天。他的祖父說,不論他喝了多少,都從來不會影響工作,隻不過人們很難把正在睡覺的格蘭特叫醒罷了。但是,如果你恰巧叫醒了他,他一定是神誌清醒的。

這次的戰爭,截至目前為止,敵我雙方都不曾出現格蘭特、謝爾曼、“石牆”傑克遜那種類型的人,也不曾出現傑布·斯圖爾特和謝裏登那種類型的人。出現最多的人反而是麥克萊倫那種人。法西斯那邊的很多人都像是麥克萊倫,而我們這邊少說也有三個。

羅伯特·喬丹的確不曾在這場戰爭中發現任何一個具有遠見的軍事天才。是的,一個都沒有,哪怕連挨著一點兒天才的邊兒的人都沒有。在國際縱隊保衛馬德裏的過程中,克萊伯、盧卡契和漢斯,都貢獻出了自己的力量,而那個禿頭、戴著眼鏡、又高傲又固執、名不副實、簡直比貓頭鷹還蠢的馬德裏保衛者米亞哈,卻因嫉妒克萊伯的聲望,讓俄國人解除了克萊伯的指揮權,並把他調往了巴倫西亞。克萊伯是個十分出色的軍人,但是,他的缺點是過多的談論到了自己的本職工作。戈爾茲也是個出色的軍人,而且還是個出色的將軍,但是,人們總是不把他放在主要的位置上,這樣一來,他的指揮才能自然就難以發揮出來了。這一次的進攻是這次戰爭開始以來,他所指揮的規模最大的一次軍事行動,但是羅伯特·喬丹對於他所聽說的關於這次進攻的情況卻並不樂觀。還有那個名叫高爾的匈牙利人,如果你在蓋洛德飯店中聽到的他的情況中,有一半是真實情況的話,他就該被斃了。或者說,你聽到的有關於他的情況有十分之一是真實情況的話,就該把他給斃了,羅伯特·喬丹心想。

他很想親眼見證他們在瓜達拉哈拉東部高原上戰勝意大利人時的情形,但那時他正在埃斯特雷馬杜拉。兩周前的一天晚上,漢斯曾在蓋洛德飯店對他講述了一遍戰鬥時的情形。有那麽一段時間,所有人都覺得必輸無疑,意大利人那時已經突破了特裏胡克附近的那道防線,如果他們再把托裏哈與勃裏胡加之間的公路也切斷的話,第十二旅將被圍困。“但是,我們很清楚對方是意大利人,”漢斯說,“於是我們便采取了一次行動,如果當時在那裏的是其他部隊,肯定是無法取得勝利的。結果,我們成功了。”

漢斯拿出了一張張的軍事地圖,向羅伯特·喬丹詳細描述著那一次戰役的情況。漢斯總是把地圖放在隨身攜帶的包裏,走到哪裏都帶著,雖然那次戰役已經結束了,但他似乎還沉浸在那奇跡般的勝利給予他的驚喜之中。漢斯是個很好的軍人,也是個很好的朋友。他曾對羅伯特·喬丹說過,在那次戰役中,利斯特、莫德斯托和“農民”指揮的西班牙軍隊都表現得十分出色,這完全應該歸功於他們出色的領導能力和部位嚴謹的紀律性。但是,他們在戰爭中所采取的行動,有很多是經由俄國軍事顧問直接指導才做出的。他們就像是那些實習飛行員,在駕駛著帶有複式操縱裝置的飛機時,一旦出錯就立馬由飛行教練接手頂替。在這一年中,可以看到他們學會了多少,又掌握了多少。再過上一段時間就可以去掉複式操縱裝置了,到那時我們就可以知道他們的獨立指揮能力了。

他們都是共產黨人,是嚴格遵守紀律的人。他們正嚴格遵守著的紀律,將會打造出十分出色的軍隊。利斯特的紀律有著凶狠的特征,他是個狂熱分子,具有一些藐視生命的西班牙做派。他可以因為一些不值得一提的原因而輕易地處決部下,自從韃靼人入侵西方後,已經很少在其他的部隊中出現這種情況了。但是,無論如何,他都很清楚地知道該如何把一隊人馬變成一支強有力的部隊。防守和進攻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而在戰場上調動部隊,又是另外一回事,羅伯特·喬丹心想。我不知道如果利斯特的飛機上去除了複式操縱裝置,他會展開怎樣的行動呢?不過,說不定他的飛機上不會被去除那東西的,他想著。我也說不上到底會不會有。也沒準兒不但不會去除,反而會被增強。我無法得知俄國人在這件事上的真實立場。蓋洛德飯店,說什麽也是應該去的,他想。我現在需要了解很多種情況,而隻有那裏才能讓我真正了解到我想要知道的一切。

