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井澳驚濤

陳宜中從淺灣起航,時值深冬時節,沿海岸往西南航行,海上風浪相對平靜,一路順遂,很快到了吳川。

吳川為粵西名鎮,境東郊有吳家地,納三川(江)之水(鑒江、袂花江、梅江),故曰吳川。境內有坡頭、特呈島、南三島、硇洲島等。早在新石器時代,吳川先民便在這裏繁衍生息。吳川在唐虞時代屬南交,禹貢屬荊揚南裔,殷、周屬南越,周末屬百粵,秦時屬象郡,西漢初年屬南越國地,三國至南朝宋、齊時期,吳川屬廣州高涼郡高涼縣。424—453年(南朝宋元嘉年間)始置平定縣(吳川縣前身),隸高涼郡。589年(隋開皇九年)廢平定縣設置吳川縣,縣治在後之吳陽鎮城裏村,唐屬邕管都督府羅州招義郡;五代南漢屬羅州,公元972年(宋開寶五年)廢羅州屬廣南西路辯州;980年(太平興國五年)改辯州為化州,吳川隨隸化州。

陳宜中比誰都知道重振大宋河山之希望渺茫,可那麽多人都在極其艱困的環境下繼續抗元,這麽多人追隨二王,從浙江到福建,又到廣東。

元軍一路進逼,大宋皇家船隊不僅沒有減少,而且不斷增多,尤其沿海州縣,那麽多的義軍帶錢帶糧,將整個家都奉獻給了朝廷,這是怎樣的一個狀態啊。

這種情況,自古以來,隻有在朝代更替過程中,追隨造反者有之,而想維護和堅守舊的生活者,隻有大宋才有這樣的吸引力和凝聚力。

縱觀整個中華曆史,哪一個朝代的更替不是瞬間變天呢?

唯有大宋且隻能是大宋,先是靖康之役,北都汴梁陷,兩君被擄,國失於金,及至臨安被圍,三宮北遷,國失於元,現在還有這麽多忠臣義士,不離不棄,這豈是僅僅能用忠義可以概括者,人們留戀不舍宋人曾有的幸福生活方式,這才是最本質的原因呢。

忽然間,海上風浪驟起,有些寒意,陳宜中命船隊靠岸暫歇。

吳川當地官民聞有官軍到來,既擔心,又開心。

擔心者,早聞元兵進入廣東,官軍順海而來,表明情勢嚴峻,開心者,有朝廷重臣來到吳川,這是在太平之世,當地百姓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官員豪富皆送錢送糧到官船上慰問官兵,陳宜中和同行諸人,又一次感到百姓對大宋朝廷的一片真情。

吳川解元李淩雲求見陳宜中。

解元是鄉試的第一名,也就是舉人考試中的第一名。

科舉考試中有“三元”之說,即由皇帝主持的殿試第一名為狀元,由朝廷禮部主持的會試第一名為會元,由各省主考官主持的省一級(即鄉試)貢院考試第一名為解元。

因為是路過,陳宜中本沒有考慮驚動當地官民,但近日海上風雨,船行多有不便,船既靠岸,那就待風浪稍停再走也未嚐不可,於是對當地官紳之求見也不拒絕。

李淩雲進到陳宜中的舟中,先自我介紹:“解元李淩雲拜見丞相大人!”

陳宜中:“你既中解元,可曾前往臨安考試過?”

李淩雲:“未也,向在鄉中授徒講學耳。”

陳宜中:“真的很羨慕爾等。”

李淩雲:“丞相怎有此一說?”

陳宜中:“我們不講這個了,吳川地處海隅,能出一解元也是很難得的。你是祖輩也在這裏的。”

李淩雲:“我先人為福建漳州龍溪人,曾考取進士,為官到龍川,於是在這裏安居下來,已有數代人了。”

陳宜中:“難怪聽你口音有福建那邊味道。”

李淩雲:“丞相千裏行船到龍川,何不登岸稍歇呢?”

