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除了兒子每日爭吵不休的家庭和阿寶絕塵而去的背影,這個危如累卵的家庭還將麵臨一場更大的暴風雪,而個中征兆早已伏在了俊風和父母那愚鈍的語言中,直到現在他們都還懵然不知——同楊梅一家人的默契間接性地揭開了常芳對這個家庭舊日怨恨的帷幕,使之把掩埋了多年的心結重新挖掘出來,做成了一條勒逼這個已經氣息奄奄的家庭的懸梁之帶,加速了它的敗亡。
在女兒再次離家之後,常芳也耐不住煩躁的心情,在還有一大筆賬務沒有還清的狀況下,麵對這個雪上加霜的環境她忍無可忍,最後選擇了遠離,選擇了割裂。直到最後她也沒有將之訴諸法律,在她心目中頗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分子在內。如果把自己的想法毫無保留地加在這個老實巴交卻又無能為力的男人身上,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這種舉動讓人有一種欺淩弱小的嫌疑。弱者那顆警惕的心比狐狸還要強大,它不但能夠猜測玫瑰花豔麗姿容後的尖刺,還可以識破隱藏在烏魆角落的陷阱,這也為它及時逃避災難的侵襲抹上了保護。當債主的腳步影響到俊風睡眠的時候,這個心胸狹小,憂慮過度的男人為了擺脫眼前的困境,自私地蜷縮在了逃避的港灣,因此當妻子提出離婚協議的時候,他竟然將之當成了一份遠離禍害的美餐,毫不猶豫地吞咽下去。常芳早已摸熟了這個自私、狹隘,但卻老實、木訥的人的性情,她知道這是一個不能承受任何壓力的人,他習慣於輕鬆自在,與世無爭,習慣於遠離災難,享受安逸,像遭受封建思想荼毒的大多數老人一樣,隻要一屋求安、一衣蔽寒就不會再奢求其他。這種結局,隻不過是殘破多年的婚姻殿堂在將舍未舍之際又遭到一股雷電的暴擊之後,順其自然地傾圮在早已坍塌的感情廢墟中而已。
望著手中《離婚證》上那紅彤彤的印章,常芳苦澀地笑了。這也許是對她經營多年的婚姻最為悲哀的總結,一切的辛苦忙碌,一切的恩怨糾結就在那一秒鍾內畫上了句點,無論額頭上生出的道道斑紋,還是雙手上暴露的粗糙死繭,無論逐漸佝僂難以舒展的腰身,還是生活**下散落的縷縷白發都隻能以淒美的沉默來告別消逝的青春——那是怎樣的青春啊!充滿痛苦與掙紮,充滿疲憊與失望,充滿哀怨與絕情,充滿寂寞與孤獨!或許早該結束的文章在自己對付出的不舍中繼續痛苦呻吟,因而衍生出更多的掙紮和冰冷。如今的釋懷足以證明那原本就是一幕不堪造就的悲劇而在自己執拗的強迫下淪為了畫蛇添足的笑柄!
不用管太多,雖然選擇了一條坎坷難行的路,而且離去很遠,但現在轉道依然不晚,天邊的夕陽正在等著你呢!