以前,他總覺得蓋洛德飯店對他來說是弊大於利的,這裏和馬德裏委拉斯開茲路六十三號的氛圍截然相反,後者原是王宮,現在被改成了國際縱隊在馬德裏的司令部,這裏的氛圍是清教徒式的,帶著濃厚的宗教意味。置身於委拉斯開茲路六十三號,你會覺得自己似乎成為了一名修士會成員,而在你走進蓋洛德飯店裏時,你的感覺會大不相同。

在這兩處地方,你都會有一種參加了十字軍部隊的感覺。雖然這個名稱已經變得陳舊,失去了它本該有的意義,但是它仍舊是最合適的名稱。盡管這裏到處都充斥著官僚主義、工作效率低下和黨內鬥爭的情況,但是你仍然會有所感受,這感受就像是你第一次領聖餐而卻沒能得到時那樣。那是一種想要解放全世界被壓迫的黎民百姓的激動心情,它好像是宗教上的大徹大悟般令人難以言表,卻又無比真誠,它像是聆聽巴赫的音樂時帶給你的感覺,或是當你走進夏爾特爾大教堂時,看到陽光照進窗戶時的感覺,或是當你在普拉多國立博物館裏看見曼坦那、格列柯以及勃呂格爾的油畫時的感覺一樣。它會讓你產生一種你已加入了一項全身心投入的事業中,並與其他有相同信仰的人締結成為生死之交的真摯感情。從前,你並不曾有機會了解到這樣的感情,但是現在,這一切都使你了然於胸,你是那麽地珍視這份感情,你認為一切都在合理不過了,以至於你可以將自身的生死存亡全都置之度外,隻不過因為死亡會妨礙你履行自己的職責,所以你才會避免發生這種情況。但是,最令你激動的是,你可以戰鬥,你可以為了這種感情而采取你認為必要的行動。

你去戰鬥吧,羅伯特·喬丹心想。戰鬥會讓你在很短的時間裏喪失那種對英勇的幸存者所產生的真摯感情。隻需要短短的六個月,你的這種感情便會消失不見了。

戰爭中的很大一部分是保衛陣地或是城市,你可以在這樣的戰鬥中找到那種似曾相識的真摯情感。在山區中發生的那場戰鬥就是這樣的。人們懷抱著真摯的革命情誼參與其中。當第一次有必要加強紀律性時,你理解了它,並稱讚了它。但是,在炮火的轟鳴下,人們變得膽怯了,他們逃跑了。你看到他們吃了槍子兒,他們的屍體被拋在路邊,發脹、腐爛,沒有人在乎這個,他們在乎的隻是從屍體上撿拾彈藥和可以換錢的東西。拿走他們的彈藥、靴子和外套,並沒有什麽錯誤,拿走那些可以換錢的東西也算是一種很現實的做法,這樣做就可以不讓那些無政府主義者得逞了。

想來當時槍斃那些逃兵是極其公正而且必要的,這沒什麽不對的。那些逃跑的人全都是些自私鬼。法西斯分子發動了進攻,他們被我們阻攔在了瓜達拉馬山區灰色山坡的矮樹林和荊棘叢中。我們始終堅守在公路旁,即使敵人的飛機對我們狂轟濫炸,之後又用大炮攻打我們,我們中活著的人還是在當天傍晚時發動了反攻,將敵人擊退了。當他們穿過山坡上數不清的岩石和密林,企圖在左側對我們展開迂回包抄時,我們正堅守在那所療養院中。我們的人趴在窗子的角落和屋頂上射擊,盡管這時療養院的兩側已經全被包抄了,但我們並沒有放棄。因為在我們的反攻發起之前,我們這些人已經很清楚地知曉了被圍困的感覺。