陳宜中:“皇命在身,朝廷那邊形勢嚴峻,我必須隨時準備啟程,前往安南。”

李淩雲:“近日海上風寒,恐怕須數日稍停,丞相正可上岸暫歇。”

陳宜中:“已停數日,看雲象,應該很快會天氣轉好的。”

李淩雲:“即使天氣好轉,丞相上岸看看這吳川風景,也隻需半日一日時光,路上是可以把時間趕回來的。”

陳宜中見李淩雲說得似有道理,又見他那麽至誠,因而答道:“也好。這麽長時間沒有登岸,既到吳川,那就上岸看看也無妨。”

陳宜中讓其他將士皆待在船上待命,自己隻帶了陳春一人,隨那李淩雲登岸。

李淩雲把陳宜中帶到自己府上以酒食待之,介紹當地的風土人情,陳宜中還向他請教了一些關於安南的風俗人情等事。

酒飯之後,天氣突然放晴,夜月照海,陳宜中一時興起,似乎沒有立即回船出航的意思,談興正濃,問了李淩雲許多關於粵西的當地風俗。

李淩雲把陳宜中帶到一處花園,邊聊邊賞景。

很顯然,李淩雲對自己的這處花園是很引起為豪的,特地讓陳宜中前來觀看。

隻見裏麵山水亭台,各有精彩。

一個背山麵海的山亭,裏麵已經擺好桌椅茶點,有兩個侍女正在那裏忙碌著。

這正是當時文人間待客的方式。

陳宜中見此情景,他沒有想到,這要在以往,似吳川這樣的地方都隻能是發配官員之處,竟有如此的閑妙景致,心中自然湧起對當年臨安生活場景的回憶。

不免歎息數聲:“沒有想到,在這些我們平素根本沒有關注的偏遠海隅,竟有如此妙境!”

李淩雲:“是啊,我們老百姓就希望那元軍不要打到這裏來,我們都願意永遠生活在大宋,不想做那元朝的臣民。”

陳宜中:“天下百姓,都希望有一個長治久安的朝廷,沒有想到的是,世事常常不能如人所願,受害的都是那些安分守己的平民呢。”

來到亭上,陳宜中放眼望去,隻見海上一片祥和氣象,明亮的月光照在海麵,銀光閃耀,微風拂麵,很是快意。

問道:“此亭可有名?”

李淩雲:“極浦如何?”

陳宜中看到那邊上,一江入海,水天相接,應道:“極浦!好,極浦非常應景,令人遐想。”

陳春:“相爺,我看這風景,比那臨安西湖不差!”

陳宜中:“是啊,這裏海天一色,如果能在這裏長住,也是人生快意事啊!”

說著,情不自禁,詩情大發,高聲吟道:

顛風吹雨過吳川,極浦亭前望遠天。

有路可通環嶼外,無山堪並首陽巔。

溪雲起處潮初長,夜月高時人未眠。

異日北歸須記取,平蕪盡處一峰圓。

李淩雲:“好詩!好詩!”

陳春:“這是誰家之詩?平日怎未聽相爺誦讀?”

陳宜中:“此乃對著眼前之景,一時自吟者也!”

陳春:“相爺向來忙於朝政,今日難得有此閑情,便是詩情大發,果然好詩!”

陳宜中:“是啊,平日混跡官場,哪有閑情寫詩填詞,今日托解元公之福,得在吳川稍歇,又見極浦亭如此勝景,怎麽能不有詩呢?”

李淩雲甚為高興,讚道:“好一句‘有路可通環嶼外,無山堪並首陽巔’!”

陳春:“解元公為何隻對這一句獨表讚賞呢?”

