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進了公司後,我幾乎是狂奔到辦公室門口的,因為我突然嚴重懷疑起辦公室裏根本就沒有那個人的存在來,我覺得自己這些天可能是出現了幻覺:現實中,怎麽可以有人如此禁欲呢?

氣喘籲籲地站在辦公室門口,看到那人果然在麵無表情地看著動漫,我鬆了口氣,走到座位上坐下,全身癱軟無力。

這一下午,關於沈曜的一切都在我的腦海中來回翻湧,我幾乎要坐不住。

好不容易過完了這個下午。

下班的時候,我剛剛站起,就看到金應笑吟吟地走進我們辦公室,他看向吳雲星:“哎,星爺下了班有什麽計劃?”

吳雲星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麵無表情:“無非就是回住的地方。”

沒想金應忽然轉頭向我:“誒,小汐啊,我今天中午出差回來,在那個西餐廳門口看到你和你男朋友——”

他的話還沒講完,我大概就變了臉色:“不,不是的,那不是我男朋友。”

我仔細地觀察吳雲星,他依舊像沒有聽見一樣,但我心裏緊張極了,我解釋道:“是我很久沒見過的同學,他今天中午恰好有事找我,便一起吃了個飯。”

“這樣啊。”金應信了我的邪:“你的大學同學?”

“高中同學。”我認真且誠懇地回答。

金應點頭。

我生怕吳雲星看出什麽,趕忙離開了雜誌社。

倘若吳雲星沒有出現,我會很高興沈曜能找到我,我也會小心翼翼地同他一起,或許我會在他這次消失之前,首先對他講我喜歡你,而不是等他開口。

我翻來覆去地想,我正想著,手機一震動,是沈曜。

依舊是清淡的語氣:在麽

我忽地想起從前我總調戲他:不在

然後他便沉默。

我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有些過分,隻是每次一問在麽,便都是一些別的事,很無關緊要的事,也很無趣。

依照我現在的思路,他應該是喜歡我的,隻是當時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便總是惶恐他不喜歡我,並且,他還總在我麵前同別的女生曖昧不清呢。

我打開他的朋友圈,他的朋友圈竟比吳雲星還要清淡,這一年隻在過年的時候發了一條朋友圈,我順著往上看,最早是13年。

他說,如果,你很想很想很想一個人的話,會不會去找他。

我不敢去想那是我。

我們的對話一如多年前一般清淡,比在現實中要清淡許多,我們兩個向來不擅長在網上交流,總是會生出許多誤會。

我們兩個太像了,像得都快要成為一個人。

或許,是我根本不敢向對方展示現在的自己,我始終沒有勇氣同他講,自己如今熱愛的那些曆史的科普的東西,我知道他遠不如我擅長,話題隻會更加尷尬。

這晚我睡得並不好,第二天醒來,驀地察覺到自己昨晚夢見了吳雲星,真奇怪,我和他在現實中分明還很不熟悉啊!

我趕緊收拾收拾東西,洗漱完畢,將妝容化得精致極了,拎著包向雜誌社走去。我好像夢到他在同我講話,他說,李汐啊……後麵什麽的,我卻忘了。

倒像是在責怪我。

想起他在夢中對我嚴厲的模樣,我倒渾身有些冷意。比現實中還要冰冷幾分。

來到社裏,我發現自己的桌麵上,放著新出來的上一期的雜誌。上一期雜誌我隻參與了校對,以及那篇我寫在贈刊中的短篇科幻小說。

我拿起這本新出爐的《探索日》,才看到在它下麵壓著一本小小的、不足32開的冊子,甚至可以說是“迷你”。小冊子上寫著《探索科幻(贈刊)》。

我頓時哭笑不得。

原來我們的贈刊是這樣的,倒像是一本小廣告。即使這樣,我也興奮激動極了,我打開這個小冊子,飛快地找到了自己寫的那篇小說。

無法修改的印刷鉛字,是那麽雋永地在紙上顯示著,永遠也抹除不掉。我摸著小冊子上麵極小極小、快要看不清楚的字,指肚有些微微顫抖。繼而我看向作者的名字——李汐。而不是夕月或是池蓮生,我是以“李汐”的身份,來到這家雜誌社的。

我沉浸了許久,又拿起《探索日》正刊,從我校對過的文章中,尋找自己修正後的地方,沒有讓我失望,雜誌的的確確是以我校對過的印刷而成,我的每個細胞都不覺活躍興奮起來。

但是這樣的神情表現,絕不能讓可愛的同事們看見,否則,他們大概會覺得我零件出了毛病。

我略一抬頭,看見吳雲星走來,我趕緊低下了頭,掩飾自己興奮的表情。

他很快就去打印機前打印了,沒多久,我聽見打印機終於停止響動,他回到座位。

幾秒鍾後,他敲了敲我的桌麵,將一摞打印好的稿件遞我,連附帶的話都沒講,我猜他是懶得講。

我拿起還算燙手的紙稿,一點一點地翻看著,我翻到給林平哥的“知人”欄目改稿的那篇“紅胡子大帝”——真的是!真的是按照我修改後的文章打印出的,紋絲沒變。

這一字一頓,都有我親手更改過的痕跡,這整體的文風,都是由我自己主導的!