牆壁被炸塌了,泥土和灰塵紛紛落了下來,你在一瞬間的驚慌無措後,從碎石殘垣中刨出了機槍,你翻開那些剛才還在射擊、而現在已經趴在地上的戰友們,你用遮護板擋住自己的頭,排除了機槍的故障,挖出被泥土蓋住的彈藥箱,再次整理好子彈帶,這時,你俯臥在機槍後麵,將準星再次瞄準公路上的目標。在這一係列的動作中,恐懼使你的喉嚨好像冒出了火似的,但是,你仍然堅持做了你認為應該做的事情,你知道自己是對的。你體會到了那種狂喜,是的,狂喜,那是一種在戰場中喉嚨冒著火的人,在摒除了恐懼與其他一切雜念之後所感受到的心情。在那一年的夏天和秋天裏,你為全世界被壓迫著的人們與暴政鬥爭,為了你的信仰、為了新世界鬥爭。你在那年的秋天裏學會了,羅伯特·喬丹想,如何長時間地與寒冷、潮濕、泥濘為伴,以及如何在挖壕溝、築工事的單調活動中堅持下去,而不是時時想到苦難。疲乏、緊張、困苦、嚴重的睡眠不足,讓你分不清那究竟是夏天還是秋天。即便是這樣,那種情緒也仍舊沒有消失,你的一切經曆都印證了它的存在。就是在那些日子裏,羅伯特·喬丹心想,你內心深處抱有的是一種既深刻又無私的自豪感,但是這也會讓你成為蓋洛德飯店中的一個討厭鬼,他突然間想到了這一點。

可不是嘛,那時在蓋洛德飯店中的人並不招人喜歡,他想著。天真的你仿佛蒙受著上帝的庇護。不過,那時蓋洛德飯店裏的風氣大概也和現在有所不同。事實上,根本不存在風氣這一說,那時,蓋洛德飯店還不存在呢。

卡可夫曾與他談論過那段日子。那時候,幾乎所有的俄國人都住在皇宮旅館裏。羅伯特·喬丹並不認識那些人。那時,第一批遊擊隊還沒有成立,他也沒有遇到卡希金或者其他的俄國人。卡希金還在北方的伊倫和聖塞瓦斯蒂安,當時的他已經參加了進攻維多利亞卻最終失敗了的戰役。他是一月份時才到達馬德裏的,而羅伯特·喬丹那時正在喀拉萬切爾與烏塞拉展開戰鬥,在那三天裏,他們擊退了攻擊馬德裏的法西斯軍隊的右翼力量,把摩爾人和外籍兵團全都擋了回去,他們掃**了已經被打得亂七八糟的郊區,並且沿著高地的邊緣築起了一道防線。

談論起這些時,卡可夫沒有用慣常所用的那種冷嘲熱諷的口氣。那是一切希望都喪失後,他們曾共同度過的日子,現如今,他們每個人都還清晰地記得在那種絕望的痛苦中該怎樣行動,簡直比記得表揚和勳章還要更加清楚。那時候,政府已經放棄了這座城市,他們在撤退的時候把國防部所有的汽車都開走了,因此,老米亞哈在去視察防禦陣地時,不得不騎著自行車前往。羅伯特·喬丹並不相信這是真實發生了的,即便他滿腦子都是愛國的思想,他仍舊沒辦法想象老米亞哈騎著自行車是怎樣一種情形。但是,卡可夫說的都是真話。不過,他那時曾給俄國報紙寫了整件事情的經過,所以,也極有可能他把自己所希望的情況錯認為是真實的了。

但是,卡可夫卻沒有寫另外的一件事情。在皇宮飯店裏,他曾照看了三個俄國傷員,其中的兩個是坦克駕駛員,另外一個是飛行員,他們的傷很重,沒有辦法跟著大部隊轉移。那時,最重要的事情是要銷毀一切俄國人曾經介入過的證據,這樣才不會讓法西斯分子有機可乘,在日後因為俄國幹涉的情況為自己的野蠻行徑進行辯護。所以,在不得不徹底放棄這座城市時,卡可夫的任務就是不讓這些無法轉移的傷員落入到法西斯分子的手裏。

如果真的有那種必要,卡可夫會在撤離皇宮飯店前將他們毒死,然後將屍體銷毀掉。沒有人可以根據三具身份不明的屍體看出他們是俄國人,一個傷員的腹部中了三槍,另一個傷員的下巴被炸彈炸掉了,聲帶露在外麵,還有一個傷員的股骨頭整個被打碎了,雙手和麵部都被嚴重燒傷了,好好的一張臉成為了一個既沒有睫毛、眉毛,也沒有哪怕一根汗毛的透著亮的大水皰。就是這樣的三具屍體,誰能看出來他們是俄國人呢?一個沒有穿著衣服的死屍,也沒法被證明是哪國人的。一個活人在成為一具屍體之後,他的國籍和政治態度就都消失了。

羅伯特·喬丹曾經問過卡可夫,當時的他是怎樣想的。卡可夫說他那時十分不希望那樣做。“那麽,如果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你要怎麽辦呢?” 羅伯特·喬丹問道,“你是知道的,想要一下子就毒死人,可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卡可夫說:“哦,不,假如你總是隨身攜帶著毒藥,以備不時之需,那麽,事情就變得簡單多了。”說著,他打開了煙盒,讓羅伯特·喬丹看藏在煙盒中的東西。