常芳的離去讓厭惡她的人明白了一個道理,包括她的公公婆婆在內——那就是在沒有比較的天地裏,真實與虛偽沒有區別,勤奮與懶惰沒有區別,真理與謬誤沒有區別,一切的一切都沒有區別,但當眼前一片空白或是缺乏比較時,你會覺得故事還是第一遍精彩,飯菜還是第一口香甜,美景還是第一眼難忘,人生還是第一步踏實……
翀已經厭煩了整日繁冗拖遝的開會、學習、填表、報告,連篇累牘的文檔堆得他那簡陋的辦公桌喘不過氣來。出於少年心性,他把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節奏打入了心底鑄就的監獄;公益性崗位對他來說隻是謀食的飯碗,當這碗飯端著沉重而冰涼時,原有的**也就化為烏有了。如今的他傾向於自由職業,尤其是那種能夠揮發自身燃料的職業更受他的青睞,他不想行屍走肉般邁著邋遢的腳步走完人生旅程;誰也不能阻止這種瘋狂想法在他腦中蔓延,誰也不能阻擋他對新的人生目標進行規劃,永遠不能……
就在翀忙忙碌碌在網上搜集各類自由撰稿人的信息時,黃河水也解了凍,浮起的薄冰順流而下,繞過河心的礁石,穿過燦爛的霞光,一直向綿延的山巒盡頭駛去。擱淺在沙灘上的破船搖曳著水的波紋,開始擺脫寒冷的羈絆,向淡綠色的水草送去了春的消息。兩岸淒清的草木也睜開了蒙矓的睡眼,穿上青翠的衣衫舞弄起窈窕的身材來。清明節來得如此倉促,倉促得讓世界來不及為它準備任何禮物,隻有成群結隊的祭掃者在無意中充當了迎接的伴娘,在漫天飛舞的紙錢和鞭炮聲中向亡者表示哀悼。人隻有靜下心來麵對坡前坡後的一堆堆土饅頭時,才能感覺到人生的無味,感覺到奔波的渺茫;看著墳塋前騰起的陣陣火苗,仿佛燃燒的便是這個人的一生,而且從火光中能夠看到人生的盡頭……
在常芳同俊風辦理了離婚手續兩年以後,她那文質彬彬的公公也在吝嗇了一輩子的生活中耗盡了人生的最後一滴燈油,告別了狐疑猜測,告別了冷眼相向,告別了無奈與彷徨,告別了傀儡般的戲偶生活奔向另外一個世界去了。翀剛剛辭職,正坐著顛簸在塵埃中的汽車慢吞吞地向家鄉行進,揚起在背後的灰塵仿佛告訴他將要拋棄過去的奔波和忙碌,而要重新投入到下一輪的洗牌當中了。
血脈是種奇妙的東西,翀的祖父仿佛在冥冥中安排了他們爺倆的最後一次見麵,雖然那時他也隻能用冰冷的臉色來訴說,用僵硬的表情來微笑。如果說他和翀的母親有著難以化解的過節,那麽翀則是他在這個家中最為疼愛的人了——這個孩子的啟蒙功課是他教的,這個孩子的文學興趣是他培養的,這個孩子的價值世界是他塑造的,這個孩子的人生道路是他鋪墊的,就連這個孩子的童真時代也是他幫忙吹起的彩虹,包括第一把用刀削成的木劍,包括第一輛劃過冬季的冰車,包括第一架用紙疊成的飛機,包括很多很多夢想織就的謎語……
翀在還未到家時便已接到了父親的電話,他並沒有因此而產生過多的悲傷,或許他那悲傷的心已經接滿了苦澀的雨水,再也難以承載巨大的悲痛,因而隻能聽到漫溢墜落的聲音,卻斷然嚐不到浸潤其中的震顫與寒噤。抱著對死者的敬畏與忐忑,翀拉開了那扇黑沉沉的門。裏麵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息,祖母盤膝坐在炕沿上,耷拉著頭,銀灰色的頭發垂在胳膊上,把臉上的皺紋都掃得沒有了蹤影;炕上打掃得空****的,沒有生氣,隻有地上搭在高腳凳上的那塊覆了被子的門板格外惹人注目——不用多問,裏麵一定是祖父的遺體。翀臉上仍是一片空白,既看不到悲傷,也看不到恐懼,仿佛他也是這團寂靜空氣裏的一粒分子。他安靜地走到那塊略微隆起的被子旁邊,直勾勾地打量著蓋在祖父臉上那張泛黃的白紙。