我興奮得簡直要叫出聲來。看吧!這流暢又具有致命吸引力的語氣,難道不是一看就出自我手麽?

我不自覺地微笑起來,我編輯過的稿子也將要登載雜誌正刊了!看吧,曾有無數雜誌拒絕過我的稿件,數家出版社拒絕過我的實習簡曆,然而我還是來到了這個地方。

而且,我是適合做一個編輯的。

一切都似一個夢一般。

我終於察覺到,自己竟暴風雨般地成長起來。

下午的時候,我繼續校對,但很明顯校對不完,我有些焦慮,便走向外麵,來到走廊盡頭的大窗前,我們探索的男生總愛站在這裏一邊抽煙,一邊聊天。

這個窗口的視野很好。千佛山景區的綠色,在陽光的照映下層次異常豐富絢麗,其中夾雜小小的香火寺廟,還能看見最大的佛像——30米高的彌勒大佛。大佛的佛身永遠金光燦燦,照耀人間。

站了幾分鍾後,我再向洗手間走去,等打算再出來的時候,聽到兩個其他部門的陌生女同事的交流,在其中,我清晰地聽見“吳雲星”這仨字。

“他的那個模樣倒是沒話說,工作據說也是全公司最有上進心的,努力起來不要命似的。一開始他剛來的時候,就因為這個,好幾個女孩子喜歡他呢,感覺像撿到寶了。”她歎了口氣,繼續說:“萬萬沒想到啊!他竟然是這個臭脾氣,對女生不近人情得很。”

我怕聽得不清,都盡力將耳朵貼近門縫了。

我對於他剛來時有女孩子喜歡他這件事驚訝不已,我以為根本不會有人喜歡他的,他這種性格,就是當下最被女孩子所鄙視不齒的“直男癌”吧。

“上次聽他們部門的人說,是因為他前女友傷到他了……所以……”

前女友?

我覺得我的聽覺逐漸失靈,我終於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麽了。

我終於知道那個沒有名字的女生是誰了。

他始終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牆,又像隻露出一點兒浮冰的冰山,他從無展現過他陽光快樂的一麵,所以大家都以為他的性格本就是那塊浮冰。

但其實我知道,他的浮冰下,是一幢穩固而巨大的可怕冰山。

我像是從有著無盡深淵的懸崖上,終於掉落,落進無盡的深淵。

嫉妒令我發瘋。

我嫉妒他的前女友。

我連這塊浮冰都眷戀不止,舍不得放手。

更何況,那幢冰山。

我又想起他發過的那條,沒有主語的朋友圈。

我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機,打算重新去翻找他的那條朋友圈,卻發現如何都刷不出來,我才悲哀地發現。

他已經屏蔽了我!

我搖搖晃晃,哀傷不已,我卻顧不得這種發自心底的哀傷,我從手機相冊中找到這張截圖,2017年2月10日,祝你生日快樂。

我覺得這個日期如何都十分熟悉,我打開手機上的日曆,找到17年2月,我驀地瞪大了眼睛。

2017年2月10日!

這……不偏不倚,正是我的陰曆生日那天,正月十四!

我知道這個人一定是過正月十四的生日。因為我作為正月出生的人,很了解所有正月出生的人,似乎都習慣過陰曆生日。

我也是。從小到大,父母便給我過陰曆生日。

難道,難道,我和他的前女友,是同一天的生日?

我洗了把臉,恍恍惚惚地向辦公室走去。

他的朋友圈,已經屏蔽了我。

我再也看不到他以後發什麽了。

我提醒自己不是在演電視劇。

那麽我們倆之間,怎麽會有如此多的巧合?

我慢慢啃噬這些巧合——

他熱愛的動漫,是我的曾經最愛的大學專業。

他極認真對待的工作,是我愛得深沉的文學。

他居住的小區,和阿春家隻有幾百米。

而我,和他的前女友,是同一天生日。

而他對女人禁欲十分的態度,像極了我小說裏麵的男主。

我無法消化,我覺得我消化不良,我也無法忽視,這幾條我根本就無法忽視的東西。事情和我的猜測相差不多,真的是有一個讓他難以忘懷的人。我以為他那副對女人不紳士的樣子,都不一定談過戀愛,卻是在學生時代談過好幾任女友。

我難受得難以自拔,說好的禁欲,說好的冰山冷淡,卻有過好幾個女友,還有一個根本忘不掉的前女友!

