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阿寶落榜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倘若阿寶能考上正規的名牌大學,反倒讓人倍感詫異;這個與學習絕緣的孩子隻能依靠命運的垂青來拯救自己日漸消瘦的生活。就在外祖母逝世的那段時間裏,她一如既往地沉浸在各類漫畫雜誌的世界當中,並且還迷上了韓劇,如果母親不是因為心煩意亂的冗雜事務,恐怕她那斑斑劣跡早已被當成壞學生的典型加以鞭笞了,而她則幸運地完成了學業,雖然那張蓋著鮮紅印章的高中畢業證也是母親用五千塊錢換來的,但她總算離開校園,圓滿畢業了。
在家中待了漫長而枯燥的兩周之後,阿寶那**的心再一次掀起了起義**。一個生來要挑戰未知,挑戰可能的人,怎麽會默默無聞地守在孤獨而平凡的陣地上終此一生呢?這個時代需要的或許並不完全是勤奮好學或是努力上進的人,旁門左道、投機取巧反而更能迎合煙火人間的風味,也更利於自己的生存和發展。我看到許多學習時代積極上進的好學生在步入社會之後湮沒無聞,成為時代浪潮下沉澱的一粒沙子,但也有很多不學無術、品質低劣的學生因為家境優越或是機遇巧合搖身一變成為政府要員、商賈大亨。這個世界本就沒有公平可言,對於保留著原始競爭習性的人類更是如此;一個人的人心或許才是決定他命運的唯一主宰,而不是眾星捧月的學識與道德。阿寶可能更接近於後一類人,她的狡黠、聰敏與生俱來,她的謊言、手段得天獨厚,她的美貌、風情吸人眼眸,她的性情、品格並不奢望感情的回饋,這些都為她日後的人生道路掃清了荊棘、鋪滿了華氈。
百無聊賴的一個早晨,阿寶聯係了幾個同學,出門打工去了。不過這次常芳並沒有多加阻撓,一個女孩子終究要尋覓屬於她自己的窠臼和巢穴,也需要探究人間的冷暖和涼薄,否則永遠難以領略家庭帶來的溫暖以及世態的坎坷艱難……
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常芳在阿寶離家之後,第一次拖著疲憊的雙眼難以入睡了。這個初出茅廬的姑娘,雖說已經成年,但她那倔強的脾性和驕狂的性情不得不讓自己擔心萬分;如果是翀的話,她還可以少一層憂慮,但一個女孩子脫離家庭後驟然融入社會,畢竟使人牽記萬千、憂心忡忡。
阿寶可沒有這種想法,她像禁錮在牢獄中的囚徒一樣,在自由向她招手的瞬間便掙脫了死板的教條和無數的牽掛,並在手腕上印痕宛然的鐐銬傷口並未褪盡之時,憑借一腔**投入了無限的未知之中。但她有著出遠門的經驗,坐在這輛揚起塵土的中巴上,看著周圍一張張陌生的麵孔,倒也並不覺得恐懼,反而從心底湧上一種新奇的感覺——濃妝豔抹的年輕少婦、滿身汙穢中年老農、滿臉稚氣的大學學生、精明幹練的售票女人,都讓她吮吸到了生活泉水帶來的甘甜與美味。沒過多久,阿寶便覺察到了來自滿口粗腔、一臉胡渣的中年男人不懷好意的目光,對此,她表現出了久經沙場的鎮定,一邊盤算著汽車到站後的行程安排,一邊籌謀著如何躲避這個目露邪光的男人。
時間過得真快,在經過一番顛簸之後,汽車七拐八彎地繞著一片積水的窪地進入了車站。那個男人借著眾人擁擠下車的空檔慢慢靠近阿寶,皮笑肉不笑地搭訕道:“小姑娘,去哪兒?是在這兒讀書嗎?”
