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郭本昌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農閑時節，父親經常去一家屠宰場幫忙，一次五六歲的郭本昌偷偷跟在父親的身後來屠宰廠看熱鬧，那天要宰殺的是一頭大母牛，人們把牛拴在一個大木樁子上，前後左右綁了個結實，該動手了，幾個大漢圍著牛轉了幾圈，郭本昌發現，大牛的眼裏流出了眼淚，滴滴答答，小孩子的心軟了，大哭著說：“不要殺牛。不要殺牛”！父親聽到孩子的哭聲，忙跑過去用手捂著他的眼睛，過了一會兒，牛死了，父親過去幫忙，幾個人七手八腳將綁牛的繩子解開，牛倒在了地上，小郭本昌忙跑過去蹲下身子用手給牛擦眼淚，擦一把牛的眼淚，又擦自己的眼淚，忽然，郭本昌發現，有好多穿著破破爛爛的人在爭搶著吃牛鼻涕，他們你一把，我一把臉上手上都是血，有一個小男孩還邊吃邊盯著郭本昌笑，郭本昌驚恐地大叫起來，並指著這群人向父親說著，父親抱著他，平靜地說；“孩子，你開了陰眼了。”

原來，郭氏家族不知從哪一世開始，世代單傳，都有一雙陰陽慧眼。到了郭本昌這輩，趕上了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新社會，都四五歲了始終和普通孩子一般無二，父親曾偷偷竊喜，總算擺脫了陰陽世家的陰影，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可是……唉！孩子，這都是命啊。

從此，小小郭本昌經常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事情。有一次，郭本昌和小夥伴一起在路邊玩，忽然路邊樹後走出一個中年婦女，胳膊窩挎著一隻漂亮的小花筐，筐裏好像是一個孩子，孩子在筐裏連蹬帶踹，哭聲很大，可是郭本昌發現中年婦女就像沒聽見似的急火火地向屯中走去。郭本昌好奇，悄悄跟在中年婦女身後，見她徑直朝郭本昌舅舅家走去，郭本昌的舅舅去年結的婚，舅媽是本屯的，人很漂亮，可是不知怎麽搞的，現在肚子上跟扣了個瓢似的，把衣服都頂起來多高，中年婦女一進院就急急地向舅媽的西屋走去，西屋裏好像有很多人：郭本昌的媽媽也在這，各個表情沉重，原來郭本昌的舅媽難產，眼看就不行了。小孩子不知道怎麽回事，跟著中年婦女就擠了進去，中年婦女站在舅媽的頭直地上，眼裏露出詭異的微笑，伸出一隻長著長長指甲的手掐住正在大哭的孩子的脖子。孩子的哭聲頓時沙啞了，小郭本昌忙跑過去大聲叫道：“快放手，你會把他掐死的。”中年婦女一驚，忙把手收了回去，這時就聽舅媽“啊”的大叫一聲，孩子生了……眾人欣喜，忙活了一陣之後，人們才發現郭本昌不知什麽時候進來的，多虧他的那一聲大叫，事後人們問他為什麽大叫，他說了他所見到的一切，人們聽了，都私下裏悄悄議論——不愧是陰陽世家的後代。

可是不久，小郭本昌就一病不起，人們紛紛議論，說郭本昌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情，原本那一日是舅媽和孩子的大難之日，那個中年婦女就是來捉替身的勾魂鬼，被郭本昌攪了局後又泄露了天機……雖然當時人們隻是猜測，後來從父親那裏郭本昌知道，那都是事實。

那年頭，破四舊立四新，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父親明明知道小郭本昌得病的原因，表麵上還要四處求醫，記得有一天夜裏，父親在自家的堂屋用凳子搭起兩塊門板，郭本昌和父親分別躺在上麵，母親在他們頭直地上放了一張方桌，桌上點了一盞長明燈，三炷清香煙霧嫋嫋，那是郭本昌生平第一次過陰，父親緊緊地拉著他的手，穿過一條悠長的黑暗峽穀，眼前豁然開朗，雖然是夜晚，大街上燈火輝煌，叫賣聲不絕於耳，各種郭本昌見過的、沒見過的食品琳琅滿目，父親拉著他在街上急急地向前走著，迎麵走來一個叫賣糖葫蘆的老頭，老頭身著一身藍色長袍，腳上卻隻穿著一隻鞋，郭本昌看著忍不住笑出了聲，老頭看到郭本昌笑他，上下打量郭本昌一會兒，拿了一隻糖葫蘆遞給他，郭本昌沒有接，抬頭看著他父親，父親忙連連擺手，並給老頭鞠了個躬。要知道，一旦郭本昌張口吃了陰間的食物，就永遠也回不來了。郭本昌不知其中的利害，見父親拒絕，心裏很不高興，你想那年頭，一個農村小孩子，見這麽多好吃的哪有不饞的。

郭本昌跟著父親在一處高大的門樓前停下，門的左右各有一尊大石獅子，眼如銅鈴，目視前方，石獅旁邊各立一個手執鋼叉的牛頭小卒，門上掛一橫匾——閻羅殿。父親和左側的小卒打過招呼後，拉著郭本昌徑直向裏麵走去，穿過一道走廊，向左的第一個門就是陰陽議事廳，門開著，對著門橫放著一張漆黑錚亮的八仙桌，桌後正位上端坐一黑麵老者，目似銅鈴，見郭本昌父子進來，先是在郭本昌身上上下打量，郭本昌父親拉著郭本昌向老者施禮，而後站到一旁。郭本昌剛才進門時見父親和牛頭小卒說話本已好奇，現在見老者的桌旁站著這幾個人更是好笑，看他們：一個牛頭，一個馬麵，另外兩個一黑一白，他們的假舌頭耷在胸前······正看著，門外又走進一個人，郭本昌看時，來人是一中年婦女，胳膊上挎著一個小筐，小筐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動，中年婦女走進屋來，跪地叩頭，待抬頭時，郭本昌忍不住叫道；“是你？”對，正是那日在舅媽家見過的那個婦女，郭本昌忍不住掙脫父親的手，走上前去，伸著頭向小筐裏望去，小筐裏一個漂亮的嬰孩正在詭異地望著郭本昌笑……

“郭本昌”，父親聽到老者叫郭本昌，忙拉著兒子走上前，口中應道：“在”，“你擾亂陰陽秩序，但念你年少初犯，判罰你減陽壽兩年。原本七十八歲壽終，今改為七十六歲壽終。”父親雙手環抱，深施一禮；“謝謝陸判官的大恩大德”。爾後拉著郭本昌急急地走了出來……

第二天早上，郭本昌伸了個懶腰坐起來，發現自己依舊睡在原來的火炕上，父親母親早已起床，炕當中的飯桌上已經擺好了早飯，香味撲鼻，——郭本昌好長時間沒有吃過這麽可口的飯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