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已經好久沒有小軍的消息了,他像一個飄**在曠野上的幽魂,悄然消逝在追星逐月的旅途中,隻有竊竊私語的風聲和颯颯作響的路草才能識別他隱沒的腳蹤,所有人都遺忘了他的存在包括高聳在他頭上的恥辱帽子。至於他那名義上的妻子,即便赤身露體地出現在任何男人房中都激不起村裏人心頭的一絲波瀾,因為習慣所以習慣,這或許是解釋當前社會對“出軌”一詞的完美答案。小軍的無奈也是目前一切婚姻麵臨危機時的艱難抉擇——法律無法維護一個男人起碼的尊嚴,它隻能以社會的名義給予女人道德的譴責卻無法扼製這種鄙俗風氣;也許解決問題的辦法隻有刀頭上的鮮血,但這可不是法律所能容忍並提倡的法則,所以小軍隻有在無聲的嘲笑中繼續背負著“喪權辱國”的謾罵藏在陰暗的角落裏自傷自憐。
一個偶然的機會,阿寶和她的一些小姐妹準備找家理發店染發時,路過一個中老年人活動中心,忽然聽到裏麵劈裏啪啦一陣玻璃的碎地聲,阿寶不禁好奇地向內望去,隻見淩亂的人群中一個男人捂著流血的頭不知在指手畫腳地叫囂什麽,好像是打麻將的時候遭受了蒙騙,也可能是其他什麽原因。就在這個人抬頭的一瞬間,阿寶幾乎要失聲叫出來了,這不是消失多年的舅舅嗎?他怎麽會在這裏?有人傳說他在外發了橫財,買了房子,另找了女人;也有人說他成天混跡於賭場之中,靠著打的一手好牌贏了不少錢,還開了一家麻將館,總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萬沒想到的是他今天竟然會在這裏出現。阿寶可不想和這個賭棍有任何牽涉,在姐妹們的一陣催促聲中,她頭也不回地走了,仿佛並沒有看到眼前的一幕。這樁巧遇是否要告訴母親?但這除了給她增添幾縷煩惱以外絕無任何好處,她決定先把這件事情悄無聲息地隱瞞下來,以免生活瑣屑給剛剛安靜的家庭帶來煩惱和苦楚。
沒過多久,這個潦倒邋遢的人竟然登門造訪了。他來的原因非常簡單,隻是因為欠了賭債無法償還而求告於親戚之門。好歹是讀過書的人,但他的賭癮像附上身的蠱毒一樣無法得到抑製,致使所有的禮義廉恥在一瞬間化為灰燼。麵對這個弟弟,常芳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因為自己幹涉或促成他的婚姻,導致了後續一係列悲劇的發生。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可能隻是局限在思念背後,而對母親則直接上升到了徹夜難眠,久不成寐的地步,有時候在忙碌之餘偶爾想起不免也有些後悔和愧疚之情潛伏在內,但是隨著日月消磨,這種情緒也逐步蛻化得無影無蹤,畢竟自己站在兩個孩子的中心也已精疲力盡,哪裏還能顧及許多疏離的親情。小軍這一登門,使她大吃一驚之餘,不免又有些慚愧和內疚;俊風白天是忙得脫不了身的,乘此機會,她迅速打開錢箱,匆匆數了一遝皺巴巴的鈔票,遞到這個蓬頭垢麵的兄弟手裏——這還是她曾經那個精力旺盛、思想活躍的弟弟嗎?生活的苦難一度讓他陷入無盡的悲哀不能自拔,這種悲哀一直縈繞在常芳腦海裏揮之不去,卻又無計可施。
