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剛放下手機,卻又聽見微博的消息提醒,我重新拿起手機,是一條來自陌生人的私信:是李汐麽?

當我閱讀這四字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內心強烈的震顫。如此簡短的四個字,對於這個句式我卻太過熟悉。收到這四字,實在比《三體》中收到三體人的回答,還要令人震撼,我覺得根本就不可能。

我將手機放到桌麵,拿起筆記本和筆,首先將這個微博的昵稱記了下來,我的手指有些顫抖,簡直要無法寫字。我以為時空顛倒,而我出現了幻覺。

我說:你是誰?沈曜麽?

他立即回複:是,你還記得我。

我想,我不僅記得你,我還在等你。

我的手指有些顫抖,我趕緊說:你的微信,發我一下。

他沒有說別的,隻把微信發我,於是我加上了他的微信。我幻想了這個重逢多年,而這個重逢真正實現的時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境。

我想起他溫柔極致的話語,這一瞬,我想起了太多曾經,回憶如驚濤駭浪般洶湧而至。

他說:我也在濟南。

這五個字的分量之重,如500噸TNT的量。

我從未覺得文字這樣沉重過。

我走向陽台,打開窗子。

他在哪個地方。

我的眼睛落在近處的泉城廣場、趵突泉、芙蓉街,又看向遠處的大明湖,燈光斑斑點點,這是城市的光火。

他繼續說:是周林嵐告訴我的。

周林嵐是我們共同的同學,她大學也是也在濟南讀的,畢業後留在這裏。不過我倆的關係很一般,但她知道我的微博。

——那天聚會,她說,李汐也在全城,剛剛回來工作,好像是入職了一家雜誌社。

——她說是從你的微博上看到的,我便問她要了你的微博。

我不知該回複他什麽。

我該怎樣表述,在去年的11月份之前,這五六年來,我每天都在QQ上查找一遍他的另一個、從未加過我的QQ號碼,盯著QQ的個人資料兀自沉浸半晌。

這次我學聰明了,我不會問個究竟了,我不會問他為什麽要找我,以前我總是問他,你為什麽同我講話,為什麽前來找我,為什麽為什麽,問著問著他便煩了,他始終不承認他喜歡我。

幾天之後,我迎來了來探索之後的第一個正式會議,我和他們一樣拿著自己的筆記本走向會議室,但我沒想過這是什麽會議,直至落座才知道是雜誌初審會。一向幽默風趣的大家,在進入會議室後,都變得沉默而嚴肅。

我看著吳雲星將手中的U盤裏麵的資料,拷貝到電腦中,打開PPT,看來是要他先講。

“‘知天’欄目本期選稿25篇,定稿四篇備選3篇,定稿的4篇,分別是……”

他目光深邃地看向幕布,而我看著他,我想,像他這樣平日裏根本不講話的人,竟也能講得這樣全神貫注,並且語氣沉穩,條理清晰,有理有據,定力十足。

這簡直是,沒有天理。我想,我和他之間的差距太大了。

然而,隨著他對PPT的翻頁演示,我竟發現第四篇其實就是他第一次讓我改稿的那篇。之所以我現在才發現,是因為他連標題都換了,他將這篇文章換了個徹徹底底。

察覺出是他讓我改的那篇文章,還是因為我特地看了一眼其中我改動的幾個重要詞語及語序,其他的幾乎全都沒有了我修改的痕跡。

怎會這樣!

我辛辛苦苦、費時費力,花掉了兩天多的時間改好的文章,就這樣被他修改得麵目全非,沒有了我的影子。

我一直盯著他看,他在講的時候,鳳眼尾巴也一直往台下掃過一些人,唯獨略過我。

他就這樣忽略了我。

我說不清是憤怒還是什麽,隻是從胸口處突然升起的一股無名之氣,他即使再不滿意,也不至於把我修改過的文章,再次修改得麵目全非。

輪到林平上台闡述時,我本就不抱希望了,我呆滯地盯著幕布看,但沒想到第二篇文章,是以我改動之後的標題出現在我麵前的。我快速瀏覽內容許久,發現內容也與我的修改後的紋絲不變。林平竟沒有騙我,我一直以為他當時誇我改得不錯,是在安慰我。

我驚愕不已地看著眼前大屏幕上不斷滾動的文字,林平在一旁講解:“這篇稿件是我們的新人李汐改的,改得挺不錯……”