“但是,萬一你被俘虜了,他們就立馬把你的煙盒拿走,” 羅伯特·喬丹說,“他們會讓你把手舉起來。”

“我還在這兒藏了一些,”卡可夫狡黠地笑著,摸了摸衣領處,“隻要把衣領含在嘴裏,輕輕一咬,再吞下去就可以了。”

“這樣就穩妥多了,” 羅伯特·喬丹說,“你跟我講講,這東西真是苦杏仁味兒的嗎?就像是偵探小說中總說到的那樣?”

“不知道,”卡可夫笑著說,“我從沒聞過這東西,要不,咱們掰開一支聞聞看?”

“我看還是留著吧。”

“好吧,”卡可夫說著,把煙盒收了起來,“我並不是個失敗主義者,這一點你是知道的,但是,誰能知道什麽時候會再次出現危機的時刻呢?而這東西並不是隨時都能弄到的。你看了那份來自科爾多瓦前線的公報嗎?它簡直太漂亮了,在迄今為止的所有公報中,這份公報是我最喜歡的。”

“那上麵說了些什麽?給我講講?”

“公報上說,我們的部隊仍在向前挺近,沒有喪失哪怕一寸的土地。”卡可夫用他那口聽起來怪裏怪氣的西班牙語說道。

“我們的部隊仍在向前挺近,沒有喪失哪怕一寸的土地。”卡可夫又用英語說了一遍,“公報上就是這麽寫的,我可以幫你找找看。”

在波索布蘭科外圍的戰鬥中犧牲的那些你的舊相識,你還清晰地記得他們,但是,這在蓋洛德飯店中隻能是一個笑話。

看來現在的蓋洛德飯店還是老樣子。但是它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這座飯店是在革命剛開始時,那些幸存者所留下的,假如現在的情況還是當時那樣的話,他倒是很希望能去看看的。你現在的想法已經迥異於在瓜達拉馬山區、卡拉萬切爾和烏塞拉時了,羅伯特·喬丹心想。人的蛻變可真是容易啊,他想著。但是,那就是是蛻變呢,還是說,你隻是喪失了一份內心的純真?在其他的方麵不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嗎?當一個人是青年醫生、青年牧師或是青年軍人時,他會始終保持著自己對於事業的那份執著信念嗎?牧師確實會這樣做的,否則他們將會去幹其他的營生。還有,法西斯分子或許也保持著,還有那些自製力很強的、堅定的共產黨人。但是,你看看卡可夫。

他上一次去往蓋洛德飯店時,卡可夫十分推崇一位英國籍的經濟學家,這位經濟學家曾在西班牙待了很長一段時間。過去,羅伯特·喬丹也常看此人的著作,他雖然也很尊重他,但是對於他本人的情況,卻一點兒也不了解。對於這個人筆下那些有關於西班牙的著作,他並不太欣賞。他覺得書中的內容過於簡單直白,他看得出書中的很多統計數據都是作者主觀臆想出來的。但是他想,對於一個你真正了解的國家,是不會去關注這個國家的所謂的新聞報道的,因此,他對這位作者的創作意圖,倒是十分尊重的。

他見到這個人,是在進攻卡拉萬切爾的那個下午。那時,他們正坐在鬥牛場中,道路的兩側都有人在射擊,大家都在等待著進攻的指令。他們並沒有看到預先要了會來的坦克,於是,蒙特羅坐在那裏,一隻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看不到坦克。看不到坦克。”

那天氣溫很低,街道上滿是灰黃色的塵土,蒙特羅的左臂被子彈打中了,這時候他的手臂已經僵直了。“我們一定得有坦克,”他說,“我們必須要看到坦克,但是現在我們不能再等了。”他的傷勢顯然增加了他的暴躁。

蒙特羅覺得坦克很有可能正停在公寓樓後麵的街道拐角上,羅伯特·喬丹於是便去那裏找找看。蒙特羅說的很對,它真的在那裏,但是,並不是坦克。在那段戰爭時期,西班牙人看到什麽車都會把它們叫成是坦克。羅伯特·喬丹看到的是一輛很舊的裝甲車。司機不願意把車開到鬥牛場,他不願意離開那個拐角。羅伯特·喬丹看到他的時候,他正抱著兩隻胳膊倚站在車身的鐵甲邊,他的頭深深地埋在臂彎裏,頭上還帶著他的那頂像橄欖球球員所戴的帽子似的頭盔。羅伯特·喬丹走上前跟他說話,他隻是搖頭,之後再次把頭埋在臂彎裏。過了一會兒,他索性把頭轉到了一邊,看都不肯看羅伯特·喬丹一眼。