小軍走了之後,常芳坐在炕沿上久久不能平靜。一會兒是弟弟戀愛時寄來的那張照片裏女孩模糊的麵孔,一會兒是弟弟結婚時滿院子賓朋和友人觥籌交錯時的畫麵,一會兒又是弟媳婦赤身露體給家裏帶來無盡恥辱和痛苦的場景。今天下午常芳家煙囪裏的炊煙好像冷落了黃昏,等了好久都不見有一絲動靜;她的思緒暫時占據了悲傷的心靈,唯有滿窯的寂靜能讀懂她此時的心情,無奈和無助,痛悔和歎惋,五味雜陳的情感糨糊從聲討小軍的那次家庭會議一直到剛才這個乞兒似的流浪漢為止,濺了一地齷齪。
小軍雖然覥著臉從姐姐手中得到了一筆生活資費,但他卻並沒有按照姐姐的吩咐把這筆錢用在該用的地方。一出門,他那張漲得通紅的紫棠色臉頓時變得清亮起來,眼前灰蒙蒙的天空也變得充滿色彩,略微鼓起的布兜給他帶來了再次衝鋒陷陣的勇氣;沒過多久,剛才還垂頭喪氣的賭場牌匾便歡天喜地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運氣的愛神今天似乎並不眷顧這個滿臉胡渣、消極頹廢的獨行者,它隻是站在命運的塔端俯瞰著芸芸眾生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把悲情的包袱風一樣地甩給那些脊骨被壓得佝僂不堪的潦倒角色。曾經的讀書人變成了厚顏無恥的賭徒,曾經的重情者變成了刻骨無情的小人,賭場在改變人性和人心方麵表現得淋漓盡致,但凡沾染上賭坑氣息的行路人都會在腥臭的**中墜入無盡的煉獄,飽受冥犬的撕齧和烈焰的煆燒,小軍便是這支戴了手銬腳鐐的囚徒之一,這從他輸得發了紅的眼睛和滴血的嘴唇都能看出。悲哀啊!除了沒有得到斧鉞的清洗,反而在欲望的原野上彌漫開來,用它那纖細的觸角侵蝕著人的神經,蔓延在一切血管和脈搏的顫動當中。
夜幕漸漸降臨,蕭瑟的秋風帶著對夏的歉意擄掠了留在枝頭的最後一片黃葉,隻剩下賭場附近停車場內狗的咆哮,還有寂寥星空中搖搖欲墜的星星。這個時候,孩子們都已放學回家,吃過了飯,大多在家長的督促下寫著作業,不聽話的則躺在炕上看電視,等待時間流逝後的懲罰;各個商店賣場也都打了烊,隨著門前秋風卷起的一縷塵土沒入沉寂;隻有藏在民居中的這個賭場還在用它那灼熱的燈光繼續向暗夜的睡意發出抗議;小軍則在兩手空空的醉意中給各個透著猙獰臉色的玩家在欠條上摁上了鮮紅的手印。
小軍艱難地再一次拖著沉重而疲憊的腳步跨出了賭場的門檻。這道門檻怎麽這樣高?讓他的無數歎息在失望的鞭笞下走不出一個端正的腳印,那一張張冷冰冰的微笑同虛偽一起把小軍送出了門,仿佛還用笑意寫出“歡迎再次光臨”等字眼來譏諷或是調侃小軍的離開。
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在餓著肚子吃了一夜秋風之後,小軍那卑鄙的靈感攫住了記憶當中的一句名言,於是一個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可恥想法占據了他的腦海:“找紅梅要去,她跟那個男人沒名沒分地過了這幾年,肯定攢了不少錢;不能便宜這對狗男女,就算賣老婆,我也得賣個好價錢!”他圪蹴在賭場門外的台階上綢繆著:“萬一她不肯給,該怎麽辦?要不直接扯離婚證,但是要那個男人賠給我精神損失費。要不……”在他心中有千萬種可能,但歸根結底還是先想辦法回家,而這種事情盡可能還是不要讓母親知道為好。