聽著這樣的話,我覺得我四肢百骸似被釘住了,我在一片安靜與緊張的氣氛中,看向坐在距離幕布最近處的吳雲星。

他偌大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同樣盯著麵前的幕布,似乎認真得很。屏幕上的白光打在他的臉麵上,顯得十分靜謐勻和,他一動不動。

這一瞬,我覺得他孤獨感十足。

他就這樣孤獨而認真地做著他的雜誌,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我想,難道他聽了林平的話,就沒有一點羞赧麽?林平借機誇讚了我,而他卻什麽話都沒說,甚至不說那篇稿件是我改的,是了,那篇稿件已被他修改到麵目全非,“是我改”又從何談起。

為什麽林平對我這樣友好,而他卻覺我不好,甚至他是我唯一的組長,我是他唯一的下屬。

我眼前的問題,都像迷霧般地出現在我麵前,自己徹底看不清楚了。

我的水平就擺在這裏,雖然我自己看不太清自己的水準,但總該不會忽高忽低,也不會發揮失常。到底他們兩個的評價,哪一個是對的,哪一個是錯的?我忽然很想去質問吳雲星——為什麽林平哥說我修改得很完美,而你卻這樣對我?

我想問他的東西太多了,他身上有著重重的謎團。比如,他的朋友圈裏似乎存在的那個人,是什麽人,並且憑何,那人就能在他心中留存多年。

而我卻根本無法近身。

他像一堵城牆一般堅固而密不透風。

我有點失落,有些難過。

會議結束了。

我托曉曉姐將我的東西帶回辦公室,自己一人走向洗手間,剛剛走進門口,就聽見微信的提示聲,這個提示來得太詭異了,近年來我聯係人甚少。

一股莫名其妙的預感忽然湧上心頭。我拿出手機低頭一瞧,竟是沈曜!

他說:今天中午,我恰好在千佛山附近,我們見一麵吧。

從這句話中,就能看出沈曜比我想象中得成熟太多,在我的記憶中,他還是那個不成熟的小男孩,可能在他心中,我也是那個不成熟的小女孩吧。

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原來這就是八年之後,我的模樣。

隻是以前我從未想象過。

我走出洗手間後一抬頭,居然是吳雲星,他正麵對我,抽著一根煙,我沒料想會在此時此刻碰見他,並且是抽煙的他,一個人。

他的神情似乎放鬆得多,瞧了我一眼,又側臉看向身邊的窗外:“嗬,是李汐呀……”

我卻不知所措起來,我愈發覺得他孤獨不已,這讓我有些難受,我極少覺得一個人這樣孤獨的,孤獨成這個樣子,優秀又有什麽用啊。

更何況,我即將要去找沈曜了。

我講:“嗯。”

是我。

“嗯。”他低頭,皺眉,繼而又抽了一口手中的煙,吐了出來,絲毫不管我這個女生是不是在意煙的熏嗆,他又溫柔地說:“你回去吧。”

我歪著頭,看著他的這副模樣,忽然想要溢出眼淚。

我好喜歡他。

我止不住地喜歡他,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喜歡他。

每一個原因都不一樣的。

這一次是因為,我很喜歡抽煙喝酒的男人。他越發和我的《一葉浮沉》裏麵的男主重疊相似起來。

隻是我的男主不會像他這般,對女孩子如此不友好。

我猜吳雲星也一定很會喝酒。

我失魂地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向辦公室走去,我知道他不會再看我,我也不會回頭看我分明還想要看的他。

我在QQ上和曉曉姐說了我中午有事不會和她一同吃飯,便在吳雲星還未回來前,提著包離開了辦公室。

走出凱森大廈的門向西走去,我想,自己根本就不喜歡他,全是幻覺。

我提醒自己,這是幻覺。

我一直走到山下,經十路和曆山路的交叉口,又走到時常等待阿春的那個統一銀座門口。

我不知自己為何這樣緊張,就像見網友一般。

我腦子裏全都是吳雲星的畫麵,然而自己卻在這裏等著沈曜,等我從前的信念,是他支撐著我從八年前走到現在,這裏。

我覺得自己真是可笑。

我剛剛站定,心跳還沒來得及從180緩緩往下掉,我一轉頭,就看見了沈曜,這一刻我的心差一點兒就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我以為我不會如此的。