雖然短短的幾秒鍾,但在凝固的空氣裏時間顯得尤為漫長,不知是發自對死者的敬畏還是駭怖,翀幾次縮回了伸向祖父臉上的手。他很想再見祖父最後一麵,這也是生者能夠留給日後唯一回憶的機會,但是他猶豫了;在做過一陣莫名的掙紮後,他緩緩地拉開了這張隔著陰陽兩界的黃紙——這張臉還是那樣清臒,青而發黑的肌理拉長了黯淡的表情,顴骨像崚嶒的尖山一樣高聳著,下巴呈長U形且深深凹陷了進去,稀疏的眉毛仿佛訴說著凋落的悲傷,早已禿了的頭萎縮在脖頸裏;揭開被子,那身早已備好的葬衣寬大而不合體,在裹著的軀體對照下顯得頗為古怪,並且由於雙腿蜷曲向右的原因讓這個可憐的老人露出了祈求的神色,或許是祈求早日結束來自身心的諸般痛苦,或許是祈求上天原宥他曾經的失誤與過錯,或許是祈求永恒的長眠和亙古的安寧。總之,這個原本善良而溫和的老人在傀儡般的婚姻中拋離了妻子對他數十年的精神控製而獲得了自由,他原本應該徜徉在藝術的海洋裏享受陽光的撫慰,本該涉足於高山大川間飽覽自然的風光,本該撫摸著清澈的泉水給予生命甘美與寧謐,本該追尋著曆史的車轍探究人間的秘密與驚喜,這一切有生之年得不到的東西,在他閉上那雙疲憊的眼睛之後便能在千年的美夢中尋求,至於人與人之間的恩怨在生死麵前則變得那麽渺小,那麽空洞。
終結了這幕短暫而漫長的告別之後,接下來便是一陣昏天黑地的忙碌,劉家族內的本家但凡年輕長壯的基本都到齊了——這是他們的鄉俗,不管族內任何人家有了婚喪嫁娶之類的事情,合族都要幫忙,否則會被族人唾棄,淪為眾矢之的。俊風雖然是獨子,卻也沒有顯露出手忙腳亂的樣子,畢竟幫忙的人太多了,就連翀也看得眼花繚亂:收拾清洗棺槨者有之,和麵做飯者有之,宰殺報曉雞者有之,收殮合釘者有之,沿路放鞭炮、撒紙錢者有之,抬送入墓者有之……凡所應有,無所不有,喪事倒也辦得風光熱鬧,這從半夜時分山穀中綿延逶迤的燈火就能看出。在響徹寂寥星空的一陣陣璀璨煙花之後,便是午夜喧鬧的酒席,眾人喜形於色地飲酒劃拳,隔板猜枚,這與酒席對麵靈棚裏發出的痛苦哀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大家仿佛已經遺忘了這個剛剛離世的老人,遺忘了應該保留的悲痛和起碼的尊重,甚至有人顛倒扶起地跪在靈位前磕頭,這一幕幕場景除了不能宣泄任何悲哀的情緒外隻能引來令人思之發笑的荒謬和指責。翀則孤獨地躲在酒席外一個燈光搖曳的角落寫著明天要在靈棚前讀誦的悼文,盡管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種懷念形式而已,真正的悲痛永遠無法用語言表達,那隻能是一隻承載生命之重的大雁在湛藍之宇的劃痕而已,但他仍然認真地把自己的心情臨摹下來,以示對祖父的懷念:
時維四月,流星墜地。南雁北歸,潛鱗出水。柳辭臘冬之勁急,山偎春日之綠芳。天開陰陽之華章,地潤季歲之流黃。東西相望,山川渺渺;高下相形,清濁立明。昨日茵曼之土,今作埋骨之床;隔梁紛爭之燕,又奉五髒肚腸。其天也,藍羞翡翠,白浸裙裳,春有漫天縈紆之絮語,秋有披素掛彩之霞浪。內伏悲喜歡豔之憂樂,外顯蒼狗行雲之淒愴。其地也,周旋盤囷,逶迤沆碭,冬有飄搖流霰之閑狂,夏含映天射日之飛光。上藏氤氳吞吐之雲霓,下隱靉靆葳蕤之蘭芳。人傑地靈,俊才逸誌者不可勝數。草木累累,常披風月之歌;雲水悠悠,暗放明環之光。狐兔銜農人之樂,雞犬仰稼穡之忙。陰陽斷界於山內,五行按律於水旁。棗花萎落於天際,枯樹倦眠於夕陽。物我之趣,盡日徙倚;靈長之道,豈得易知?
