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寶馬車沿著湘贛的國道線奔馳著,一天後就進入了茶州地段。沿途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風光瀲灩的鄉村之美,碧嶺簇峰的山巒之巍,可一切的一切都沒有吸引著她的眼光,都沒有調養好她的胃口。她的腦子裏,浮現的是她的故鄉,浮現的是陡峭而又神秘的雷公嶺,浮現的是他的影子,浮現的是她自己點點滴滴的往事。她催促著司機加大油門快一點兒,早一點兒回到家鄉去。

記得。在這古老的雷公嶺的山衝裏,自古以來,誰敢自由戀愛?這都是禁限之門。這裏的人們都奉行著明媒正妁這一鐵定的鄉規,誰還敢無媒無妁,這豈不是場胡鬧?這豈不是向祖宗們神靈們挑戰,去玷汙著他們嗎?尤其是在神靈麵前,任何人都不能輕舉亂動。她和他真的出現了這一樁胡鬧而又辱門敗村的事,這還了得?

這辱門敗村的事一出現,可就臭了三江四水,三寨五村,氣得她連病帶怒的母親沒幾天就死在**。她自己被送逐出去後,家裏的所有的一切都全與她隔絕,這一音信是十幾年後偶爾碰見一個三姓寨裏人而聽到的。就算當時她知著音信也是不敢回家的。當然她自己一生遺憾與傷心是沒能給娘毑送葬——罪過啊罪過。是自己給她太多的虧欠。她真的不敢回來,也沒臉麵回來。因為她做的那件敗壞了風俗的事太不可思議了,玷汙了雷公神的靈氣,玷汙了日月星辰,敗壞了山衝的風水——啊!是啊,禍怒了雷公神,害得月亮上的天狗也在放毒,第二天叫龍卷風也來了,害得陳村長被仙風刮走了,不是她和他造成的災難?她犯了傷天害理的事,雷公嶺的人都不會饒恕的。

陌生的寶馬在這山裏路上七拐八拐地跑了一天多。第三天的上午才到達雷公嶺。車子就停在進衝的路口上,因為那兒有陸陸續續的人在進進出出著衝口。

她老了,早已到了古稀之年,從她的一身打扮和裝束來看,她顯得是多麽的富貴和時雅。滿頭的白發,高高的盤繞著,從遠處瞧見上,像一隻仙鶴嗷嗷地停留在鬆林冠上,去看世間上的雲鬢霧髻。走近一見,那頭銀絲彎彎曲曲地盤托著,根根被修剪得如蓬蓬鬆鬆的雪球兒或把一團棉花糖絲浮籠起來般,獨具心巧,獨成風景。雖然瘦瘦的臉兒有幾分焦黃而又帶上著白寡,難見上著鮮活與水氣之質,並且鬆鬆散散的臉皮兒,開始著往兩腮的下邊微微地垂墜著,可臉上淡淡地抹上了一層亮麗的防曬霜,就顯得恰到好處的生氣和素美之麗了。那剛兀的顴骨,就如犢牛肋骨般地嶙峋著。可見,她年青時代的臉上肌膚是多麽的飽滿。正因為兩邊腮的欠豐,她在無聲無息中給了一個完美的補充和回襯,在耳廓下部,輕吊著兩顆名貴的寶石攢珠耳墜,陽光下總顯得亮麗的,陪襯著兩腮雅氣與大氣,招人顧目瞭盼。那眼睛的明麗,是多少上了這層年齡的人都難以具有的,你看閃矍炯亮,神滿意足。尤其是脖子上掛著的那副碩大的寶石翡璣的瓔珞圈,在身上那鳳帔雕紋的旗袍領口內閃露著,多叫人傾慕叫讚,愛戀不已,袍邊係著豆綠雲紋雙魚比目騰雲佩,腰間外貼刻絲縷金百蝶素花洋緞窄裉圈。她走起路來高挺著身子,穩健抬步,還沒有一點短步駝脊之意。她在老遠就放慢了足步,來到了大家的麵前,就讓足步變得蹀躞些。那閃熠的眼睛總在和善地半眯半張著,她來到了一位老者的麵前在問:“大哥哥,你們曉得劉新這人嗎?他現在住在哪裏?”那位老者似乎是一位熟悉雷公嶺內行的人,他首先細細地瞧了瞧她那右耳上的“雷”字,才提高嗓門問:“你既然是我們雷公嶺的人,可我們怎麽不認得你呢?你是誰?你要問我們雷公嶺的劉新老書記,可有幾個不知道他呢?劉新老書記他八十歲了,現在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可以說是每況愈下了。”這個老人愛說話,一說起話來就如打開的水壩一樣,滔滔不絕。他繼續在說:“我們的劉書記他是一位好領導,他帶領我們幾十年來為了改變這個山衝,付出了他的全部的一切。平心而論,他是一個大城市裏的人,就算不在這裏做出什麽成就,而在這裏立下家來也是不容易的啊!他偉大,他了不起!”

“他現在在哪裏?”聽到他這麽說,她的心裏更加油然而生地對他產生了無限的愛戀與向往,無限的敬佩與愛戴。不知怎的,這時思念的心就如要插上了翅膀一樣,巴不得一下就飛到他身邊他眼前,與他共敘著幾十年來那生活、人生道路上的火火風風曲曲折折。心在更加激烈地跳動,如青春綻放一般。啊!難道人老了,可那心卻永遠不會老嗎?永遠是少女的心嗎?不,這是愛情的象征,這是緣分的反應。有緣終成眷戀,我和他是有緣的。這時,不知為什麽,有一種什麽力量總催促她的雙腿在向前地移動著,向他那兒移動著。對,去見到他!馬上就要去見到他!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快一點兒見到他!是啊,幾十年的思念,幾十年的渴望,幾十年洪荒的心就全部濃縮在這一刻裏,一切就如煮沸著的水一般,氣流無法壓抑了,一切就如剛來噴發的火山一樣,深層突兀亂闖的岩液就要升騰起來,一切就像燃燒的太陽一樣,心底全都是灼灼亮亮的。你看,她的胸脯激烈地跳動,抖得她的心屏在嘭嘭咚咚地響動。在這時的每一秒裏,她總覺得過得太慢了,太漫長了。她忙著幾下動作就把這位老哥哥拉上了車,叫他做起了向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