陳宜中沉默不語,內心似有無限心事。

李淩雲莊重地說:“《詩經·唐風·采苓》有言:‘采苓采苓, 首陽之巔。’講的是上古賢人伯夷、叔齊之事。”

陳春:“這兩個人我知道。伯夷、叔齊是商末孤竹君的兩個兒子。相傳其父遺命要立次子叔齊為繼承人。孤竹君死後,叔齊讓位給伯夷,伯夷不受,叔齊也不願登位,先後都逃到周國。周武王伐紂,二人扣馬諫阻。武王滅商後,他們恥食周粟,采薇而食,餓死於首陽山。”

李淩雲:“自古以來,忠臣義士,皆以伯夷、叔齊為榜樣,丞相以此言誌耳。”

李春:“是啊,自臨安到當下,那元朝君臣多麽想勸我家相爺投降啊。相爺放棄富貴,櫛風沐雨,原來心中裝著那個伯夷、叔齊呢。”

李淩雲:“其實,末句‘異日北歸須記取,平蕪盡處一峰圓!’雖是對應著眼前海邊風景,這又何嚐不是在君子自道啊!”

陳春:“君子自道?此作何講?”

李淩雲:“‘異日北歸’,表明丞相對興宋滅元有著必勝的信心,關鍵這平蕪盡處一峰圓,不正是講丞相自己受到眾人擁戴獨掌朝綱,為收複大宋江山而睥睨群雄嗎?”

陳宜中聽他們二人對話,心中暗自樂了起來,原來李淩雲果然是一位才學之士,對自己詩中之意條分縷析,非常到位。

陳宜中問:“解元公為鄉民授徒傳道,振興鄉裏,甚可嘉也,隻是現在國家飄零,皇上及太後不得不暫寓海隅,我奉命前往安南,實為皇上找一退身之所,你可隨我同行嗎?他日倘時機可待,希望你能共同為國家效力。”

李淩雲:“我祖上即受大宋皇恩,現世居於龍川,家父有言,要我不要入朝為官,做一普通百姓,授徒講學,讓世代子孫,耕讀傳家可也。丞相美意我領了,隻是這鄉中弟子及家人,我如何能夠舍棄呢?”

陳宜中也猜到李淩雲不願出山,在他家歇息一晚,第二天天亮即告辭,繼續向西南航行,為皇帝及太後諸人將來可能前往安南打前站。

在淺灣,陳宜中離開後,日常朝政由陸秀夫負責,整個皇家船隊的安全護衛由江萬載承擔,而軍事方麵,各路報來的消息都是城陷土失,隻有張世傑一支力量尚屬健全。

元軍的進攻不斷加強,都向淺灣聚來,皇帝及太後皆處於危險中。

張世傑與陸秀夫商議,不得不讓皇家船隊再一次大轉移。

經過一個叫秀山之處,一度想在附近停下來,但考慮到安全,不得不繼續行進,到達一個叫井澳的地方。

井澳實為一處海島,由一大一小兩個島嶼組成,從一側看,似古琴(後人命之為橫琴),從遠方望,又似一漢字“井”,不知其得名與此有關否。

船隊從沿海聚來,投奔者越來越多,淺灣已無法停駐那麽多人,加上元軍又從各地向這邊進逼,張世傑、陸秀夫、江萬載等人經過商議,決定把船隊停駐到一相對開闊處,這樣可以靈活應對,一旦元軍逼近,向海上逃跑,也容易聚散。

井澳沙灘綿延,怪石嶙峋,四麵環水,氣候溫和,山清水秀,空氣清新,比淺灣有更開闊的視野。

致命的事情發生了,移駐井澳的當天晚上,夜深人靜之時,冬天比較少出現的西南大風吹來。

一時間,狂風驟雨,海浪與珠江口的水對撞,整個井澳的船隊都被攪動。

皇帝趙昰從睡夢中驚醒,船上的人都驚慌失措。

在周邊船上,有人誤以為元軍殺到,如驚弓之鳥,跳入水中。

在皇帝的船上主要有皇帝、楊太後母子,另有兩位侍女,住在前艙,中艙本來就是平時作為議事處,沒有住人,後艙則是江萬載和楊亮節,還有兩位太監,陸秀夫、張世傑等大臣則各自回到自己家人的船上休息。

風大雨急,船一直在激烈搖動。

聽到前艙的哭聲,江萬載、楊亮節和兩個太監立即往前艙趕。

楊太後也顧不得妝容了,蓬著頭,緊緊抱住兒子趙昰。

孩子雖然一路經曆太多而變得沉穩成熟,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海上驚浪,根本無法平靜。