羅伯特·喬丹把自己的手槍從槍套裏拔了出來,將槍口抵住司機的皮製外衣。

“這就是命令。” 羅伯特·喬丹對他說。司機搖了搖頭,說:“沒有彈藥了。”

“鬥牛場裏有彈藥,” 羅伯特·喬丹說,“走吧,到了那裏就可以給子彈帶裝滿彈藥了。咱們快走吧。”

“沒人能用機槍。”司機又說。

“機槍手呢?他去哪兒了?”

“他死了,”司機說,“屍體在車裏。”

“去拖出來,” 羅伯特·喬丹說,“把他拖出來。

“我不想那麽做,”司機說,“他被機槍和方向盤卡住了,我沒法兒從他的身體上跨過去。”

“我幫你,我們兩個人把他拖出來。” 羅伯特·喬丹說。

他在往裝甲車裏爬的時候撞到了頭,額頭上靠近眉毛的地方被撞破了,鮮血從那裏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屍體很重,已經變得僵硬了,直挺挺地卡在那裏。羅伯特·喬丹用勁力氣敲擊那個機槍手的頭,才算把他臉朝下的腦袋搬動了。之後,他又用膝蓋把他的腦袋頂住,等他的頭稍微抬起了一天,就抱著死去的機槍手的腰,拚命向車門處拉動。

“快過來幫我拉他。” 羅伯特·喬丹對司機說。

“我真的不願意碰他。”司機說。這時,羅伯特·喬丹看到那司機在哭,他的眼淚順著他那滿是塵土的臉流了下來,鼻翼兩側被衝出了一道小溝,他的鼻涕也在不停地流著。

羅伯特·喬丹隻能一個人拖動著死屍,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把他拽到了馬路旁邊的人行道上。被扔在地上的機槍手還是保持著死去時的姿勢,他彎腰曲背地躺在地上,死氣沉沉的麵孔津貼著地麵,兩隻手彎曲著,好像還趴在車裏似的。

“真見鬼,快點上車!” 羅伯特·喬丹用手槍指著司機說道,“上車!”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從公寓樓的後麵走了出來。他穿了一件大衣,沒有戴帽子,頭發是花白色的,顴骨很寬,眼窩深陷,但是兩眼之間的間距很近。這個人從手中的切斯特菲爾德牌煙盒中,拿出了一支香煙,遞給了正用手槍指著裝甲車司機的羅伯特·喬丹。

“同誌,能等一等嗎?”他對羅伯特·喬丹說,講的是西班牙語,“你能跟我說說戰鬥的情況嗎?”

羅伯特·喬丹把那支香煙放到了他正穿著的藍色技工服的衣袋了。他以前曾在照片上看到過這個人,這時,他想起來了,給他遞煙的這個人就是那位英國籍的經濟學家。

“真見鬼。”羅伯特·喬丹用英語對那個人說,之後又用西班牙語對那司機說:“往鬥牛場開,聽明白了嗎?”他用力拉住了沉重地車門,司機順著長坡開始開車,街道兩邊的子彈射在裝甲車的車身上,那聲音就好像是用小石塊狠狠砸在鐵鍋爐上一頁。之後,朝他們設計的武器換成了機槍,扔小石塊的聲音變成了大力的捶打聲。裝甲車停在了鬥牛場的後麵,鬥牛場的售票處旁邊還貼著去年十月份時的宣傳海報。守在那裏的同誌們,人人手握步槍,腰帶和衣袋裏都放著手榴彈,他們已經敲開了彈藥箱,站在那裏等待著。這時,蒙特羅說:“很快,現在我們有坦克了,可以開始進攻了。”

這時,他想到了卡可夫曾在蓋洛德飯店中,對他談到過的正是這個曾企圖用香煙收買他的人。“原來,你是在那裏看到他的,”卡可夫說,“那天,我到托萊多大橋後就沒有繼續向前了。他又往前行進了很遠,就快要到達前線了。我想,那是他逞威風的最後一天。因為,他在第二天時離開了馬德裏。我想,他在托萊多時還是很勇敢的,在那裏,他很出了些風頭。我們攻打城堡裏,他也是那些出謀劃策的人們當中的一個。如果你能看到在托萊多時的他就好了。我相信,我們的那次圍攻最後能夠取得勝利,多半是因為聽取了他的建議。但是,那仍舊是戰爭中一些愚蠢至極的方法。來跟我談談吧,美國人是怎麽看他的?”