在小軍離家出走之後,紅梅完全釋放了自己的野性,每天除了打扮還是打扮,不但不為小軍的安危擔憂,反而暗自慶幸這個絆腳石的離去。她開始學著城裏姑娘穿上剛遮住臀部的短裙,並且還把V形領拉得很低,讓自己深邃的乳溝傲嬌地展現在眾多貪婪目光的口水裏。這個由於家庭貧困而沒有多少學識的女人,在口腹之欲得到滿足之後,便沒有了任何精神追求,她既不懂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劇,也不懂徐誌摩同陸小曼的悲劇婚姻,更加理解不了“舉案齊眉”的曆史典故,她隻是單純地把情欲和肉欲結合起來,而這種原始的野蠻想法卻得不到需要完美愛情的小軍積極回應,因此惡念的藤蔓便恣意生長開來,隻要有能夠宣泄這片欲望的土地和洪澤,女性本有的廉恥和貞潔便自然而然地被她棄如敝履。哪怕靈魂被撕裂、身體被侮辱,她都無法丟棄因刺激和快感帶來的片刻精神安寧,這與任何男人的色欲祈求毫無關係,隻是在缺乏道德支撐的社會中,她的這種女性追求顯得汙穢不堪,難以啟齒。
小軍的到來更是令她措手不及。從內心來講,她對這個善良的男人抱有一種歉意,甚至是一種憐憫。這場錯誤的邂逅和失敗的婚姻在帶給小軍恥辱印記的同時也帶給自己數不清的壓抑和鬱悶。無所謂愛,也無所謂恨,她的所作所為更多是對社會上以婚姻自由為名義卻實施婚姻包辦之類行為的一種抨擊。她不知道這個離家三年的丈夫這次回來目的何在,但內心深處她可以隱隱感覺到危險降臨的不安以及這場脆弱婚姻即將麵臨的無邊黑暗。
出乎意料的是,小軍竟然伸手向自己要錢,這個自尊自強的男人到底在外經曆了什麽,不僅變得市儈無恥,更加喪失了倔強與堅毅等品質。出於愧疚之情,她毫不猶豫地把錢交給小軍,並且再三叮嚀,讓他還賬之後再也不要去賭場葬送自己的前程,哪怕做點小生意也比依賴意外之財來得可靠踏實。經過歲月的磨礪,這個看似瘋狂的女人變得成熟懂事起來,雖然做出的事情令人難以接受,但總算彌補了從某種程度上講小軍是因為自己的緣故陷落在紅塵網羅中的過失。為此,小軍開始有些感激這個女人了,她曾給自己帶來屈辱,也曾給這個家庭帶來無盡的苦難,同時還給母親造成了無可挽回的痛苦,但此時此刻,他不得不為妻子的大度感慨萬千;世事無常,他放棄了心頭醞釀已久的離婚意念,畢竟失敗的婚姻也不能完全歸咎在一個人身上,那對誰都是不公平的審判結果。
一時之間,小軍似乎又被愚蠢和執念蒙蔽了心智,潛伏在靈魂深處蠕動的賭蟲對他悔改的初衷發起了陣陣猛攻,最後他在軟弱靈魂的屈膝下成為了心靈大敵的俘虜,並且日夜蒙受著來自矛盾雙方的無情職責與叱咄。隨著一次次的賭場失意,他的錢袋又開始向他伸手索要充足的感覺了,於是,他再一次打起了紅梅的主意。
這個秉性堅毅、充滿野性的女人,用一大筆錢贖買了典當在殘缺婚姻裏的慚愧和內疚以後,身心都得到了絕對的自由,她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不管什麽時候,不論發生什麽事情,都要讓自己穿過良心的胡同,麵向光芒萬丈的太陽發出光明的呐喊。但是她的努力換來的不是小軍的感激和醒悟,相反,小軍不但舊事重提,而且打起了那個經常在她被窩裏溫存細語的男人的主意,這可是她最不能容忍的。於是,戰爭的號角又一次響起,在經濟充裕、生活富足的紅梅麵前,小軍簡直像一個斬木為兵的起義者,他那簡陋的裝備、倉促的計謀沒有撐到多久便潰不成軍,敗下陣來。