阿寶厭惡地瞥了一眼這張皺巴巴的臉,轉過頭來和相隨的幾個姑娘說道:“趕緊走吧!一會兒阿姨該等急了。”
就在這些還處在不知所謂狀態下的少女張口結舌的同時,阿寶已經率先跳下了車,她選擇了一處遊客最多的地方擠了進去,瞬間消失在茫茫人海當中;她們事先已經商量好了落腳之處,倒不至於瞬間作鳥獸散。
天際的彎月如約而至,帶走了西方的最後一抹霞光,但夜有夜的熱鬧,夜的雅致,在一片無言的空氣裏你可以傾聽蟲兒的秘密、花兒的芬芳、清露的笑語、夫妻的情事。這群姑娘在這個甜美新鮮的夜晚開始了嘰嘰喳喳的戲文——白天的突兀讓她們措手不及、驚慌失措,一旦聚集在一起,心裏馬上安定下來,滔滔不絕地開始詢問阿寶口中那個帶有齷齪眼光的男人,她們的想法千奇百怪,有的認為那是個搞傳銷的騙子,也有的認為那是一個**場所的皮條客,到後來越說越不成話,甚至覺得那個人被阿寶的美貌所吸引,是一個陌生的追求者……
她們在事先偵察到的小旅館裏擠了一宿,第二天便抖擻精神正式進入戰場,畢竟這是她們第一次步入社會,踏上自強自存道路的一步,因此表現得既謹慎又小心;碰壁是難免的,但總勝於待在家中無所事事,渾渾噩噩。下午的時候,這群膽大心細的姑娘都有了不錯的收獲,雖然不過是些端盤子、打掃衛生之類的活兒,但總算有了歇腳的地方,不必再為明天的明天發愁了。
隻有阿寶,按理說像她這樣聰明漂亮的女孩子應該比其他人更為搶手才對,可是她撿了西瓜、丟了芝麻。各行各業跑過的倒不少,不過既不想幹苦活、重活,又想得到一份高薪工作的願望無疑給自己設置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她好像從未考慮過自己的學曆和能力,也不曾考慮過明天的生計,隻是單純以自我的標準來滿足我行我素的生活作風。第二天,在所有夥伴風卷雲散之後,她自然而然地成了孤家寡人,獨個兒守在旅店裏自傷自憐,卻依然抱著她那天真幼稚的想法想要一步登天,可是一直待到華燈初上,也沒有看到幸運向她招手的丁點兒跡象,唯一能看到的隻有天上臉含嘲諷的彎月和星宿在那裏唱著失望的眠曲。
比起離弦的箭,日子射出的隻有更快。在矛盾和糾結互相攻訐的形勢下接連煎熬了四五天後,隨著錢袋發出空****的警報,阿寶終於坐不住了。這幾天她在街麵上轉悠得腳丫子生疼,心裏開始有些後悔:“與其如此,還不如待在家裏來得爽快。”可是一貫的倔強和不屈服讓這個叛逆的姑娘在逆境下卻也生不出退縮的根丫,她隻是在一陣沮喪過後,重又拾起反抗的武器,投身於一場征服自我的戰爭中去了。
這次她運氣不錯,命運之神似乎在一番揶揄之後感到了這個女孩子的活潑可愛,於是引領她來到一處工作體麵、待遇優厚的地方。在一家超市做廣播員,不但有著自己的工作空間,而且有著極為寬裕的休息時間,對阿寶來講,這可是再合適不過的一份工作了。麵試後的第二天清晨,當太陽還在慵懶地躺在東海岸邊做夢時,阿寶已經收拾幹淨出門了;她對著這家待了近一周的小旅館揮了揮手作別,這或許將成為她職業生涯中永遠難以忘卻的記憶,那裏曾有著小夥伴們爽朗愉快的笑聲,有著自己戰勝複雜心理擁抱明天的見證,有著太多太多的留戀與不舍,還有許多人們看不到的東西蓄積在內。
阿寶的到來給這間冷清的廣播室增添了無限的生機和活力,她走到哪裏都自帶熱鬧,走到哪裏都魅力四射;一個妙齡少女打開成熟大門的契機已然到來,這從她逐漸豐腴的身體便能得出完美的答案——悄然崛起的胸脯、褪盡稚氣的笑臉、燙得卷曲的發式以及不太得體的絲襪。《詩經·關雎》寫得好:“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個女孩子成熟以後,尤其是一個漂亮女孩子,很容易吸引無數傾慕者的眼光,不管是條件優越的男士還是潦倒淪落的屌絲,不管是叱吒商界的精英還是南來北往的過客,都會為愛美的眼睛所擺布,淪陷為石榴裙下的一名臣子。