“在美國,”羅伯特·喬丹對卡可夫說,“人們認為他親近莫斯科。”

“哦,並不是那樣的,”卡可夫說,“說起來,那人還算英俊,不論是他的相貌還是他的舉止,都能讓人們喜歡。瞧我,我的模樣就幹不了什麽大事,我所取得的那些成績和我的模樣可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的樣子既不討人喜歡,也不會有誰因為我的相貌而被我打動。但是,米切爾在這一點上卻不一樣,他長了一張充滿福相的臉,陰謀家的臉都是像他那樣的。那些以前曾在書上出現過的陰謀家們,如果見過了米切爾,一定都會十分信任他。他本人也頗有些陰謀家的風度,不論是誰看到他,都會立刻明白自己正在和一個一流的陰謀家麵對麵。你所認識的那些因為個人感情而原因對蘇聯伸出援手的富人同胞們,或者是那些指望著共產黨最終能掌握政權而給自己找好了後路的人,都能從米切爾的樣貌和舉止上,立馬看出,他是個得到了共產國際信任的代理人。”

“他跟莫斯科那邊沒有聯係?”

“沒有。聽我說,喬丹同誌。你知道傻瓜分為哪兩種嗎?”

“普通的和該死的?”

“不是,我說的是我們俄國的傻瓜。分成了兩種,”卡可夫笑著說,“冬天的傻瓜是第一種。這種傻瓜會大聲地敲著你家的大門。你開了門,看到他正站在門口,但是你並不認識他。他的模樣會讓你印象深刻。高大的個頭兒,穿著高筒靴,身上披著毛皮大衣,頭上戴著毛皮帽子,渾身上下落滿了雪。他站在那裏,跺著腳,把高筒靴上的雪震了下來。之後,他又脫下了毛皮大衣,抖掉了衣服上的雪,再之後又摘下了帽子,在門框上拍打掉了帽子上的雪。最後,他再次跺跺腳,走到了大門裏麵來,進了屋子。這個時候,你看著他,你看出了他是個傻瓜。這就是第一種傻瓜——冬天裏的傻瓜。

“既然這樣,為什麽這裏的人們還會信任他呢?” 羅伯特·喬丹問。

“因為他的樣貌,”卡可夫說,“他那副好看的陰謀家的臉蛋兒。他還有一套即使花了重金也買不來的把戲,那就是他假裝自己是從什麽地方來的要人。不過,”卡可夫笑著說,“要想讓這套把戲生效,他不得不四處奔波。你十分清楚那些西班牙人,有的時候他們很古怪,”卡可夫說,“他們的政府很富有,有很多的黃金,但是卻不願意為朋友花費哪怕一分錢。如果你是他們的朋友,那更好了,你願意為他們做事,那麽,他們自然不需要為你支付報酬了。但是,他們對於那些並不友好的重要的國家或者公司裏的人,卻十分慷慨。如果你仔細觀察觀察這種現象的話,是很有意思的。”

“我不喜歡這樣的事。而且,西班牙政府的錢都應該是勞動人民的。”

“我可沒指望你能喜歡這樣的事,你隻要稍微知道一些這樣的情況就行了,”卡可夫對羅伯特·喬丹說,“每一次,當我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對你說上這麽幾句,總有一天,你的教育就會完善了。完善一位教授的教育情況,這可太有意思了。”

“我不知道等我回去後,還有沒有當上教授的機會。他們很可能會把我當成是赤色分子,然後把我從學校裏趕出來。” 羅伯特·喬丹說。

“你也許可以去蘇聯繼續學習,說不定這樣做對你更好。”

“可是我學的是西班牙語。”

“會說西班牙語的國家可多得是,”卡可夫說,“不是每個國家都像西班牙這樣難以應付。你要知道,你已經有九個月沒有教書了。九個月的時間,完全可以讓你學會一門新的知識。關於辯證法,你讀了多少?”