他不是冷血動物麽,我實在想象不出他是如何愛人,如何同人親熱的。

我終於走回辦公室。

我恍惚地看著他,他的那張臉是如此地驚豔絕倫,我差點沉浸其中無法轉移目光。

曆經十幾分鍾的恍惚煎熬,終於下班。

某些人還麵對著電腦,一動不動,難道他不走了麽?

——他老是不動,看來我是不可能同他一起下班了。

我收拾好東西同其他人一起離開辦公室,我忽然又想去洗手間,便讓他們乘電梯先走,等我從洗手間出來,忽然想起自己可以回辦公室一下,裝作有什麽東西忘帶的樣子,看他一眼。

回到辦公室,我卻驚喜地看見辦公室似乎隻剩他一個人,我內心激動地偷偷環視一圈,真的是!

於是我徹底放鬆下來,拎著包大搖大擺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下。

吳雲星看向我,語調平淡:“你還沒走?”

我立刻將身子轉向他。

我緊盯著他的側臉,略一思索,信手拈來一個合格的理由:“對啦,我想起我還要等我同學下班,我們說好一起逛街。”

“還是那個,7點才下班的同學?”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問我。

“對。”

編造了假話,我竟未覺得臉紅。

我看到他在我們雜誌社有版權的圖庫內搜索合適配圖,我覺得不應該講話打擾到他時,他卻先開口:“你也來這裏一段時間了,你覺得這個工作怎樣,還得心應手麽?”

……得心應手?

我頓時心虛不已。

我想,你的要求我根本就達不到,在你的眼裏,我糟糕得一塌糊塗吧,為什麽還要這樣問呢。

我本是站在窗邊的,這麽略一思索,反倒來了興致,我走到他身邊,反問他:“你覺得呢,你覺得我適合這個嗎?”

他反而不知道回答什麽了:“這個啊,得你自己覺得。”

他沒有說我怎樣,我的期待落空。

過了許久,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試探他道:“哥,你談過戀愛嗎?”

“談過。”

他回答得倒是誠懇。

我抓住機會繼續追問:“為什麽分手?”

“因為,異地。”

他居然苦笑起來,嘴邊似乎挾帶著無窮盡的諷刺。

我繼續問:“大學同學嗎?”

“不,是高中同學。”

高中同學!

真的沒有想到,像他這樣的學霸,在高中時膽敢談戀愛,高考竟還能考出這麽高的分數。

學生時代的感情,是每個人心尖上的重刺。

以前,沈曜就是我的刺。

以前。

他就這樣把這件事清晰地回答給我,咬字清楚,語氣深沉,帶有無邊恨意。

我看到了他忽起仇恨的神情。

這是我進入雜誌社以來,看到他反應最激烈,又最真實的神情了。

我猜,他這樣記仇,一定是那人因異地戀而同他提出分手。一瞬間,我想要大笑出聲,他這樣的人,竟也會像普通男人一般被甩。

那個女孩子甩了他,可真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啊,我真欽佩她,在她眼中,吳雲星也不過是個毛頭小子罷了。不像我。

她一定是一個公主,或是女神。

“哥,那你現在再把她追回來啊。”

我語氣輕鬆無比,卻著實痛楚不已。

“破鏡,不可能重圓……”

他盯著電腦屏幕,恨恨地講,語氣重極了。

事實和我預料之中的一模一樣,和傳言也不差分毫。

我終於摸查清楚。

隻是我,我發覺自己有一點點的痛楚折磨,尤其是剛才在詢問他的時候,我的聲音幾乎要開始顫抖。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他對我表現得總像一堵牆,他展現給我的東西為什麽如此程序化、表麵化。

為什麽他總毫不留情麵地對我。

我知道了。我知道他心裏一直通透明白得很,所以不能那樣對我,對任何女生。

哪怕一丁點。

他都無法忍受自己這麽對待別的女生,他能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一直極度地克製自己,甚至有些走向極端。並且,為此故意裝作一個什麽都不懂的男人。

每當我們辦公室裏的其他男生講到感情,講到相親時,無論話題多麽有趣,他都不會嚴肅對待。

就像有一次,他們講到千佛山三月初三相親大會,他像一個什麽都不懂的人一般笑著說:“組團去,別忘了加我一個,我交報名費!”

隻有我知道,在場的所有男生,隻有他講的是真玩笑,其他人都是假玩笑。

我之所以能這麽看得清楚他。

是因為,他和我一樣,都是情場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