廣播室內的熱鬧一方麵來自於阿寶的詼諧、直率,而更多的則是來自於慕香蜂蝶的狂轟濫炸——一束束寫滿愛意情詩的鮮花和包裹精美禮物的奢侈品把原本清冷的房間裝扮得四季如春,琳琅滿目的女性飾品像天女散花般綻放在這個不到十個平米的房間裏。眼下的這種情狀既讓阿寶有一種欣然自得的驕矜之感,但隱藏在心底的更多是紛至遝來的憂慮和困擾——她天生沒有多強的虛榮心,家境的寬裕讓她也生不起多少攀比心理,她隻是一味在好勝的路上持之以恒、堅持不懈,麵對如此多的**,她那睿智的頭腦及時產生了抗拒的激素,因為她隱隱感覺到這會在無名中給她帶來隱憂和危險,而應付危險的唯一辦法便是遠離帶有**的芬芳和萬花斑斕的山穀。
沉默永遠驅逐不了邪惡,善良永遠掃不盡烏雲。盡管阿寶竭盡全力,但依然在無邊的沼澤地裏愈陷愈深。她珍愛自己的工作,不想因為這些不成體統的原因耽誤在這個城市中生存下去的機會,更不想整日為了斡旋這群醜陋而卑劣的麵孔喪失生活的自由,但這本身就成為一個以子之矛陷子之盾的命題,要想破解這個命題,不是阿寶這個年紀能夠輕鬆破解的,這需要借助於外力。
超市的經理仿佛覺察到了阿寶的困擾,因此他有意無意地調整了阿寶的值班時間,並且不時以檢查工作為由來到廣播室坐地。這個年近四旬的男子,對各種打著傾慕的幌子卻以覬覦小姑娘們身體為目的的江湖把戲了若指掌,他以一個正直的人負責的心態用特殊的形式來保護廣播室裏的這幾個女孩子;除了阿寶以外,還有三個年齡相仿的少女,不同程度上經受著類似的侵擾,隻不過她們表現得更為激烈,抗拒也更為旗幟鮮明,但也由此引來了各種恐嚇、侮辱、口水乃至陰謀。為了營造一個安全、安靜的工作環境,這個負責任的人從各個方麵對廣播室的管理進行了加強,包括門口保安的增加、攝像頭的布置、出入的檢查等,雖然汙瀆仍然不停往這裏傾瀉,但隨著堤口的加強,那些藏匿詭譎笑顏的鮮花開始在失去惡魔之手的滋潤後走上了枯萎掉落的末路,就連閃耀著迷人光環的奢侈品也被塵埃堵上了那張巧舌如簧的紅唇。這個曾經喧囂的地方終於等到了寧靜的擁抱。
荏苒的腳步踏上了歸去的列車,對如飛而過的美景視若無睹,可它激起的風浪卻搖曳了路旁的野花,引起了一連串的不滿和指責。美的事物雖會給人帶來愉悅和快樂,但也會在無形中卷起仇恨和嫉妒的颶風,席卷並株連到靠近它的空氣和呼吸。阿寶不經意的敷衍和推搪無意間為很多不軌者搭建了表演謊言和虛偽的平台,就在時間順著她狡獪的笑靨把這個平台推倒的刹那,隨著幻想的破滅,這群表演者無不頭破血流、破口大罵,不但毀滅了表演的情緒,而且波及了舞台附近的一切。好幾個姑娘因為阿寶的原因遭受了來自不同麵孔的恐嚇與威脅,包括這個正直誠實的經理在內,猛烈的風幾乎刮得他們喘不過氣來,而這一切的波折都來源於一個本來與他們毫無幹涉的同事,正因如此,反而堅定了他們同仇敵愾的決心,也加強了彼此之間長久而深厚的友情。
一年的旅途固然短暫,一輩子的相守也並不長久。轉眼之間,新年的鍾聲便已敲響了舊年的句點,阿寶在經曆多番波折後,在看慣了人間百態後,在眼界的無限延伸後,在背上了厚重的行囊後,終於在大年夜之前擺脫了外界的**,回到了闊別一年的家中。