我顫抖得不行。

我以為我再也不會見到他了,可就在我認識吳雲星一個月的這時候。

他憑空出現了。

沒有任何的跳板,沒有前兆。

他比吳雲星要時尚得多,身穿一件純黑色的風衣,灰色的無帽衛衣,牛仔長褲,依舊瘦得可怕,同我講話時,聲音依舊既小又溫柔。

他問我周圍有什麽可以吃飯的地方,我帶他去了路口另一個角的西餐廳。

他讓我點單,我的手指卻有些微微發顫,甚至連不難翻頁的菜單都無法成功地翻起來。

我想到雜誌社裏的那個人,那人或許仍在一邊在電腦前吃飯,一邊看動漫。

我一會覺得沉重,忽而覺得輕鬆,我既想哭,又想笑。麵前,他怎會忽然在這個時間點出現。

“隻是想,敘敘舊。”

我說:“你不是向來不在意這些麽,當年才會痛痛快快地刪掉我。”

他被我說中了,驀地抬頭看向我,不知該如何向我解釋。

我繼續說:“人都有老了之後,想要敘舊的打算。”

我對自己的說話方式感到疑惑,我本來是打算好了和他在一起。

我很想和他在一起,一直。

這是我的願望。

除寫作之外的最大願望。

這八年裏,我一直在祈求,隻要他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我怎樣都可以,我不斷地向老天爺祈求,上傳這句話給他,以保上達天聽,因為隻剩他是我生命中的光火了。

“李汐,”他有些悲傷:“你知道麽,其實我比你喜歡我,還要更喜歡你。一直。”

不,你永遠也想象不到我有多喜歡你。

“之後的每時每刻我都在後悔,我陷入無盡的後悔之中,我又想丟棄過去,繼續向前走,於是我這些年過得,反而很不倫不類。”

我從沒吃過一頓如此難受的飯。

我們靜默許久。

“我們在一塊,可以嗎?”

我生命中的光火講。

我搖了搖頭,卻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追於曜。”

於曜不是現實中的人物,他就是那個眾所周知的偶像歌手。

“你知道,我一直瘋狂地追星,追於曜。我離他的最近一次,已經握到了手。我覺得追星總比惦念你要容易些。追星是隻要肯花錢和精力就能達到的一件事情。”我繼續講:“承認喜歡於曜,總比承認喜歡你來得容易,我的好友都知道我很喜歡於曜,現在一見到我還是提於曜。”

“直到有一次深夜,我從火車上疲憊不堪地下來,走在寒冷的空****的火車站,我突然就明白了。”

我想說——從那之後,我不喜歡於曜,也不喜歡你了,我什麽都不喜歡了,隻有小說了。

我從此進入了感情的冰封期。

無情。

他的麵色有些蒼白。

我為什麽就是止不住自己惡狠狠的語言。

我以為他這樣死要麵子的男生,聽到我的這番話會憤然離席。

然而他沒有,他囁嚅了很久。

在溫暖橘黃陽光的照耀下,我清楚地看到他極薄的唇片的囁嚅。

良久。

他深吸一口氣,講:“我們就當重新認識,好不好?”

他的聲音極輕又極溫柔,我差一點就淪陷其中。

太久沒有這樣與我講話的男生了。

這是我頭一次看到他向我低頭。

我內心歎了口氣。

如果早這樣該多好。

不過,幸好沒有。

“能不能,先讓我考慮一下。”我說:“給我幾天的時間,我好好想一下。”

“為什麽?”

我說:“如果你在一個月前出現,我會立刻答應的。”

“一個月?”他愣住:“為什麽就差一個月?”

一個月之前,我還不認識吳雲星。

“你……是不是去相親了?”

我搖搖頭:“沒有,是同事。”

我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我不該這樣,所以如果你也隻是隨便問問我,覺得不能忍受等待回複的話,就這樣好了,現在的我挺讓人討厭的,對吧?”

為什麽我在沈曜麵前就如此地伶牙俐齒呢,而為什麽,在麵對那個人的時候,我卻總是很緊張?

“雜誌社的新同事?”他忽然變得很吃驚,像被噎到了一樣:“你們才認識一個月而已。”

我有些難過。

因為我也不知道,事情何故會出現這樣大的轉折。

他垂下頭,沉默良久,終於說:“……我不怪你。等待幾天,其實也沒什麽的。”

他的聲音低到我幾乎要聽不見。

若在吳雲星之前,他這樣我一定會很感動。

我慢慢踱回雜誌社。

我也不想這樣,隻是我也不清楚自己會如何,隻是八年的喜歡終於出現,我知道自己想要放下,卻理智地不敢輕易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