在賭債高築的現實麵前,小軍完全喪失了應有的理智,他不僅上訴向法院請求與紅梅離婚,而且不顧男人的尊嚴到處宣揚紅梅的出軌事件,或許他想藉此博取人們的同情,但是作為賭徒,他得到的更多是鄙夷和不屑、譏刺和嘲笑還有那一地雞毛的侮辱。這些不是他所想見的結果一波接著一波地發生在生活當中,他不但沒有從妻子那裏得到任何好處,反而陷入了不仁不義的境地,成為全村人訕謗的蠢人和不思進取的典範,紅梅以往的醜事反而像烏雲到來時的影子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甘心,幹脆直接跑到紅梅的情人家中當著他妻子的麵揭露他的短處,並威脅這個玷汙自己妻子的男人,如果不拿出錢來解決問題,便要讓他付出血的代價。他以這種並不光彩的手段,獲得了暫時性的勝利;這個情夫和他的妻子顯然不願意讓這盆髒水影響家庭的前程,不僅對他說了好多服軟求饒的話,而且在家中沒有多少現金的情況下白紙黑字寫了欠條,這樣的結果讓小軍非常滿意,在紅梅那裏積攢的一肚子怨氣頃刻間煙消雲散,化為烏有了。
回到家時,已經深夜。他興奮地拿著這張勝利的欠條在紅梅麵前炫耀,仿佛所有的恥辱在這張勝利的戰旗前已然倒戈相向。紅梅嗤之以鼻的表情和略帶寒意的冷笑不由觸動了他那原始的獸性和征服這個豐腴婦女的狂暴**,他一邊粗魯地扯開搭在紅梅身上的被子,一邊用**邪的目光打量著她碩大的胸部和**的大腿……寂靜的夜晚、熹微的燈光、女人的掙紮、痛苦的慘叫伴隨著小軍滿嘴的穢語,在翻滾的被麵上濺上了無限的春光印痕;小軍用自己壓抑了很久的勇氣和興奮的雙手強奸了紅梅,並在事後吐了一口唾沫,揚長而去……
淩晨的馬路一如既往地寧靜,就連狗兒也停止了狺吠跌入酣夢。村西的小賭坊還在,搖曳的燈泡好像訴說著一夜的不安與輸贏。小軍趿拉著匆忙間穿錯了的紅色拖鞋來到這裏,他自信滿滿地回想著女人身上的味道,心裏想:“這回算是從經濟上征服了男人,從肉體上征服了女人吧?總算也有我的出頭之日;這對狗男女!哼哼!”
滿足了征服欲望的小軍,跌跌撞撞地來到這個曾經伴隨他度過美好時光的賭坊;不管怎樣,先吃碗麵再說,也不知為什麽,他的賭心一下子不再那麽迫切,而且當他聞到屋內那股刺鼻的煙味和酒氣時,竟然有些作嘔。
小軍踉踉蹌蹌地用步子奏著蹣跚的調子邁出了門檻。午日的陽光和煦而溫暖,把燦爛的醉意盡數傾瀉在小軍眸子裏;他眨了眨睡意與醉意交織的眼角,恍惚間回到了十幾歲的年紀。這種感覺是如此奇妙,他享受著久違的輕鬆與舒暢,一直往田間的小溪走去,那裏曾是山歌的集市,有著童年的清涼,他覺得應該趁著這個機會把凝滯了多年的心情在湖光山色中浸潤一下,以便夢醒之後再一次墮入婚姻的縲絏而無法自拔。
秋天的水麵是沉寂的,上麵隻有寒意帶來的幾片枯葉,那些傷春悲秋的麻雀投在陽光的懷抱裏躲開了山陰的糾纏,慘慘戚戚地唱著幾首深秋的詞。溪水的冰涼透徹心扉,一直從小軍的腳底蔓延上他渾身的血管,凍結了他的意識,但他已經無力邁動慵懶的步子,隻是任憑溪水激**在他抽搐的皮膚上,茫茫然……恍然……酒後的濃情蜜意讓他想起了好多往事,想起了那個清瘦的躺在他懷中吹笛的姑娘,想起了他們臨別時的擁抱,想起了最後一份訣別的書信,但他卻不想去想家庭的嚴苛、婚姻的冷酷、生活的摧殘、命運的悲哀……
這個曾經飽含熱血的男子同世界告別的最後一句話僅僅是飄**在溪水上那個記憶中依然有著清瘦臉龐和淡淡淺笑的姑娘的照片,這還是從他沾滿酒意的手裏掉下來的。抓不住的,哪怕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終究要接受充滿遺憾的鮮花與悼詞,而難以得到所思、所愛、所念、所想之人的擁抱和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