思厥祖父,人所共知。溫良謙恭,睦鄰和群。與世無爭,與人無尤。少事文學,求能問達。間拜孔門,儒雅觀禮。筆底文章,口綻妙蓮。腹蘊萬載,思接千年。觀遊魚而識語,履風月而成趣。捧詼諧雅致之心,奏妙麗樸拙之歌。上不求顯貴於肥塵,下不獻諂媚於豪門。犀斝自有明月相和,棋囿原待爛柯仙人。吞悲喜之色而不驚聲,慕遨遊之理而不棄心。先聘閆氏以成婚姻,伉儷歡會龍鳳翥升。蓬門之內,勞苦之聲常作;坎坷路外,耕耘之犁有聲。歡娛易逝,青發苦晚。閆病日篤,彷徨難安。早日尚見妝鏡開奩,晚星已殞窈窕嬌顏。恨不得阻無常七尺鎖於門外,苦無能得姮娥長生丹於月間。觥籌再無挾筷之殷,杯盤亦無佳肴紛呈。皓雪攀折梅柳之姿,錦幄偏遭削頭幽風。淚雨興仇於寢寐之夢,懷思歸結於無垠秋風。奈複奈兮無奈何,留複留兮不可得。
蒙塵之珠待天日而耀彩,伏櫪之驥得原野而馳騁。藉家事不寧之悲,含中饋若虛之傷。一無豪戚顯煥之屬為依,二無卑辭狡獪之心為文,然終能拔擢者,祖父之文采風流也。其身後書囊累累,軼事傳說者不可勝計。憶昔年教誨,則餘之諸般興味皆出於此。祖父好文學,餘則挑燈伴月以讀;祖父好弈棋,餘則馬足炮路以效;祖父好垂綸,餘則餌鉤蚯引以尋;祖父好孔孟,餘則遍嚐個中妙道。至於仰觀北鬥,南辯六郎,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祖父以手指之,以口言之,眾妙畢備,眾樂畢集者,雖頸酸目惺而不能稍有懈怠。細思前事,淚若湧泉;感極而傷,傷人必多。祖父為官多年,而家道中空,外無華室怒馬之顯,內無金珠銀鈿之寶,兩袖清風,壁徒四空。人之為人,其自苦孰能如是乎?物之為物,其自斂亦複如是乎?時有壁鄰任氏,端莊賢淑,女紅針黹,妙絕一時,遂應禮聘,再成婚姻。暮炊之煙行於久寒之路,長凋之蕊開於暖陽之枝。冰凍之水騰響於弱柳春風,苦寒之地解語於陽春白雪。命蹇足於一時,德通之於終古。
殞時未及有一語相贈,歿日惟留有紙灰飛揚。生前無半分富貴裝點門庭,死後有道德文章澤被後人。恬淡之心常存於天地,高亮之節聽風於幽穀。謙卑在內而自成品格,抑己於外而流芳百世。榮茂時不忘生民故土,枯槁後留情桑梓一隅。草木含悲而流涕,風雨喑啞而泣瀝。人雖冥冥而其情浩**,言雖渺渺而子孫毋忘。音容笑貌,如在目前;揮手投足,痛斷肝腸。嗚呼哀哉!故不得吞傷銜悲作離殤之哭,亦不能忍語咽聲作無言之泣。惟冀祖父之靈不遠,得聞孫之衷腸哀悼,願生生世世共為爺孫,再續天倫!
伏惟尚饗!
時某年某月某日
就在第二天的祭奠儀式上,這篇由翀絞盡腦汁寫得半文不白的悼詞在各式音響的配合下響徹了山穀,驚飛了棲息林中的野雀,它們三三兩兩從隱蔽的地方散開,有的飛向了雲霄,有的沒入了穀底,有的停留在電線杆上嘰嘰喳喳,有的徘徊在懸崖之畔尋尋覓覓,隻有在場的人們抱著漠然的表情,在翀朗朗上口的悼念中作出默哀的模樣來。其實就連翀自己也有點不知所謂的意思,他想:一個人的一生不管多麽輝煌,或是多麽窮困潦倒,爭了一輩子,掙了一輩子,無一例外地掙到了同樣的結果——譬如今天這假模假樣的儀式,譬如人們眼中那空空如也的目光,譬如祭拜者酒醉飯飽後的癲狂張揚,譬如靈位前琳琅滿目的雕棟畫梁……
七天過得飛快,在村坊鄉鄰的幫扶下,鞭炮放完了,酒席散盡了,雞鴨的罪過滿了,人間的宿孽結了,俊風在嚚囂吵鬧中翻過了這頁悲傷的日曆,算是為辛苦恣睢了一生的父親作了永訣。翀在送走眾多祭拜者的當天迫不及待地離開了這個偏僻的山村,這裏沒有從前的記憶,也沒有過往的悲傷,留下的隻是短暫的傷感和無窮的懷念,離開它,也算是把自己的人生旅程狠心地從中裁為兩截,讓撕碎的眷戀隨著鳥兒的歡唱化為飛煙,自己則要更為艱辛地創造新的腳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