阿寶的歸來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引起了一陣莫名的**。這個世界臉上一貫寫滿了好奇的字眼:他人的家庭隱私、個人問題、升學考試、升官發財,本來與自己毫無牽涉的事情都要毫無來由地關心上一番,以示存在的價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傳統觀念也滲透到了這個僻處一隅的縣城——娶媳婦固然要受萬眾矚目的恩遇,但世人關心的無非是新娘的外貌、娘家的嫁妝等等;嫁女兒則不然,更多的人關注的則是婆家的家境、新郎的工作、彩禮的薄厚以及房子、車子等亮點話題。過年的肉味兒還未散盡,鄰居中一些好事的婦女便帶著滿口的黃牙前來說親,不是張家的少爺,就是李家的公子,婚姻在她們眼中和商店裏的貨物沒有兩樣,更形象些她們是在為缺失鑰匙的門鎖尋找開啟的鑰匙,隻要打開即可,至於材質和能否嚴絲合縫根本不在考慮的範圍之內;如果說她們一定要考慮的東西,那麽便是兩個人的“八字”,“八字”如果相合,那麽婚姻一定美滿,反之則必不可行。這著實令人詫異——一不問婚姻雙方的興趣愛好,二不問男女間的感情基礎,三不問兩人的生活習慣,四不問結婚前的心理準備,反而將人生大事訴諸於鬼神,豈不謬哉?我是個迷信的人,對此類現象總是不置可否,明知不可言而言之的事情是斷然不會做的,否則便是褻瀆神靈。古人雲:“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說的大概就是諸如我這類模棱兩可的兩麵派了。阿寶這樣的新時代女性一直以來都在標榜愛情至上:沒有婚姻的愛情可以接受,但是沒有愛情的婚姻隻能把它拴在風箏上任其飛走;這種理念一直伴隨到她的後半生。她喜歡青燈古佛下歌頌愛情的魚玄機,淺吟低唱“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的佳句;她喜歡徜徉在撒哈拉大沙漠上的三毛,與書共語:“生命不在於長短,而在於是否痛快地活過”的感慨,這樣輕靈玄妙的感情世界哪怕這群自以為見多識廣的世俗婦女竭盡全力想上百年也摸不到她精神生活的一片衣角。因此,該有的拒絕和不該有的拒絕便帶來了無數的嘲諷和調侃,這令阿寶苦惱不已:難道一個女孩子除了婚姻以外再沒有別的出路嗎?還是作為女性隻能以男人的一條領帶、一把雨傘、一雙皮鞋自居,最終淪落為命運所安排的卑微的附屬品,她堅決不能苟同這種可笑的觀點。就在大家沉浸在鑼鼓喧天的秧歌聲中時,她又一次打點好了行囊,準備出發;可能是為了擺脫這個陋習遍布的家鄉所有的無知,也可能是久不洗沐的翅膀又想去尋找風雨的問候,比起家庭的溫暖,她更需要外界的陽光。
這次出門阿寶顯得比從前更有信心,也更有把握,她熟練地準備好了日常的生活用品,規劃好了每天的行程,在其他同事車行半路的時候,她已經收拾好了寢室,把覆了一層輕塵的化妝鏡擦得鋥光瓦亮,甚至連床單被罩都被她翻出來洗了個熱火朝天。在經曆過一年的曆練後,她已經完完全全成長為一個成熟、自信的女性了。
既沒有風浪,也沒有波瀾,這樣的生活可謂安逸,但隨著歲月的消磨,這種安逸已經不能滿足阿寶那顆成長迅猛的心了,她開始尋找釋放自己思想和夢想的通路,盡管前途可能是渺茫的迷霧和蒼涼的黑暗,她也無所畏懼,用一雙摸索河水深淺的手去征服蔥蘢中的秘密和試探吼聲中的恐懼,本就是她向來擅長的本領。因此,在這個安定的環境下待久了之後,她和大多數人一樣,抱著“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的人生態度,給自己創造了更多的選擇機會,但也因此將接受更多的考驗和痛苦。
沒過多久,她便從這個逐漸令她感到壓抑和窒息的地方逃離了出來,比她衣食無著,剛踏進這裏的那種心情還要激動,還要歡喜。盡管經理費盡了唇舌來挽留她——畢竟她是這裏不僅相貌翹楚而且語音標準的優勝者,但是她那馳騁江海的雄心已非任何人的誠懇和勸告所能阻擋;在向這個正直、善良的人表示了自己深深的謝意之後,她義無反顧地帶著那顆悸動的心投身到激烈的競爭當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