“隻有埃米爾·伯恩編著的《馬克思主義手冊》。”

“假如你把這整本書都讀完了,也是很不錯的。這本書一共有一千五百多頁,讀每一頁都是很花時間的。但是,你還需要讀些其他的書。”

“我現在可沒工讀書。”

“我明白,”卡可夫說,“我是說你總需要去讀的。需要閱讀的東西有很多,讀完之後,你會對現在所發生的許多事情都有個清晰的認知。目前的這些情況也會催生出一本書,它會解釋許多事情。說不定我會是寫作這本書的人。我希望這樣一本書的作者會是我。”

“我知道你會寫得比任何人都好。”

“別拍我的馬屁啦,”卡可夫說,“我是記者出身,和其他的記者出身的人一樣,我希望能夠寫出真正的文學作品。我現在正在研究卡爾伏·索特羅,一個徹徹底底的西班牙法西斯分子,弗朗哥和其他人都得靠邊兒站。我一直在研究他的所有著作和講話,他是個很聰明的人,把他殺了,是個非常明智的選擇。”

“這是一種非常普遍的行徑,”卡可夫說,“是的,非常普遍。”

“但是……”

“沒有價值的是那些個人的恐怖行動,”卡可夫打斷了羅伯特·喬丹的話,微笑著對他說,“恐怖分子和反革命組織的那套自然是沒有任何價值的。我們對哈林那些破壞分子的行為深惡痛絕,他們陽奉陰違,做了許多的壞事,而且比豺狼還要凶殘,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李可夫以及他們的走狗,他們全都都是人渣,這才是我們痛恨的人。我們憎惡這些惡毒的魔鬼。但是,政治暗殺卻是非常普遍的。”

“你的意思是?”

“我沒有什麽特殊的意思。我們當然會消滅那些魔鬼和人渣,以及他們的走狗們,而且我們會阻止海軍上將玩忽職守的現象。我們會消滅這些人,但是,這並不是暗殺。你能理解這其中的差別嗎?”

“我明白。”羅伯特·喬丹說。

“我這人愛說說笑話,你知道的,但是,即使是說笑話,也是很危險的。你不要因為我說了幾句玩笑的話,就天真的以為西班牙人現在沒幹掉某些掌握著實權的將軍,他們日後就不會後悔。你知道我的,我並不喜歡槍斃人的那類做法。”

“我倒是並不在意,” 羅伯特·喬丹說,“我也不喜歡那套做法,但是我不在意。”

“我明白,”卡可夫說,“我都聽說了。”

“這事很重要嗎?” 羅伯特·喬丹說,“對於這件事,我隻不過是實話實說。”

“但是,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你給人一種可以信賴的感覺。在通常情況下,要達到這樣的信任程度,需要花費非常多的時間。”

“你覺得我值得被信任嗎?”

“在工作方麵,你完全值得信任。我改天要再和你好好談談,看看你到底在想些什麽。我們之間似乎沒有過非常深入的交談,這一點是很遺憾的。”

“我的思想要等到戰爭結束後才會有落腳點。” 羅伯特·喬丹說。

“等到戰爭結束,那時你或許就用不著思想了。但是,你還是得好好鍛煉鍛煉自己的思想。”

“《工人世界報》,我讀這份報紙。” 羅伯特·喬丹說。

“好啊,非常不錯。我不是個開不起玩笑的人。那份報紙上不缺乏有見解的文章,可以說,《工人世界報》是這次戰爭中,唯一稱得上真正有見解的報紙。”

“非常同意,”羅伯特·喬丹說,“但是,如果想要了解當下事情的全貌,隻讀黨政機關的刊物是不夠的。”

“沒錯,”卡可夫說,“問題是,即便你讀了二十份不同的報紙,你也了解不到什麽,而且,就算你了解了,也不知道你了解這些能有什麽用。我倒是常常了解這些情況,可我更願意把它們都忘了。”

“比之前好,但還是夠糟糕的。我們正在清楚壞分子,也正在建設一支規模龐大的部隊,像莫德斯托、‘農民’、利斯特、杜蘭的部隊,都是很靠得住的。他們不僅可靠,還非常得了不起。你會在今後看到這一點的。而且,我們還有國際縱隊,雖然它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但是,一支有好有壞的部隊,是無法贏得戰爭的勝利的。這支部隊中所有的人都必須有一定的政治覺悟,都必須了解戰爭的目的和戰爭的重要程度,都必須對未來充滿信心,都必須有非常強的組織紀律性。我們正在建立的就是這樣一支招募軍,但是,時間不允許這支招募軍能夠立即擁有嚴明的軍紀。我們把這樣一支隊伍叫做人民軍,但是它還不具備一支真正的人民軍所應有的品質和紀律。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些的。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做法。”

“你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是的,”卡可夫說,“我才從巴倫西亞回來不久,我在那裏見到了很多人。從那裏回來的人心情都好不到哪兒去。你在馬德裏會感到心情愉悅,你會隻想著勝利,想不到失敗。但是巴倫西亞可不一樣。那裏由在馬德裏逃跑的懦夫統治著,那些洋洋得意的人們習慣了官僚主義,他們鄙視馬德裏的人。國防人民委員會的削弱是讓他們頭疼的事情。此外,還有巴塞羅那,你真該看看巴塞羅那。”

“那兒怎麽了?”

