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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子最近以來的做派,客觀上確實吸引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注意。你比如政府劉文書,路上碰見,有時甚至主動跟六子打招呼,這讓六子內心裏很受用,以前這可是不敢想象的。再比如鄰居家的翠蘭,最近有事沒事老往六子家跑,不是找六子媽媽借針線,就是要找六子借新華字典。她怎麽連六子剛買了新華字典都知道得那麽清楚?六子有些納悶。不過不管動機如何,這些新的變化都讓六子很滿意。

可是有一宗事情他忽略了。上次告密,街混混們可一直憋著口惡氣呢。

如今見六子人五人六、耀武揚威的張狂樣,這些混混們覺得是受了極大的侮辱,暗裏籌劃了很久,一定要把跌了的份給拾起來。

農曆九月的綢嶺,已經有微微的涼意。秋浦河的水位明顯變淺,連河水的顏色也漸漸趨於灰暗,早晨或黃昏時更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淡淡的,讓人不覺生出一些憂愁來。河兩岸的樹林,樹葉開始變黃,遠遠望去,倒影參差在河水中,又像西方自然主義的油畫,有了些虛幻的童話的色彩。

這樣的節令,是不適合采挖和栽植盆景的。江蘇大哥也就趁勢離開了老河口,回南京過冬去了。要一直過完農曆新年,三月間才會回來。走之前,將林場的一應事務都交代給了六子。

六子第一次接受這麽重的托付,自是滿心歡喜,當然也暗藏了一絲緊張和擔心。為了不失信於人,他幹脆卷了床被子,直接搬到林場來住。

也就在江蘇大哥離開後的第三天晚上,出事了。林場的窗戶全部被砸,正值睡夢中的六子,腦袋還中了一塊飛來的磚頭,立時就頭破血流。第二天,六子躺在鎮衛生院病**,頭上綁紮了繃帶,醫生在給他輸液。醒來後,六子第一句話就著急地問:怎麽樣了,我林場的那些盆景還在吧?

“盆景?你還關心什麽亂七八糟的盆景?你小子能保住條命,就謝天謝地了。當初我怎麽說來著?我可說過你小子不務正業,遲早要吃虧的。”老何站在醫療室門口吼起來,他既為自己當初的預言成真而感到興奮,可又為兒子不聽話害自己在人前丟臉而感到懊惱。

六子姆媽坐在床頭,小聲嘟囔:“他大,伢子遭了禍,這才醒來,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做姆媽的總是代表了溫柔的一麵,這幾乎是皖南山區絕大多數家庭的模板。

衛生院的醫生聞聲過來把老何勸了出去。六子經他大這麽一鬧騰,腦瓜子愈發疼痛起來。幹脆扯了雪白的床單一股腦蓋住整張臉。他現在最擔心的並不是自己遭黑手而憤怒,而是盆景園遭破壞,如何向江蘇大哥交待?倘若江蘇大哥回來,自己會不會因此而丟掉這份差使?倘若丟掉這份差使,自己還能不能繼續穿西裝、打領帶、拎公文包?劉文書路上遇見了還會不會主動打招呼?——

總之,六子擔心的事情一件又一件,他想到了以前算命的那個瞎子曾經說過,人的一輩子,總得經過一些坎,就像這綢嶺下的長河,直直的奔流一段後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得突然拐個大彎。眼下這一回,看來就是他說的那個拐大彎了。六子這麽想著,似乎對未來的凶險和不祥的憂慮可以減弱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