周邊到處都是人的哭聲、喊聲。

船上的人都亂了方寸。

江萬載和楊亮節很清楚,這個時候,自己先不能亂,他們極力克製內心的恐慌。

楊亮節站到姐姐楊太後身邊,江萬載站到皇帝趙昰身旁,兩人緊緊地護衛著皇帝和太後母子二人。

海浪夾著寒風,不斷地往震**的船艙裏灌進來。

江萬載用身體緊緊護衛著皇帝,希望自己的體溫能在寒濕的空氣裏給這個孩子多一些溫暖。

畢竟年逾古稀的老人,雖然他極力控製著、堅持著,但一個巨浪打來,整個船幾乎傾覆,全船人都被掀翻在船上。

這時,隻見江萬載把皇帝趙昰往船的中間用力猛推,自己朝著反方向翻倒在地。

楊亮節緊緊攥住姐姐和外甥。

皇帝趙昰一邊哭,一邊伸著小手作出去拉江萬載之狀。

這時,又一個巨浪打來,船身一個側翻,幾乎整個船翻過去。

當船有所平複時,船艙邊的江萬載不見了。

趙昰和楊太後撕心裂肺地哭喊:“江大人,江大人,您在哪裏?您在哪裏啊!”

楊亮節極力控製著自己,緊緊地把姐姐和外甥抱在懷裏。

三個人緊緊相擁,已經沒有辦法顧得了禮儀了,輕聲地呼喚:“江大人,您聽到了嗎?您在哪裏啊?”

兩個侍女和太監則都趴在船板上不敢起身,拚命哭喊:“江大人,江大人,您在哪裏?”

整個海麵,一片風浪之聲,人的哭喊聲與船舷的碰撞聲,混雜不清。

過了大半個時辰,風浪似略有減少。

人們都疲倦地在黑夜裏堅持著。

一直等到天明,總算風停雨歇。

人們這才知道昨夜遇到了一場強風驟雨,而不是元軍的追殺。

楊太後和皇帝還在驚恐中沒有回過神來,陸秀夫和張世傑都穿著濕透了的衣服走來。

陸秀夫:“皇上和太後受驚了,臣等罪該萬死!”

楊太後:“這個時候,陸大人就不要這麽多禮了,快,你們快去找找江萬載江大人!”

一個太監跑過來:“江大人找到了!”

眾人都大吃一驚。

楊太後:“快,請江大人過來!”

太監掩麵而泣,指著海麵:“江大人在那裏!”

大家順著太監的手指向望去,隻見水麵上浮著江萬載的屍體。

眾人皆失聲哭泣,皇帝趙昰看著漂在海上江萬載的白發,想著這個老人一路從臨安陪著自己而來,日夜不離,哭得最為傷心,也不顧什麽皇帝的威儀了,拚命地哭喊著:“江大人!江大人!”

現場一片狼藉,麵對此局麵,張世傑覺得不能這樣,於是命人把江萬載的屍體打撈到另一船上。

他不想因此驚著了皇帝和太後。

可是皇帝一定要親自到那邊去看江萬載的屍體,這一情景,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受到感動。

一切平息之後,陸秀夫與張世傑、楊亮節、俞如圭商議,一夜風寒,還是讓大家整理各自船上物品,然後上到岸上休整。

很有意思的是,這天白天,天氣卻晴好起來。

大家在島上曬了一天,也都恢複了元氣。

唯有這皇帝趙昰一夜驚魂,又受到風寒,加上江萬載的突然離世,讓他傷心欲絕,竟然一病臥床。

經陸秀夫提議,楊太後以皇帝之名,追諡江萬載為“武肅”,贈“開閩侯”,命江萬載之子江鈺統領護衛皇家的禁軍。

一夜強風浪,把整個士氣都打了下去。

還好,這段時期那元軍沒有趕來。

經過半月的休整,船隊才恢複了生氣,然而那八歲的皇帝卻是一日比一日病重起來。