“就像在上演著一出喜劇。巴塞羅那起先是狂想家和浪漫主義革命家最熱衷的地方,現在卻成為了冒牌軍人的聖地。那些士兵,總愛穿著軍裝,係著紅黑雙色的領巾,所有關於戰爭的一切都能讓他們高興,但是他們卻唯獨不喜歡作戰。巴倫西亞讓你想吐,但是,巴塞羅那,會讓你想笑。”

“波姆叛亂怎麽說呢?”

“波姆可一點兒都不嚴肅,它隻不過是那些狂想家和激進分子妖言惑眾的產物,是十分幼稚的。那裏麵有些是走上了歪路的老實人。其中有一個還算不錯的軍師類的任務,還有些從法西斯分子那裏搞來的財產,也並不多。波姆,是些既愚蠢又可憐的家夥們。”

“叛亂中殺了很多人嗎?”

“遠不及叛亂發生後被殺的人多。波姆,就像它的名字一樣,一點兒都不夠嚴肅,你完全可以把它叫成是麻疹。這麽說似乎也不對。麻疹要更加危險,它能破壞你的視力和聽力。他們搞了個陰謀,你知道這個,他們想要殺華爾特、莫德斯托、普列托,還有我。你知道他們有多糊塗嗎?我們這些人一點兒共同點都沒有。可憐的波姆啊,他們沒有殺人的經驗,在前線或是其他地方,他們都沒有經驗。是的,他們在巴塞羅那倒是殺過一些人。”

“是的,我在。我發了份電報,內容是揭發那些托派殺人狂的罪行,以及他們那些法西斯的陰謀。但是,我說句真心話,波姆實在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們中唯一重要的角色是尼恩。我們抓住了他,但是被他給逃了。”

“他現在在哪裏?”

“巴黎。他這個人還不賴,但是在政治上卻走了條歪路。”

“波姆和法西斯分子有聯係,是嗎?”

“誰和法西斯分子沒有聯係?”

“我們就沒有。”

“誰說得準呢?真希望我們沒有。你常常會到陣線的後方去,你會明白的。共和國駐巴黎大使館一位秘書的弟弟,上個星期曾去了聖讓德呂茲,見到了布爾戈斯的人。”

“和後方相比,我更喜歡前線,” 羅伯特·喬丹說,“靠前線越近越好。”

“法西斯陣線的後方,你覺得那裏怎麽樣?”

“不錯,我喜歡那裏,我們在那裏的人都很好。”

“他們也會派些很好的人到我們陣線的後方的。我們抓住了他們的人會直接斃掉,他們也會這麽對待我們的人。你在他們的地區,就得想到他們也會派人來我們這裏。”

“這個問題,我想過的。”

“好吧,”卡可夫說,“今天已經讓你想了很多事情了。所以,把這些啤酒喝完就走吧,樓上還有些人,我得去看看。都是些上層人士。希望不要太久再見麵。”

很好,羅伯特·喬丹心想。你曾在蓋洛德飯店中學到了很多東西。卡可夫曾看過他出版的唯一一本書籍。那本書算不上成功,區區兩百頁的篇幅,或許看過這本書的人還不到兩千。他在西班牙旅行了十年,他步行、乘坐三等車廂和公共汽車、搭順路的卡車、騎騾子或是馬匹,這一路的見聞都被他寫進了書裏。對於巴斯克地區、納瓦拉、阿拉貢、加利西亞、卡斯蒂爾以及埃斯特雷馬杜拉,他都再熟悉不過了。但是,他所寫的內容,早被博羅、福特和其他的人寫過了,而且他們都寫得極為出色,輪到他時,他已加不進什麽新鮮的內容了。但是,即便是這樣,卡可夫仍舊說那本書很好。

“這就是我擔心你的原因,”他說,“我寫得非常真實,這一點是難能可貴的。所以,我想讓你再多了解些其他的情況。”

好啊。等到完成這次的任務之後,他要寫本書。他隻寫那些他所了解的事情,隻寫那些他真正懂得的事情。但是,要處理這樣的題材,我就必須成為一個比現在更加高明的作者才行,羅伯特·喬丹心想。在戰爭中了解到的事情可都夠複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